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勘記述四：迷影方陣

# 探勘記述四：迷影方陣 * 奈文・葛黎耶 * 索黑爾 --- 探勘往往意味著必須背離天空，不斷往下，往下，往下，「前進」。繳交通行費的隊伍路途相對順利，如食道般的銅製廊道正鼓動著歡迎所有失去的人們。靴底觸及光滑表面回傳如踩踏血肉的錯覺。不安、徬徨、憂慮於狹窄空間內迴響。 這裡有人丟失了求知的起點，忘記回去的路途，捨棄了誰人在心裡佔據的重量，只為了抓緊信念（責任），朝無邊的未知不斷往下，往下，往下，「前進」。 索黑爾走在奈文前面——說好的「一起」，最終仍受限於空間擠壓，成為夾心狀態。他自覺自己與身後那些以接露知識為己任的人們不同，前進僅僅是為了自己（是這樣嗎？）然而如今他再也聽不見潮聲（或者說打從一開始便只聽得見砲火轟隆）夜晚破了個洞（沒人告訴他槍口那樣冰冷）吸走所有星辰，他只能以人工電光照亮前路。前進直到微光反彈。 踏上久違的「平地」，無光的眼眸眨動兩下，不是文明也非野蠻的街道與城鎮漸漸顯現。 奈文曾在無數傳說與虛構中讀到鏡面般的幻想。然而如繪卷延展一紙荒誕繁華，像在主張存有，像在質疑訪客立足的正當性。 奈文曾在某本民族誌中讀到神人共生的理想。然而壓在肩頭的不安益發猙獰，像欲剔除愚昧造成的傲慢，像無名的不甘與避死本能拉扯撕裂。 有人決議停在原處暫歇，乃因精神遭受干擾失重。有人躍躍欲試，藏不住胸中昂奮，隨即開始測試通訊設備。一旦地宮內的彼此能取得聯繫，就無止步理由。他們語氣和緩，立場極為堅定。 「你呢？」調查人員很快就分成兩方。奈文抬眼問道：「還好嗎？」 失去指引——就連目視眼前如雪如夜的人都會感到—— 「……怎麼變成你在問這個問題了？」但嚮導本能的知道，此刻升起的情緒與奈文無關，也沒有必要讓對方察覺。他強硬地阻斷溢散的煙硝，適時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沒事，目前還不用休息。」 索黑爾對著雇主笑了。 哨兵天生缺乏感知情緒的敏銳觸角。但彼此的連結亦彷彿脈搏相繫，足以令他捕捉到少塊拼圖似的異樣。 「……只要你想清楚了。」他重複一次不久前說過的答覆。雪夜如常。除了他沒察覺自己的眉梢唇邊形成淺淺的，和嚮導同樣的表情。 肩膀的確很沉。可那無疑來自地宮的威嚴。 倘使反求心內，無論手腳或情緒都極為輕盈。輕盈得可怕。 同樣的對話不久前才發生過，但他知道奈文並未丟失那段記憶。正如他也未獻上這短短數日的時光般，他們之間的關係淺薄得令人安心。 所以哪怕已嘗到失去的惶然，他仍不後悔做出選擇。索黑爾微微垂下腦袋，令視界重新適應雪夜的存在。喚不出星子，便想辦法與灰黑的夜共處。再開口時，連結彼此的脈動已恢復至幾乎感覺不到缺口。 「都到這裡了，自然想得很清楚明白。」他再次揚起嘴角，露出上排潔白的齒列。「倒是你，是屬於那邊的——」語氣刻意拉長，視線拋向正在擺弄儀器、躍躍欲試的隊員們。 「對吧？」 「如果你需要休息，我就會是另一邊的。」奈文也不諱言。 沒有一次因為索黑爾的言語寬恕文明帶來的罪，即使丟失了「什麼」也無法否決彼此的迥異。正如唯一神的福澤與憤怒遍及的土地上，人都得終其一生苦於救贖或不救贖。 