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itle: 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台灣社會(黃應貴) image: http://i.imgur.com/gFKlMcz.jpg --- :::info 本文為黃應貴教授於2014年5月18日,在黑色島國青年陣線主辦的「走出自由島:服貿與它的自由貿易夥伴」工作坊中進行的講座,演講主題為「新自由主義經濟結構下的台灣社會」,地點是台大舊社會科學院(徐州路),該次講座經黃先生同意進行錄影與直播。因黃先生近日離世,整理資料時發現留有本次講座文字稿,然而活動主辦單位早已解散,因此與幾位前組織成員討論,決定將講稿整理公開,盼能延續黃先生對於新自由主義與台灣社會的反思和關懷。讀者亦可發現,本文許多觀點或案例,在黃先生後來編著作品中都有論及,其最後出版的《解鎖新「識」界》(2022)也能見痕跡。 * 文字記錄:走出自由島工作坊文字紀錄小組。 * 整理/潤飾/校對:陳韋辰、張仁瑋。 * 版權宣告:CC BY-NC 4.0(姓名標示-非商業性4.0國際),可自由轉載,但須註明著作人格權屬於黃應貴。 * 公開日期:2022年12月。 ::: ## 前言 我想對當代的理解,與世代、年齡沒有關係。因為服貿協議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對它的討論不能只是從支持或反對的立場,還要從台灣發展、趨勢跟社會運動的發展的角度來看。今天來談這個題目,是從歷史條件跟政治經濟的結構談起。先說,我還是承認太陽花運動的正面價值,從運動可以看到這一代年輕人能走出自我中心的世界,而且關懷這個社會、成為社會的主人,也證明了民意代表的缺陷。 但問題不只這些。從我接觸參與社運的同學可以看到,參與學運的同學其實也是在長期累積的不確定跟焦慮不安的狀態下,找到機會去發洩。還有很多其它因素,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對於統治者、治理者、政治領導人的措施與能力感到不滿等等,各種因素下來,可以說整個學運的發生不會是因為一群人、一件事或某個人造成的,那只是表面的原因。這往往反應了:大社會存在著更大的問題,而不同的人對此有不同的解說。 如果對當代有所了解的話,台灣在這個世紀以來,早就進入新自由主義化的新時代,但是我們的社會還是用上個世紀「現代化」的概念來處理。這不是台灣獨有的現象,日本在八○年代泡沫化之後,產生失落二十年,大家可以注意那個時代日本社會,跟台灣的現象非常一致。這不只是經由對比或比較而來的結論,也包括看到學生的反應。 我自己的學生很多也是學運人士,他們來問我問題,我也常常問他們:你們接下來要怎麼辦,想要把台灣帶到什麼方向去?台灣何去何從?學運表面上的立場是先立法再審查,那麼通過之後你們是否願意跟日本簽訂協議?結果沒人反對。那我會繼續問:你們贊成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囉? 我想在場各位可能不清楚新自由主義,這也不是大家的問題,是牽涉到台灣的基本問題。主流社會──我強調是政界跟學界,也包括學生跟媒體,對整個新自由主義的發展是沒有意識和漠視的。我們還是在用上個世紀「現代化」的概念來處理這個問題。然而財團跟資本家不可能不面對這個問題,畢竟與財團的存亡有關,但一般老百姓當然不知道什麼是新自由主義。像是我調查的東埔社,最靠近山的村落,他們就沒辦法告訴大家什麼是新自由主義。 ## 新自由主義時代的特點 新自由主義根本上是另一個新的時代。學運的貢獻是:暴露出台灣主流社會其實對當代新自由主義是非常不了解的。新自由主義造成新的發展,不只在台灣,也是在全世界尺度上的,這點我晚點會再談。 任何人對當代有基礎理解的話會知道,資本主義在十九世紀末,為了市場與材料的爭奪,產生了二十世紀兩次世紀大戰,甚至把很多國家的生產跟開發工作給破壞掉了,除了美國,西歐都被破壞殆盡。從歷史發展條件來看,整個世界資本主義經濟本身陷入生產不足的時代,我們發現在二戰之後,世界經濟有25年的繁榮期,這時期任何的國家跟團體只要有努力就有成果,像我們這一代就是如此。