夜桜

 　萬燈祭。

 　大聲吆喝的攤販、食物的香氣、露出燦爛笑容的遊客、懸掛在電線桿和臨時支架之間的燈籠串，祭典的氣氛由此展露無遺。

 　花之介在成為十紋之前並未逛過祭典。幫傭總是很忙，父親又不想看見他，但讓孩子自己去祭典，被拐賣幾乎是唯一的結局，因此他只能待在家裡。而加入十紋後，也只有在負責巡視時會進入祭典區域，一身軍裝的他與祭典氣氛格格不入，彷彿隔著玻璃罩子看出去，一切都顯得模糊。

 　他沈默而警惕地走在人潮間，看著情侶羞澀而喜悅地在面具攤位前為彼此戴上各自喜歡的面具，接著牽緊手往下個攤位前進；他也看著小男孩被高舉著坐在父親肩上，一旁的母親笑著用圓扇為兩人搧風，並從攤位上拿起美麗的糖金魚。

 　前方傳來歡呼聲，萬燈祭的重頭戲「萬燈遊行」開始了。囃子樂隊穿著色彩鮮豔的服裝打頭陣，接著就是各式栩栩如生的萬燈，隨著隊伍緩慢前行。萬燈遊行會繞行整個町的範圍，即使是在擁有電燈的都市，這流光溢彩的一幕也足夠令人印象深刻了。

 　人潮湧過花之介身邊往前流去，他站在原地遙望著遊行隊伍，眼中映著流光。

 　「軍官大人。」

 　聽見這聲呼喚，他轉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左側的提燈攤，攤位上掛著許多顏色各異的提燈，照得整個攤位鍍上一層暖金色。攤主是個戴著狐狸面具的中年男子，看見花之介注意到他，立刻熱情地招手。

 　「軍官大人，要不要來一盞提燈？」攤主拿起一盞最平常的紅白配色提燈，「在提燈上寫下願望，掛到神社那邊的祈願繩上。這是我們這裡萬燈祭的傳統，願望會實現的。」

 　花之介看著那盞燈，「不，我正在執勤中——」

 　「這盞燈就算我送您的了！您就拿著，等執勤結束再許願也不錯吧，啊？」攤主快步走出攤位，將那盞紅白相間的提燈塞進花之介手裡，「有您在，我們可以安心做生意，這只是一點小事⋯⋯請收下吧！」

 　說到這個份上，花之介也只能收下民眾的好意，拿著燈繼續巡邏。遊客隨著遊行隊伍的遠離逐漸變得稀疏，雖然節慶的氣氛被削弱，但巡邏也因此輕鬆不少。在萬燈回到神社之前，他與前來接班的同僚換了班。

 　同僚看見他手上的燈，露出瞭然的笑容，「要許願？」

 　「是熱心攤販給我的。」

 　「啊，就知道你不會主動買這些東西。」同僚指指祈願繩的方向，「祈願繩那邊就有筆墨可以用，去許願吧——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願望會是什麼。先告訴我吧？」

 　花之介搖搖頭，「我還沒想好。」

 　「那你慢慢想，回去以後再跟我說。之後見。」

 　同僚帥氣地比劃了個舉手禮，就轉身走上巡邏路線。

 　祈願繩上已經被燈籠佔得半滿，讓周圍燈火通明，也照亮了旁邊放置筆墨的寫字台，倒是方便了在這裡寫願望的人。花之介茫然地看著手上的提燈，對願望完全沒有想法，反而眼前閃過剛才在圍繞攤販的街道上見到的景象。

 　兩情相悅，家庭和樂。

 　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哪能許這種願望呢？他呼出一口氣，正準備就這樣把空白的提燈掛上祈願繩時，不經意看見其中一個寫下願望的提燈。

 　願天下再無傷心人。

 　記憶中的畫面浮現腦海，他想起生成阿華頭上生角、流下血淚的模樣，也想起父親頹然坐在房裡的模樣。後來他寫信回家旁敲側擊，最後終於問到——母親確實死於櫻吹雪之中，或者說，母親的死亡，本身就是一場櫻吹雪。

 　母親在臨死前，付出自己所有妖力保住新生兒性命，同時也讓她現出原形，綻放出生命中最後一次滿開。父親是在如落雪般的櫻瓣中將新生兒的花之介抱起，同時送走了母親。

 　之後，父親再也看不得櫻花零落。

 　——這也是愛嗎？愛也有傾盡的時候嗎？

 　他這才想到，或許在櫻花開盡時，父親的愛情也隨之凋零吧。所以他不願看見自己，那會讓他回憶起無能為力地任由愛人遠去的時刻。

 　花之介這麼想著，手掌按上自己的心口。心口的暗袋裡，是父親的結婚照。

 　——或許，阿瀧讓父親回想起愛的感覺，也不一定。

 　但愛的感覺又是什麼呢？他下意識摸上自己的鬢角，那裡已經冒出幾顆不明顯的花苞——妖力有點失控了，其實應該盡快回去，但他暫時還挪不動腳步。

 　他突然很渴望一個擁抱。

 　花之介盡可能平緩地深呼吸，試圖取回對妖力的控制，並移動位置站得離祈願繩稍遠。掛燈的遊客來來去去，直到遊行跳完最後一支敬神舞，而繩上也幾乎全滿時，他才又走上前，提筆在燈籠上一揮而就，接著隨手掛上祈願繩，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紅白相間的燈籠在一眾華麗提燈中絲毫不起眼，隨著其他人掛燈的動作，上面瀟灑的筆跡也微微搖晃。

 　願人所求皆能得。

 　「——結果你沒有為自己許願啊？」

 　隔天，花之介找到同僚，履行承諾告訴他自己的願望後，同僚大聲地抱怨，「我還以為可以聽見佐倉的小秘密，超級期待的。」

 　「小秘密⋯⋯？」

 　「因為完全看不出來佐倉的偏好——哎，算了，這個願望也很佐倉的風格。」同僚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造福大眾是吧？真是大愛。」

 　花之介相當困惑，「⋯⋯這也是愛嗎？」他只是想不到要許什麼願望，所以才乾脆許願所有人的願望都能實現。

 　同僚一時語塞，無奈地搖搖頭，「佐倉這是要看破紅塵了⋯⋯不說了，走吧，今天的勤務要開始了。」並推著他往門外走。

 　花之介被推著往外，又摸了摸鬢角，那裡已經空無一物。

 　——如果不再開花，父親是不是會願意見他呢？

 　暗暗在心裡將這點劃為目標，他加快腳步，和同僚一起走進溫暖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