即使他心知肚明，這對索黑爾而言說不定很滑稽。 「我想想……」若是太快做出決定，他擔心奈文又會回他同一句話，便裝模作樣的捏著下巴「思考」，並用餘光觀察周遭，正好瞥見隨行的技術人員架好設備。 「嗯，想好了，我不需要休息。」嚮導拍了一下掌心，給出不變的答案。 「那就走吧。」 對哨兵而言，要從面部肌肉判斷事實也不難。只是他沒有戳破嚮導。遂先後轉身，並肩加入探勘隊伍。 踏上建築底部，屋頂落在腳下。偶爾能走上反向的階梯逆行。整體風格不脫於當地文化圈，仍見到相當特殊的圖騰──約莫是某種失傳的信仰。適才經過一段狹窄通道，如今能伸展筋骨，即使不合時宜也難免採用類如散步的調子。可惜這心情沒延續太久。 「……等一下。」 遠處屋舍彷彿一塊粗糙縫合的布料，不符合「整體」。然奈文出聲的理由是隅角一抹影子閃進視覺復又消逝。 索黑爾的目光都被遠處的屋舍吸引。他似乎在緊閉的窗門中看見異域風景。不像是迷宮的幻象，更像為人疏導時常瞥見的圖景。再眨眼，他甚至能在其中看見荒漠與乾涸的綠洲—— 正做此想，荒漠的主人便喚住自己。嚮導大夢初醒般地找回呼吸，下意識後撤半步，腳踩在倒寫的屋瓦上，目光則竄往奈文身側，撞上冬夜髮絲時，也瞥見了影子。 「……那不是別隊的人吧？」他嚥了口唾液。傭兵時期積累的經驗在叫囂著危險。 「肯定不是。」奈文說罷，隨即呼喚無線電加以警告──果不其然，其他隊伍的哨兵傳回一致情狀。影子宛若水面下的掠食者，似乎持恆搜索著獵物。 他亦從某支隊伍中聽見了有人遭受襲擊的事。 奈文嘆了口氣，攏起心神。學者不諳搏鬥之術。幸而哨兵的長處就是感知外在危險。 「西邊有兩個，西北一個。還沒注意到這裡。」 末了又添一句：「……不知道它們的感官怎麼運作。」 遺留餘光的殘影，抑或本能所致──奈文就是知道來者並非人類。 「它們」嗎？ 「如果是住民的話，或許就能溝通——不過，看來不是呀。」 索黑爾苦笑著擺擺手，身體細胞卻暗自緊繃了起來，乾涸的綠洲滲出汩汩黑油。察覺到時，他有些慶幸方才已豎起閘門，油污無法滲入乾淨的冬夜。 「……總之，也只能避開那些東西了。」壓下驀然升起的血性，嚮導朝西邊嘆了一口氣。 「繞路吧。」 他何嘗不希望能溝通──自詡啟蒙者涉足一地，勢必以槍砲相脅。相殘之後惟獨廢墟留存，卻驕傲地恃為開化。即使槍砲變成科技，本質依舊。他無法苛責向不速之客張牙舞爪的「影子」。 「好在還有很多路能走。」 靴底石磚道向下伸出一枝路標，路標上畫著睨視的太陽。 「斜眼的……太陽？」索黑爾蹲到路標旁，仔細盯著雕刻在石磚上的圖騰。「好像在監視人似的，這踩了不會有事吧？」 這問題不免有些疑神疑鬼，但有黑影這個前例，嚮導決定小心為上。 奈文沒回話，逕自抓著嚮導的手臂往反方向快步離開，不由分說地遁入整片晦暗的一所平房。裝潢現代，還擱著一張舒適的沙發。大概是某人圖景裁下的一角。 回眸一望，若無其事融入索黑爾影子的黯淡水滴被甩在背後。好像失去了追蹤的標的，原地逡巡一圈後，勻過街路地走了。 「──看來你是對的。」 那委實在監視人。 「……那得拿個筆記記著，不要靠近太陽圖騰。」手臂肌肉還殘留餘悸，身子則尋求安心似地坐到沙發上，直到窗外再也看不到影子的蹤跡才又拍了拍大腿起身，目光轉向另一側，正面另一道異常。 