我相信到你們這代,你們不會有人不相信這句話了。 在二戰後,到了七○年代,所有現代化、工業化國家產生利潤率下降、生產過剩、所得越來越低的情形,全球性資本主義已經開始走下坡,加上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導致整個資本主義開始面對沒落困境。所以1979年柴契爾跟1980年雷根提出新自由主義政策,包含幾項更細的措施,如市場自由化、國營政策民營化、去管制化、貨幣緊縮等。他們希望透過新自由主義的政策,重振資本主義。 他們提出這些政策,得到國際組織,如WTO、IMF或世界銀行的支持,推展到世界各地。新自由主義的發展有個科技條件:交通、溝通工具,還有網路的發展。這個條件導致人、物、資訊快速的流通,導致沒有國家可以加以控制。在這個條件之下,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有很大的改變,過去任何的企業生產全部集中在工廠之內,工廠再進行分段作業。但是開始有網路之後,所有的資本家,往往把生產過程不同部分散在不同地區,這打破了過去既有的生產方式,在市場產生很大的改變。 我們若是從整個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歷史的角度來看,新自由主義對整個人類社會影響,如同十八世紀工業社會的發展一樣,那時候是從蒸汽機的發明開始。新自由主義化其實是建立在網際網路上,這導致人類文化社會層面有很大的影響,後面講幾個或許會比較清楚。我們談資本主義,一個是談生產本身,第二是分配與交易,第三是消費。過去很少談財政金融管理,在新自由主義之下,財政金融變成生產過程中非常重要一環,具有主宰性。新自由主義的另外名稱是金融資本主義,大家可以了解,金融或資本流通本身,在新自由主義議題上有關鍵性,也是新自由主義造成的衝擊之一。 ## 新自由主義對世界與台灣的影響 在這邊舉幾個例子,讓大家有更深的印象。阿根廷在1972年開放外資投資,剛開始的時候讓阿根廷金融活躍起來,經濟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是改善了。但在2001年,外資一夜之間抽出二十億美金、轉投資出去,阿根廷的貨幣幾乎貶值、破產,只是一個晚上而已,二十億美金與所有外資都撤了出去,這是新自由主義裡面相當典型的例子。再舉兩個例子,大家會更清楚知道新自由主義的特性:台灣開始開放中國遊客來台灣觀光,來觀光之後,很多南部、東部新興旅遊業都是中資、一條龍的產業。大家可以看到這些資本具有宰制性,或許再看另外的例子:相較於學運中大家關心的服貿議題,我們政府在去年二月開放人民幣定存,到現在已經有2,683億人民幣,這個影響力恐怕比我們爭了半天的服貿問題影響更深遠,這跟中華民國政府把郵政儲蓄的錢拿去轉投資到其他部分的狀況是類似的。 我們社會對當代真的不了解。新自由主義對社會的影響不只這些層面,其中之一大家多少可以看到:國家跟財團、資本家的關係改變了。過去資本主義在15, 16, 17世紀興起的時候,也是現在民族國家發展的時代,甚至可以說兩者的發展是一體兩面的。舉例而言:貨幣由國家政府發行,但是又代表國家經濟力量。過去整個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財團、產業也好,跟國家非常親近,但是新自由主義化的過程,是財團跟資本家操弄整個國家,特別是國外資本家對整個政府政治政策的影響,更具有宰制性。這很明顯地造成國家角色弱化,更嚴重可能造成金融風暴、社會大眾對政府國家政黨政治的不信任等等。這不只影響台灣,對全世界而言都是如此。我想2008年金融海嘯過後大家可能會注意到,當時全世界的執政黨幾乎都失敗,然後所有平民百姓再也不信任政治家,造成了政治冷漠。 新自由主義化的過程,對國家跟資本家、政府跟經濟的關係轉變,帶來了更深刻的影響或社會議題,貧富懸殊化的程度在過去也是沒有的──過去也有貧富差距,但是沒有像當代新自由主義化後這麼嚴重懸殊。像是我做的田野是東埔社,在2001年,收入最高的是一年320萬,最低的是一年15萬,因為是臨時工繳不起勞健保。 