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大人,真的沒問題嗎?」年幼的禿將花之介帶到走廊後,不安地再次詢問——也不能怪她這麼緊張,畢竟花之介是第三批來和泉屋的厄除了,「這次真的可以讓那個花魁姐姐不再嚇人了嗎?」
花之介蹲下身,讓視線與女孩齊平,但說出的話並不是那麼能安撫人心,「我會盡力。」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突然想到似地補上一句,「可以不要讓那個花魁姐姐受傷嗎?她沒有對小菊跟其他人做什麼,只是走在走廊上而已。」
走廊的那一端,穿著華麗色打掛的花魁身影彷彿從空氣中浮現。
花之介右手輕按胸口,鄭重向她保證,「好。那小菊先去找其他人待在一起,別自己亂跑。」
這次她用力點頭,邁著輕巧快速的步伐跑遠了。
目送女孩離開後,花之介這才站起身,轉向花魁的方向。受到視線注目,花魁微微側身,下半張臉用金色的摺扇掩去,只露出顧盼生姿的媚眼。如果是識得風月的老手,或許可以立刻認出那雙媚眼中的邀請意味,但不解風情的花之介只想速戰速決。
「需要談談嗎?」他站在原處,與花魁隔著整條走廊對望,「談你想要什麼。」
花魁的眼神流露出失望與一點點嗔怪,但還是舉起手,春蔥似的指尖從袖口探出,指向迴廊深處的一扇房門,接著身影又淡去。花之介下意識摸索佩刀的刀鍔,確定自己隨時可以拔刀,這才大步走向花魁指定的房間。
迴廊深處很安靜。這一片似乎是營業時間不會用到的地方,除了花之介自己的腳步聲,沒有其他人製造出的聲音。目標房間的紙門在他抵達時無聲滑開,他看向漆黑的房間,乾脆地走進去——紙門在他身後無聲關上,於此同時,黑暗的房間裡燃起一盞燭火。
海市蜃樓一般,花魁的身影再次出現於燭火旁。她白皙纖細的指尖在燭火上方輕輕摩挲,灑進一點薰香似的粉末,室內立刻有股奇妙的香氣飄散。
「有話還請直接說明。」花之介不為所動地站在進門的那塊榻榻米上,鬢邊悄悄綻開兩朵半透明的櫻,花香與薰香壁壘分明,無形隔開兩個空間,「我並不擅長猜測他人心意,請見諒。」
花魁身形一僵,與花之介對峙許久,終於幽幽歎了口氣。
「⋯⋯我想也是。」她放下掩嘴的摺扇,讓裂開至耳根的血盆大口完全暴露,「對不懂情愛的軍官大人來說,我做這些事也不過是白費工夫——那麼,您應該也不在乎我長得如何吧?」
被稱為不懂情愛的軍官大人,語氣依舊平靜,「你希望我在乎嗎?」
花魁一愣,由嘴角劃至耳根的傷口強迫她帶著笑容,說話的語氣卻顯得苦澀,「我⋯⋯我既希望您不在乎,又希望您能夠在乎。」
想要被心疼美玉有瑕,又不想因為瑕疵而失去本能得到的愛。
花之介想了想,大步走向花魁身邊,在花魁驚愕的目光下伸手熄滅燭火。整個房間只剩下透過紙窗的月光,令房裡的所有事物都成為剪影。
「請說吧。」
雖說不幸的故事各有各的不幸,但其中共通的都是無能為力。這名花魁自稱夕顏,理應在十五天前自贖離開,卻因為樓主不肯放人,與樓主在房內大吵了一架。爭執中她才赫然得知,原本有恩客提議為她贖身,而樓主貪圖她未來能為遊女屋帶來的收益,擅自拒絕了那名恩客。夕顏氣極,激動之中拔下髮簪想動手,但男女之間體力懸殊,她毫無懸念地被攔下——而後一個錯手,她劃開了自己的臉。
失去容貌代表著失去待在遊女屋的價值,樓主立刻對她失去興趣,意興闌珊地表示收下她的贖身錢,要她隔天就滾出和泉屋,並叫了兩個人將她抬回她自己的房間。
隔天,來趕人的樓主就看見夕顏躺在血泊中的遺體。
「我把兩邊臉都劃開了,這樣好看一些——雖然還是見不得人就是了。」夕顏輕輕摸著臉頰上的刀口,「他不是想要賺錢嗎?我就把他的客人都趕走。雖然對姐妹們不好意思,但和泉屋並不算是多高級的地方,有些姐妹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如果那個男人最後必須把姐妹們賣掉的話——」