「都躲進來了，不如就沿著這兒往下？」敞開的室內門「外」佇立一口井，與周遭倒寫的城鎮不同，唯有它好端端地立在地面。 「也好。」 嚮導指出明確的道路。遂追著漆黑眼眸的方向延去。一口可謂極為突兀的井映現視覺。奈文早就鬆手，惟掌心還留有嚮導的指掌觸感。他依然無從窺知乾涸綠洲何以失去水氣。 這回換他抓住哨兵的腕，越過溫馨的餐桌、不合時宜的電視矮櫃與柔軟的地毯，轉身走出某人的美夢或噩夢。他還是比較習習慣粗糙的石板地。索黑爾不無自嘲地想。 相視而立的城鎮似乎又換了面貌，唯獨那口井還在孤零零的待在中央。他抬起謹慎的步伐，避開所有看不懂的圖騰慢慢前進，旁人看來或許就像是尋求水源的探險者，但下意識豎立的寒毛卻在述說危險。 「這還真是……」 靴尖抵到石磚後退了兩步。肉眼可見之處沾附著詭異黏液。鑿穿地表的井口內爬滿石塑的耳朵。 「……絕對是座枯井吧。」 索黑爾後退時，他卻挨近井口。 學者求知的心魄立即就被新發現勾了過去。奈文戴上口罩，伏低身子。確認黏液應當沒有腐蝕性後，再取出工具輕輕地刮下一層未知物質。 「……是啊。」悶在口罩後的聲音說。 「幫個忙吧。記錄一下特徵。」 他還記得自己以往不會要人幫忙。但方才已然捨去箇中緣由了。某種失去名字的執念被拋進圖景的草地上，末了消化下沉不復蹤跡。 索黑爾亦不知道奈文獻上了什麼，只知荒漠豔陽不再刺眼，甚至能嗅到一絲綠草的芬芳。但他卻莫名升起一絲遺憾與憂慮。 「小心一點，別掉下去了。」 但眼下也只能先接過學者的請託，掏出筆記將眼前所見所聞轉譯成文字。索黑爾專注地書寫，從黏液的特性、枯井的外貌到耳朵雕刻的形狀，逐一將空格填滿。然後翻頁。書寫。翻頁。書寫。翻頁。書寫。書寫著沙之母的傳說。書寫著地宮的創世神話。書寫著被拆毀骨髓的天父。書寫著埋於地脈深處的誠心——書寫著彷若從井底深處爬過耳朵傳進腦袋的「記憶」碎片—— 「——」 嚮導兀自停住，瞠著雙目，閱讀自己寫下的文字。 嚮導振筆疾書時，奈文正在將物質轉化成樣本。他聽見了索黑爾的提醒，卻忍不住向下探。好似他蹲踞在地表上細細撥開次第展露迥異樣態的土壤，終於使深埋其中的遺骸重見天日。 耳朵形狀的石雕從井口開始，蔓衍至指掌能探到的最深處──抑或從不見底的黑洞中爬至井口。每隔幾呎就採集一次。乍看無太大不同。 若要說及不同，乃指尖觸及並非黏性物質亦非石刻起伏的物事。小心翼翼地撈進視界。但見是一張寫著熟識語言的筆記。邊緣焦黃，表面附著黏液。 「……怎麼了？」奈文回眸時，嚮導的神色令他一瞬想闖進對方的圖景。 他不會讓奈文擅入他的圖景。至少不是現在。 「……」嚮導第一反應並非回應，而是做起深呼吸，為自己進行了一個簡單的疏導，將方才書寫時刻意放鬆的屏障拴緊，隔絕幻象滲入。 「……沒事，只是不小心中了地宮的精神污染。」再望向哨兵時，他已加固連結彼此的閘門，唇邊再次掛起輕鬆的笑，然後將攤開的筆記遞給對方，「不過，也獲得了有趣的東西——你看，這像不像是你們常說的那種，『創世神話』？」 奈文沒有追問的立場。 提步靠近索黑爾，低首觀看他在筆記留下的詩歌時，學者不得不同意內容和索黑爾的猜想趨於一致。 「這裡一直涉及時間和記憶。」權充同意的回答。 若然此地隔絕了「漏刻之洪流」，或能解釋地宮內部完整得甚至能容納即使存在也已衰退至涓滴不剩的神祕。 