所有新自由主義化的國家都意識到後果是弊大於利,都想辦法緩和新自由主義的負面影響,提出所謂「第三條路」,這個新的趨勢已經是全球發展趨勢。沒有國家說可以避免新自由主義的趨勢,但是至少在跟強調社會民主福利制度之間找到了妥協。北歐有蠻好的社會福利制度,在新自由主義發展過程裡面,他們是全世界發展最好,所面對的問題是比較小的。無論如何,所有國家要採取第三條路時候,都跟過去的歷史經驗跟制度密切相關。 例如說拉丁美洲,八○年代開始向IMF等機構貸款時,被迫開始新自由主義化的過程。我們知道他們在歷史上先後經歷過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因此在新自由主義過程中,很快意識到新自由主義只會導致更多社會問題,所以在1998年,委內瑞拉的Chavez就提出一些中間偏左的政策,叫做Chavez政策,後來被許多拉美國家採用,主要是收回最重要、最有意義的產業,例如說石油。但不是每個都成功,目前最成功的巴西,目前是第六大的經濟體。 ## 需要新觀念來處理新自由主義時代的新現象 到目前為止,我們台灣社會普遍沒有意識到,我們其實已經進入新自由主義的時代。我們迫切需要處理新問題,與日本1980年代的狀況差不多。當然,第三條路不是唯一的方式,剛剛提到日本、台灣都沒有意識到新自由主義的重要性或發展,這些國家──當然不只日本跟台灣──沒有意識到新時代到臨,他們怎麼辦?大概有三個主要方式來回應:第一是依賴**公民社會**的浮現和改造,第二是透過**新興宗教**獲得解脫或救贖,第三是依賴**家**來承載,緩和新自由主義不幸的影響力。同學參與太陽花運動是第一種,因為在台灣有沒有公民社會,還是有爭議的議題,所以社會運動可能會變成不得不採取的手段。 在這裡,必須很認真面對一個問題:如果認真從事社會運動或其他方法,不了解當代,怎麼帶領台灣走出未來的方向?這是我要提問的課題。要提當代,不像大家想的這麼容易。而且你了解當代,要選擇未來的道路,你會發現社會運動走的跟未來要走的會有矛盾。像是台灣有一群科技新貴放棄高薪去從事有機農業,對這些人我很敬佩,他們拋棄了高薪的生活方式,替台灣尋找新的出路:既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如果你跟他們接觸,會了解他們是希望找出更合乎人性,但不是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社會運動可能在台灣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但如果不了解台灣,就很難找出台灣可以走的路。說起來這些人還踏實一點,因為他們嘗試透過這樣的實踐,去尋找未來生活的可能方式。 面對當代,你必須拋棄很多既有的觀念,拋棄社會既有觀點,你對當代要有好奇跟熱情,才有可能發展新的看法。這些例子顯示,在新自由主義之下,台灣社會早就進入新發展階段。可是因為我們停留在上個世紀的觀點,沒有意識到這些改變。整個新自由主義發展已經超過三十年,但是社會科學有二十年沒有突破,沒有發現好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紀的新發展。 包括台灣的社會運動,我們都很重視這個主題,也就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在過去我們將國家看成不變的自變數、理所當然的存在,但是在新自由主義裡,「國家」早已改變,國家跟資本家的平衡改變了,外國資本家或是台灣本地資本家對政治的操控,已超越所有政黨的影響力。現在民族國家面對另一個問題,越是上層階級的人越能跨越國界,像是2012年法國總統上任後說要收富人稅,第一富豪馬上跑去瑞士等,可以看到現代國家「人」的流動性早就超過我們想像。 更嚴重的事情是現代國家會破產。冰島已經破產一次,希臘、義大利、西班牙等還在破產邊緣,雖然有歐盟支持。台灣也沒有好到哪去,我們目前國債是全年GDP的168%,你們已經背負了230K的國家債務。高雄市已經達到法定債務上限,還有七個縣市是財政重度昏迷,苗栗是瀕臨腦死,台灣的財政沒有辦法改善,不出十年,在座諸位都有機會見證中華民國的破產。 