花之介靜靜聽完整個故事,接著詢問,「你希望和泉屋就此消失嗎?」
夕顏撫摸臉頰的手一頓,「⋯⋯可能嗎?」
「可以一試。」
剪影般的側面動也不動,她似乎在思索,最後緩緩搖頭,「我想我希望的是,姐妹們沒有人會遇到我這樣的事。」
再也不會有人錯過曾經有機會得到的愛,哪怕那可能是虛幻的。
「換經營者也好,讓和泉屋倒閉也好,我只是想要姐妹們盡量能得到身為遊女可以把握的幸福。」她微微低頭,髮飾叮噹作響,「至少,不要連有人真心愛過自己都不知道。」
這句話說完,房間裡安靜了好一陣子。
「⋯⋯夕顏小姐,」花之介的聲音打破沉默,「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的私人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請說?」
「對你來說,愛的表現是什麼呢?如何才能說是愛?」
夕顏詫異地笑了,笑聲中帶著一些苦澀,「軍官大人真是,問了一介遊女好困難的問題⋯⋯我只能回答我自己的想法,這樣可以嗎?」
「是,」花之介平靜地回答,「我想知道您的看法。」
「那好⋯⋯」夕顏將手放回膝上,無意識地將摺扇打開又收起,「以我來說,願意為我們支付大筆贖身費用的,就足以稱得上是愛了。即使家中有錢到可以養個曾經的遊女來玩玩,如果那人不喜歡這個遊女,也不會把這筆錢花在她身上。」
不知何時,房間內的薰香已經散去,只留下櫻花清爽的氣息。
「在遊女屋談真愛雖然很不切實際,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兩個美夢成真的姐妹。」她轉頭看向映著朦朧月光的紙窗,「我希望她們是真的過得好,因為遊女不知道別的愛情樣貌⋯⋯大家需要心靈支柱,相信被贖身以後就能得到幸福。」
「夕顏小姐自己相信嗎?」
「⋯⋯我不知道。」夕顏啪地一聲合上摺扇,聲音十分堅決,「可是我確信,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如果不贖身,未來等我老了,就只能成為低階遊女,或者去更低等的遊女屋——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我知道了,謝謝夕顏小姐回答我。」花之介站起來,佩刀發出沈重的敲擊聲,「我會盡量妥善處理⋯⋯夕顏小姐呢?之後打算怎麼辦?」
夕顏明顯愣住了,結結巴巴地問,「我、我還能選怎麼辦⋯⋯?」上揚的疑問語調透出明顯的不可思議。
「如果你有想法的話,我能為你安排。」
花魁躊躇許久,最後囁嚅道,「⋯⋯我自贖時,是想要出去做生意的。賣什麼都好,做吃的也可以。」一般工作願意雇用遊女的太少了,自己經營才是最保險的。
「那麼,在我辦妥之前,夕顏小姐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或是,你想去找我的一個朋友?」花之介想了想,「或許你們談得來。夕顏小姐能改換一般裝束嗎?」
她用力點頭,首飾再度撞得叮噹響。
花之介拉開紙門,夕顏看見軍官那張被走廊燈火照亮的側臉,正勾勒著淡淡的微笑,「那麼,下次見。」
花之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後,花魁端坐在房間裡,緩緩地、仔細地,將頭上的髮簪一根根拆下來。
後來,和泉屋結束經營,樓主不知去向。
過了更久以後,帝都的某間茶屋裡多了一個總是用布巾掩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媚眼的女子。據說店裡的茶點全都出自她的手藝,客人只要嘗過,全都讚不絕口。
偶爾,一名身帶櫻花香氣的軍人會來這裡稍坐。
而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