思緒順著奈文的回答往下陷落。索黑爾試著想像了一下。 「說不定這裡就是個大沙漏，你想，我們不是一直往下嗎？」他輕輕敲了一下掌心，然後用雙手比出一個倒三角形，「往下到底就會倒過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方便多了。」 「一下就能回到上面。」 推想到最後益發天馬行空。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咳。」但下一秒又輕咳一聲，將話題導正。「你呢？有發現什麼嗎？」 一般來說會對索黑爾的想像一笑置之。然奈文認真地沉吟甚至陷入耽思，直到嚮導輕聲打斷。若無其事。 「有張筆記。」他邊說邊展出已裝進袋子，表面攀沾黏液的紙。 考古學家對天體與化學皆一竅不通。只知紙上名詞似與重力測量有關。 「……也許 OMSI 會有頭緒。」 他雖是逐星之民，卻也對文明雕刻的天體科學一竅不通。索黑爾端詳一會紙條後，略顯洩氣地垂下肩膀。 「看來是時候跟大夥會合了。」 「……但要怎麼——」 嚮導的腦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突然升起疑問。 我們，應該，沒有迷路吧？ 光看索黑爾轉動腦袋就知其所想。奈文不覺鬆懈兩肩。無言地取出無線電，正欲聯絡其他隊伍時，地面猛然掀起劇烈震動。 對講機傳來的呼叫頓時混亂得宛若失序浪潮。從立足之地即可眺見城市中央倒吊的塔樓向內坍縮。崩解。割裂。不斷擴張規模直至腳下── 這次他的反應快於哨兵，抓著奈文的手腕便往回跑——但要逃到哪裡？ 雙尾蛇環的圖騰不知何時出現在腳下，浮空的雙腿想避也來不及，直直踩上機關，向內崩落的尖塔石磚彷彿應證了不久前對沙漏的想像，一切時序皆隨著鏡相翻面壓縮，折疊，再展開。兩人在地底失重下墜。 「奈文！」 情急之下，他收緊手臂的肌肉將學者抓入懷中強硬地轉身，肩膀正好撞上一面窗，將窗框與玻璃打碎，下落至黏稠的油池，乾涸的綠洲，荒蕪的沙漠中。 被保護的自覺沒有編作言語。即使索黑爾不說，他也心知肚明對方絕非只是「地陪」。恍惚之間，奈文彷彿瞥見一地枯竭。僅有油污殘渣凝結的綠洲。 滿目荒寂。和哨兵心底虛曠的荒野何其相似。 失重感停止時，奈文仍沒有掙脫臂彎。抬眼眺望，只見天宇盡是碎裂星子。奈文說不上縈繞胸臆的遺憾真身，但心忖自己窺知了那片綠洲本應是什麼模樣。 ……他確實做了不是「地陪」該做的事。他們偏偏摔進他心象的倒影裡。 索黑爾睜開眼，看見灰敗的天幕上鑲著拙劣的碎窗，外頭建築的轉動漸趨平緩，落下點點微小的光點，如雨如雪如灰燼。 他無聲地鬆開懷抱。 他撐起身。淺灰髮絲傾瀉時，順勢望進近乎恍惚的瞳仁。 此處若是漏刻之底，他們就不得不直面彼此深藏的物事。那道閘門鎖上的油污。豔陽底下失形的暴雨。 --- <style> p { text-indent: 2em; } .no-indent p { text-indent: 0; } </style> {%hackmd @mintcho/ma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