我們目前在討論國內經濟問題,都在懷念二、三十年經濟發展,政府怎麼主導,說什麼那時候可以、現在不行,但是國家會改變,不會有過去的大政府,這是全世界的趨勢。某些時刻你還該高興是小政府,大政府存在──代表有大財團甚至全世界的財團支持,像是三星,你們願意嗎?現在民族國家早就改變。 ## 新時代的族群、家、宗教 我再舉幾個例子,大家就可以了解掌握當代現象的困難之處。首先是「族群」,1987年解嚴之前不能用這個概念,解嚴之後才能使用,結果發現很好用,很容易用來解釋社會不平等,尤其是少數族群的處境,所以解嚴之後族群變成發展得很好的研究領域。這個世紀我們看到台灣的原住民族變成14族,竟然可以增加這麼多族,但是這個族群跟我們過去說的族群一樣嗎?我舉幾個例子,2002年我到東埔社,有人娶越南新娘,結果小孩只會講越南話不會布農話,然後我問我朋友,這個小孩算是哪一族?他就不開心說:「是不滿足啦,為什麼你這麼在意這個問題?」,我楞住了,他說他家是聯合國,兄弟姊妹娶鄒族、泰雅族等等,他問我怎麼看? 這也讓我想起人類學的例子,南非有個族叫做San族[^1],散布在沙漠裡面,主食是某種沙漠植物的根,不只提供營養而且不會餓。但是後來英國藥廠發現這是減肥藥,想要找這個族簽契約,但是發現他們散布在沙漠裡面,也不自稱San族,平常也不聚集,因為沙漠要很大的面積才能養人。然後藥廠把他們聚在一起,形成類似文化協會,提供資金、說他們可以收利潤,因此他們每年見一次面才會變成一族。 [^1]: 【編註】San People(桑人)又稱Saan(薩恩)或Bushmen(布須曼)。 族群的意義是什麼?十四族裡面,撒奇萊雅族是從阿美族分出來,我有參與正名運動,結果改名後領導人發現人數變少,輩份排不上民代,所以回到阿美族裡。所以可以發現族群變得很政治,和過去的意義不相同,我想這是全世界的現象,像是美國賭場大多建在印第安保留區,後代都不知道跑到哪裡了,但是因為財團利益,所以又把他們聚在一起。 在整個新自由主義化,這些性質都改變了。在我的田野裡面,靠近阿里山,有個溫室種植成功的布農族人,想要結合漢人,包括高山茶的擁有者等漢人資本家,還有日月潭高空纜車的財團,要合作在阿里山山線的地方建遊樂區做纜車,把日月潭跟阿里山遊樂區結合一起,壟斷所有利益。所以其他沒有從事種植成功的人,他跟這些人的關係還不如與漢人財團緊密。所以族群比較有用,還是階級有用?過去的概念都必須要接受挑戰。 我再舉個跟在座各位有關的例子:家庭的問題。我們知道去年開始就有對多元成家的爭辯,台灣在新的發展趨勢下產生非傳統的家庭,不是核心、大家庭等,雖然只有占15%。非傳統家庭裡面有很多類型,不只是同性戀,更多的是共生家庭──由幾個核心家庭一起組成,或是不同族群的人為了小孩交易或宗教信仰等原因而組成,在台灣逐漸發展出的共生家庭、單身家庭,在各國都有類似現象,在瑞典有47%,日本有100萬。 再舉一個例子,有一部影片叫《我的拼湊家庭》,是一部畢業電影,這部很有名,主角從小跟他小叔、堂妹等,都是他祖母一起撫養長大,雖然長大分屬不同核心家庭,但是有事情都是尋找這些人商量,甚至一起出遊,對他來講誰是家人?他認為這些人才是家人,這是更打破過去核心家庭的概念。這都牽涉到在新的條件之下,「家」的形式在改變,多元家庭的聲音出現,打破之前以血緣或親緣為基礎的家庭。大家也知道爭議引起反對聲浪,特別是護家盟,更充分反映了許多觀念仍然活在上個世紀,即使我們社會早已改變了。 我再舉個例子,可能更可以了解上面問題:宗教。新興宗教在台灣非常多,我要講的是一般宗教性的現象。大家去參加民間的宗教活動,會發現怎麼都跟觀光旅程結合在一起,宗教再也不是過去看起來很神聖的活動,現在是跟觀光旅遊結合。很多人都買過神明公仔,這牽涉到宗教發展、神跟人的分辨,現在的宗教不只是這樣,以我東埔社的田野經驗,那邊的布農人發覺,不同教派、甚至不同宗教,可以滿足他不同的心理需求,在東埔是很普遍的現象。或是這些年輕人屬於基督長老教會,但安息日不去教會,而是聚在一起喝點酒,討論自己的挫折。教會批評他們不去禮拜,他們說這就是禮拜,信仰是自己的事情,這樣反而能得到救贖。 不只是原住民,在漢人社會中,例如進香團,在南部很多科技新貴都有私壇等,可以看到宗教也越來越私有化,讓當事人跟神直接溝通,不必經過教會。