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想過,一條魚在端上餐桌前,需要經過多少人之手?
伴隨引擎聲響船隻出航,在天色尚未露白時分駛向海洋,他們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一群人──討海人。討海人依海為生,撒網收網,放鉤上鉤。在作家筆下,討海是與海搏鬥,海洋充滿神祕,大海充滿敬畏。
船隻鳴笛的聲響傳至遠洋,在那兒有一群沒沒無聞的漁工,在漫長捕撈作業中為遠洋漁業締造輝煌。儘管他們同樣為了生活而努力,遠洋漁工面臨的卻是漫長的工時和剝削。
而當滿載而歸的船隻駛近港時,岸邊的碼頭工人忙著卸下來自遠方的漁獲和貨品;魚飯穿梭在港口之中,批下新鮮漁獲冰鎮。在他們日夜往返的身影底下,新鮮的漁獲才能端上餐桌。
這一次讀書會將從《討海人》、《血淚漁場》和《靜寂工人》當中,為我們找出不同的身影,聚焦在這一群餐桌外沒沒無聞的勞動者。
漁業現場的人物:漁夫、漁工、工人
海上漁人的身影:
岸上漁人的生活:
時代轉瞬而過
上一次的讀書會我們聚焦在《漁的大歷史》這本書,其中我們討論漁業對於人類文明的發展和貢獻;而在上一次討論裡面,鮮少聚焦在這一群勞動者──漁夫──身上,他們的面孔是模糊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僅)是漁業發展歷史中微不足道的一筆。儘管《漁的大歷史》試圖將視角帶往漁業及其從業者,但龐大的歷史變化會讓我們更加注重在漁業本身的轉變。
因此在這一次的討論裡,我想要換一個視角,聚焦在這一群第一線的從業者身上。從他們的生命經驗和工作現場,我想可以換一個不一樣的觀點帶領我們再進入這個議題中。此外,我也想從這次的讀書會開始慢慢將視角放回到台灣和花蓮裡,由外而內地看看龐大歷史如何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
此次我們所選的文本包含《討海人》、《血淚漁場》和《靜寂工人》,各自為我們切了不同的時間點,讓我們可以一窺在這些時間點下這些勞動者的敘事以及他們所身處的產業。
在開始之前我想先拋出一個個人在閱讀時感到有趣的提問(雖然有點圍繞在文字遊戲)。你覺得討海人跟漁工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這是我想要在這次的讀書會當中先丟出來的一個問題。
首先讓我們先大概瀏覽一下這次所選的文本。包含廖鴻基的《討海人》、報導者出版的《血淚漁場》,以及魏明毅的《靜寂工人》。這三篇不同的文本用了各自不同的筆法:散文、報導還有民族誌,選定的對象也包含三群不同的人物:討海人、(遠洋)漁工以及碼頭工人。第三者看起來有點突兀,我將他們納入的考量一部分是這群人同樣圍繞著碼頭和港口,這一個討海人/漁工交匯的地方);另一方面他們與漁工相似,有類似的身份背景,也面臨類似的社會議題。
首先,討海人這本書是廖鴻基在1996年所出版的書籍,內容包含他與海湧伯這位老討海人在海上討海的經歷。整本書花了非常詳細的篇幅在描寫捕魚的過程,包含不同魚類的稱呼,如丁挽(白皮旗魚)、鬼頭刀、鐵魚(翻車魚)、銀劍月光(白帶魚)等等。此外,另一個有趣的地方便是記載討海人在海上的點點滴滴,例如大家可以稍微翻一下〈討海人〉(頁 49-59)及〈討海人的話〉(頁 191-202)。
不曉得大家是否有發現作者在書中,鮮少描寫討海人在岸上的生活,僅在〈討海人〉一篇中大略提及不同討海人討海的歷程和想法。在作者筆下「海洋是討海人真正的家園」(頁 59),相比岸上或者陸地,則是群討海人暫時停留的一個點。
討海人討海人在海上討生活,和海洋、和魚討生活。誠如作者所說:「無論是岸上或是海上,生活的確是一場生存的掙扎」(頁 170)。這個掙扎既有討海人「討海」的不易,也有作者在與魚拚搏中,魚兒為求生而掙扎的不易。
這是一段很有畫面的文字,我想將這樣的文字連結到接下來我想要談論的第二群人物:(遠洋)漁工。
遠洋漁工的相關討論我引自《血淚漁場》的系列報導。這系列的報導聚焦在臺灣遠洋漁業的外籍漁工,其因則是2016年印尼藉外籍漁工在船上的離奇死亡,事發後引起多方關注,也讓更多人瞭解到遠洋漁業當中的勞動和人權的問題。
而要提及遠洋漁業下的外籍漁工,臺灣在1992年通過的《外國人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是不可迴避的重要事件。根據報導者的整理,這個辦法讓臺灣的遠洋漁業和近海漁業的勞動力可以和本國勞工脫鉤,形成所謂的「雙軌制」。
再次面臨缺工,農委會於是用盡方法獎勵漁船僱用其他外籍漁工,開啟了「境外聘僱辦法」。雖然目前無論是遠洋或沿近海漁船都可僱用外籍漁工,但遠洋漁船的「境外聘僱」從此與沿近海漁船「境內聘僱」分成兩軌……,薪資差異大,更由不同主管機關管轄。 [1]
努力在勞動力降低成本是為了解決缺工的問題,然後臺灣的遠洋漁業卻不僅僅指面臨缺工一個議題。從早期能夠聘用中國籍船員到後來中國、越南都相繼不再對臺開放船員(主要原因是勞動待遇太差),因此越來越多的遠洋漁業開始聘僱東南亞國家的船員。勞動待遇只是臺灣遠洋漁業議題的冰山一角,近年來海島國家開始陸陸續續設立捕撈限制,而如日本歐盟等消費國也開始要求永續漁業,這更進一步讓臺灣的遠洋漁業面臨產業轉型的課題。[2]