我們的宗教觀念受到基督教影響,有教會有儀式,但是現在宗教發展不是這樣,跟日本很像。可以注意日本新興宗教的趨勢,沒有神、福音書、強調個人修養,然後融合各傳統宗教的相關東西。 ## 結語 如果要透過社會運動改變社會,必須要了解新的時代,前面所說的也是要提醒大家,要去意識到我們必須拋棄很多既有觀念,跳出主流社會既有的觀點。更重要的是,你的視野不只是要放在台灣或中國,要面對整個世界。舉例來說,台灣鯛的公司,你會看到辦公室有類似世界魚類跟產量的標示,這意味著,必須要有這些知識、生產過程必須符合國際認證標準,背後就像是辦公室說的世界地圖:你即使做這麼在地的產業,也必須對世界有所認識。 這是對當代的要求。然後各位更要有想像力:過去的觀念不再能解釋現在的現象時,那怎麼辦?你必須要有更多想像力,例如說過去的國家不再是更好的政治實體時,要怎麼期待不同的民族國家?村上龍小說《希望之國》提到,一個透過網際網路在北海道建立國中之國的地方;或是加泰隆尼亞也在走這個路線,還有其他可能性,或者是很多國家結合成區域性實體。當然,哪一種方式比較適合台灣?這就是諸位要去探索的責任了。 所以在這個時代下,要成為時代主人,必須了解我們須要拋棄既有概念、拋棄主流社會的想法,必須要對當代存有好奇與熱誠。 ## 提問與回應 ### Q1: 前兩天有老師提到我們要如何抵制新自由主義,還有逆轉小政府跟大財團,必須對財團有更多箝制。但是聽老師的說法,好像對這過程不樂觀,覺得好像無法抵抗。那我們能不能學習歐洲小國的經驗? 基本上我是比較悲觀。當然我們可以學習某些國家走所謂的第三條路,就是從資本主義跟社會主義福利保險中找到妥協。但是大家願意這樣做嗎?像是北歐,繳稅佔生產所得50%,在座各位願意嗎?不願意是因為不相信政府。現代社會有很多困難都需要我們去面對,這是不容易的。我剛說第三條路的國家都會面對過去的歷史,中國是所謂中國式的資本主義,那台灣該怎麼辦?我不能給出解答,我想這是各位要解答的。 但是我在寫碩論的時候,也曾嘗試看如何幫助原住民的經濟問題,例如說參與原住民的儲蓄結社,每個星期一定要做儲蓄,做完之後我很得意,覺得好像有幫助他們,但是過了三年之後我發現,變成窮人存錢、富人借錢轉投資,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我當時感覺被打了一巴掌,深深意識到要擺脫資本主義邏輯很不容易,因此需要解決一個由來已久的問題:**在資本主義之外有沒有其他可能?** 這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支撐我的問題意識,但是到現在我仍無法解答,我只能告訴大家台灣地方社會在新自由主義化下會發生什麼改變。我個人認為,要採取積極的方式,才強調要有想像力。外在資本結構性力量很大,台灣只是小國家,要怎麼拒絕這股力量?我沒有答案,我想各位對當代的理解會比我更深,真正解決問題,還是要請在座諸位給出答案。 ### Q2: 我最近剛好在念人類和社會學,我自己發現人類學跟社會學的對話很有趣,像是對於文化的描述,人類學的描述比較細膩。老師也提到文化跟經濟越來越難辨認,我也有同感,文創也是很耐人尋味的東西。我不知道老師能不能討論一下,社運在做文化構框,我們訴求的文化、訴求的在地性,其實有越來越多構框需求,但是不知道怎麼凝聚。 我很難簡單回答,因為這牽涉太多問題。實際上,我們要意識到在整個新自由主義中,強調文化被商品化,變成銷售對象,離原本的文化越來越遠。這對人類學而言是衝擊,所以才開始去尋找,透過意象跟新的概念,這些概念才能深深觸擊到人在生存遇到的問題跟情境,在發展過程中無從改變。例如說日劇裡面,母親是價值中心──小孩跟母親的情感關係是價值核心。像是台灣家的改變,其實是母親與小孩之間關係發生很大的改變,如八○年代之後母親出走去工作等。日本發現母親出走之後的問題很嚴重,我們也發現這是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是過去人類學觀念無法處理的,社會學以前也不管個人,現在發現很多東西必須透過個人性去處理,意象變成正在發展的東西。 如同我剛剛說的,在新的時代必須以新的概念替代過去概念,才能有效再現現在的狀況,得到新的答案。我認為這是你們的機會,我們這輩大概過時了。你在面對當代問題的同時,背後的發展脈絡很重要,為什麼在國內我是少數對新自由主義比較了解的人,不是因為我生活在舊思維,而是我對於人類世界思考得久,發現這個新現象無法被掌握,對各位而言可能是太熟悉了反而無法掌握。這就是人類學說的,了解文化要有點距離,太熟悉反而無法看清楚。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不是我更熟悉,你們的理解一定超過我,但是我有舊的世界觀,因此比對之下更能了解,我相信這是很重要的訓練。 ### Q3: 剛剛有提到當代族群的現象,提到族群或階級概念的有效性,請老師再說明一下。 九○年代資本主義化,導致族群內部分化、有階級區別,所以用族群的概念來處理時,往往只是支持當地的既得利益者,我之前論文有討論過,例如說保障原住民入學等等,幾乎都是當地的既得利益者。我要說的是,不只是台灣原住民,台灣內部也不同質,在資本主義底下早就分化,政府提供很多資源,拿到的都是掌權或既得利益者,最後導致更大的問題,像是我碩論說的。在這很多現象都會看到。 ### Q4: 我想問一個尖銳的問題。過去到現在有很多台獨主義者,從台灣民族主義的角度談「台灣民族」的建構,想請問老師的看法? 容我不直接回答你的問題,我想透過舉例就可以知道我的意思。其實我不太能夠接受,因為在當代經濟、溝通、人的流動越來越發達,人原本屬於哪個族群意義不是很大。我舉澳洲的電影,它講述澳洲被白人殖民之後,土地大部分被白人佔領。有個當地原住民在土地被佔領後帶領同族起義,政府派軍鎮壓起義,但是政府軍的隊長是他妹妹的男朋友,士官長是他的哥哥。他在電影裡要告訴我們的問題,是族群問題的歷史發展早已錯綜複雜,不能停留在過去二元對立的概念來理解,那是註定失敗的。回過頭來,大家看看《賽德克巴萊》就知道,在現在二元對立激起的意識型態...我覺得沒有用。現在是既有的東西被解構,例如說宗教跟經濟互相滲透,才有文化產業產生,我們這些既有觀念範疇都模糊掉。停留在上個世紀的時候──那時候很有效,但是在當代、你們這輩人,如果還保留這個想法的話,我覺得你比我還古老。 ### Q5: 剛剛老師講到,當代社會所謂族群是以往分界的方式,不是現在看人類社會的關鍵,那老師覺得我們要怎麼看?老師剛剛提到既得利益者,我想我們對這個詞很有感觸,老師覺得往後看這些事情與文化,要從既得利益或非既得利益者,或是有產無產階級來看?就像剛剛老師提到,這些馬克思的觀念,早就是上上世紀的觀念,但是我們都停留在那。大家可以接受挑戰,階級未必有效,那要如何有效再現? 我們要接受尋找新的可能的空間,我想這是在座各位要有的想像。因為如果連現象都不能再現,就不能尋找新的可能,從一開始我都在強調,要跳出既有概念、跳出主流社會的觀點,來尋找新的可能,如果做不到的話,台灣不會有未來。但這樣的思想工作很困難,也不是能一蹴而成的,不然我也不會來這裡講課。不過我還是鼓勵要去尋找新的概念。 或許既得利益者不是很好的概念,但是也可以面對課題,尋找新的可能。或許某個角度內我們都是既得利益者──不管在哪裡教書,都可以看到大部分學生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的學生,但是某個程度來看,如果連謀生都有困難,還有餘裕談改變社會(和讀書)嗎?社會行動要成功,要有新知識跟方向。新自由主義對社會運動產生改變,例如說不只要在國內反應,也要引起國外反應,才可能成功。這還是要回到社會運動要追尋背後普遍價值跟人性,台灣的社會運動也出現類似的趨勢。 ## 延伸閱讀 本次工作坊中,吳泉源老師的課程幫助學員們透視服貿協議為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工程的本質,打破「拒絕服貿=鎖國」的迷思,並期望讀者進一步構思另類的政治經濟想像,文章請參見[〈「開放」抑或「鎖國」?台灣經貿政策之辯論〉](https://hackmd.io/@windgodvocx1/rJ5dWPTDh)。 --- ###### tags: `人類學` `黃應貴` `新自由主義` `台灣` `社會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