至此,上面提到的「無論是在岸上或是海上,生活的確是一場生存的掙扎」,是否就有了不同的意思呢?它可以是在文人筆下,描述與海拼搏的討海人歷經的壯烈故事;但同時,這個「生存的掙扎」卻也恰恰實實地反映在這一群「漁工」身上,他們的故事不像是海上勇者,但他們同樣在為了生活拼盡全力。
再回到前面提的問題「討海人跟漁工有什麼不一樣」?這個不一樣在此不只是文字遊戲上的差異,還隱含著不同的脈絡以及更多的社會環境和議題。當我們將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拉回到陸地上的生活時,他們就不再只是漁工(勞動者)、討海人,而更多的是:人。
他們會有家庭、會有慾望。即便海是討海人真正的家園,但現實上的家園並不因此而不存在。
魏明毅透過碼頭搬運工人描寫這一群上岸者在陸地上的燈光十色。基隆港繁華的60到80年代,吸引了許多外來人口湧入,賣出勞動力來換取經濟收入。而這一群男子(無論有無家世),都在港口找到了自己「第二個家」。
李阿明在《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書中,同樣也寫到夜生活之於漁工的重要性:「靠了岸,乍看豁然開朗,壓抑的慾望完全釋放,能再壓抑的,就只是口袋的深度」(李阿明,頁 202)。[3]壓力釋放後,便是重新回到海上的日常生活。岸上與海上,如此交錯。
但《漁的大歷史》已經告訴我們,繁華並不是永無止盡的。這一點對碼頭工人和漁工(甚至漁業)也是一樣。基隆港在1990年代沒落,連帶也影響著這一群碼頭工人,當舊的勞動需求被機器取代,港口被新的航線取代,經濟收入減少讓他們不再有餘裕遊走於家庭之間。回到家庭生活中,他們是出軌的丈夫和缺席的父親。「兒子在電話中說,他看電腦螢幕的畫面變得模糊,需要錢配副新的眼鏡,那幾乎是他一直以來會主動找李正德的唯一時刻。李正德沒提及他已半個月未上工,……這位父親要兒子在電話線上等著他。……或許那副眼睛多少能掩蓋一九九零年代末之後,他身為父親卻因回應不了伸出手的兒子而落入的難堪」(魏明毅,頁 175-6)。[4]
碼頭工人仰賴勞動力賺來的金錢支撐起他們的「 𠢕(gâu)」。但基隆港所面臨的轉變,他們都將被迫「捲入一個截然不同於 gâu 的生命世界」(頁 140)[5]。脫離國際航線的基隆港不再像過往那樣繁華、被機械取代的人力,一再讓碼頭搬運工們的gâu不再發揮作用,他們仍舊像過往那樣努力,但現實已不再能為他們所掌控。
在此視角再次拉回到《漁的大歷史》,隨著近年來聯合國和各國政府積極提倡海洋永續,保存漁業資源和維護海洋生態的規範影響到這群依傍著海洋、圍繞著碼頭的勞動者們:
歐盟也同意一份共同漁業政策,併承擔歐盟會員國水域的管理責任。後果立即顯現:德國罐頭工業遭受嚴重打擊,無數漁業公司破產,荷蘭的捕鯡拖網傳對從五十艘減少為十二艘。在英國,許多人不再吃煙燻魚當早餐。[6]
國際倡議和政策塑造個人生命經驗外的時代背景。回到台灣,沒落的港口在地方政府規劃下,陸續轉為觀光用途。基隆港在2002年開始規劃見「海洋廣場」觀景平台,而花蓮的七星潭則在隔年規劃七星潭觀光漁業區。
在七星潭設置觀光漁業區和舉辦翻車魚季,便是採觀光旅遊局主導、漁業課配合的模式。……漁業課提出的解決途徑是鼓勵漁業朝觀光、休閒轉型。……漁業課也針對七星潭的漁獲特產──翻車魚,多次舉辦相關促銷活動及命名活動──將其改為推展上較為討喜的「曼波魚」,並於2003年三月底舉行了為期一個月的翻車魚季。號稱要讓大家『感受多元曼波風貌』。(詹嘉慧,2003;頁 53-4)
資料來源:蔣宜婷等(2016年12月19日)。【走入印尼|仲介篇】台印聯手剝削萬名漁工。報導者。 https://www.twreporter.org/a/far-sea-fishing-indonesia-agency ↩︎
資料來源:鄭涵文等(2016年12月19日)。【台灣現場|產業篇】困港的遠洋漁業,還有機會嗎?。報導者。https://www.twreporter.org/a/far-sea-fishing-taiwan-fisheries ↩︎
引自李阿明(2018)。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時報出版 ↩︎
引自魏明毅(2016)。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游擊文化。 ↩︎
引自魏明毅(2016)。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遊擊文化。 ↩︎
引自《漁的大歷史》第 429 頁。Fagan, Brian(2021)。漁的大歷史:大海如何滋養人類的文明?(黃楷君譯)。八旗文化。(原著出版於201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