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畫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2019)

《燃燒女子的畫像》的討論眾多，包括畫家與貴族的熱烈愛情、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宰制、凝視-被凝視的權力關係、甚至導演訪談提及創作者和被創作者之間的權力關係等。本片故事主線非常簡單、可預期。故事主線是，在古代父權異性戀社會的宰制下，女性畫家與女性貴族之間不可能穩定的愛情，但畫家與貴族相約在分離後仍要記住這段感情，而非後悔。

其中，如許多討論均點到的，即使男性角色只在片頭片尾極短暫出場，父權異性戀常態之陰影在片中仍無所不在。導演刻意使這個故事只由4個主要角色構成，且都是女性。然而，父權異性戀常態仍限制4個女性角色的選擇。貴族母親想為年老的自己爭取一些自在，但也因循傳統，逼貴族進入自己經歷過的不自在生活。貴族的思想雖然充滿顛覆性，但也無法完全決定自我。畫家依附父權體制且小有成果，但終究受到限制。儘管有畫家和貴族的溫暖支援，侍女仍是墮胎與否兩種風險的最終獨自承擔者。

然而，導演藉由這個簡單的故事，表達凝視-被凝視之間、以及進一步透露創作-被創作-受眾之間的複雜權力關係。在凝視-被凝視方面，導演首先肯定「男性凝視」概念所要批判的，即批判影視作品常見之凝視-被凝視之間的關係是固定方向的，不平等的，且被二元性別化。「男性凝視」批判，影視作品常見凝視者為男性、被凝視者為女性。且凝視者為主動者，透過凝視、甚至指揮被凝視者，來取悅自己。被凝視者是被動者，且其感受不受重視、缺乏影響力。貴族母親依循父權傳統，聘畫家違反貴族女兒意願畫肖像、甚至使畫家偷畫，引起貴族女兒不滿，是導演對「男性凝視」批判影視作品傳統模式之肯定。

但導演也藉由故事推進，表達凝視-被凝視之間權力關係複雜多元之可能性，且不必然二元性別化。導演先藉由畫家和貴族均是女性，點出同性間凝視-被凝視關係也能不平等。導演再透過描寫在貴族反抗下，被否定的男性畫家無法作畫，女性畫家則毀掉被否定的畫作，點出凝視-被凝視關係主客異位。畫家的第二幅畫，則是在貴族自願、同意，且兩人關係升溫下畫成。畫家的第三幅畫，則是在貴族的寵愛(所以不會反對)下，為自己留下的卑微紀念。畫家的第四幅畫，更是在貴族充滿創意的指揮下(讓畫家看著靠在裸體貴族下腹的鏡子)，為貴族所畫的畫家裸體像。在分離後，貴族則更另聘畫家且精心指揮，畫出別有用心的肖像。

在一系列的畫中，被凝視者的意志逐步凌駕凝視者，呈現導演訪談所提的創作者-被創作者權力關係，也進一步透露和受眾之間的關係。在創作者-被創作者方面，在本片中，畫家可以換人，但被創作者是否願意被畫、且決定被如何畫，才是作品構成的主要因素。如此，被創作者也擔任創作者，畫家的意志則不是最重要的、而只是負責完成作品時，作品能說是畫家的嗎？女畫家在畫會中看到貴族所指揮的別有用心肖像，認定如同看到貴族本人，所指的不只是肖像真的畫得很像，而是貴族的強烈意志躍然呈現。是哪個畫家畫的，對貴族、女畫家、觀眾來說，都不重要。

在和受眾的關係方面，受眾對作品的共鳴，也讓作品在被創作、被重新詮釋之後，持續有生命不斷演變。貴族別有用心的指揮作畫，對畫會中的不同受眾來說有不同意義；女畫家在離開畫會後仍會不斷回憶。片中、片尾出現的 Vivaldi 夏第三樂章，改變畫家、貴族、和本作觀眾對該樂章的想像，從夏季暴風雨的想像，多了原樂章之外的回憶。對受眾而言，樂章已被重新詮釋，作者已不只是作曲家和演奏者，還多了畫家和貴族的共同回憶、和以導演為首的本作團隊。畫家和貴族可能為了重新回味不斷跑演奏會，本作觀眾(譬如我)可能為了回味，編出超長時間的spotify playlist不斷聽XD

創作者-被創作者-受眾之間的複雜關係，也點出創作者和作品之間的緊張(tension)。畫家雖然畫了貴族的小肖像作為留念，但畫家更把因思念而畫的其他畫作關到倉庫。自己的畫作顯然無法滿足畫家，但畫家反而滿足於貴族別有用心的指揮畫作。貴族雖然也先後指揮畫家畫自畫像以做留念、以及另聘畫家作畫，但這些充滿貴族意志的畫也不足以滿足貴族，因此貴族也透過跑音樂會等其他方式自我滿足，但大概也不足。

創作者和作品之間的關係緊張，也點出何謂「擁有能力」、以及為何創作的疑問。畫家原本竊喜自己擁有繪畫能力，貴族也羨慕畫家有能力無限作畫自我滿足。但畫家事實上無法透過作畫自我滿足。且既然畫家最終把畫作關到倉庫，之後大概也無法再畫貴族了。貴族本身缺乏實現作品的能力，但貴族挑戰缺乏能力的自我，具有不受限的創意，因此貴族不但讓畫家畫自畫像作為留念，還指揮其他畫家、聽音樂等方式（我們大概能想像，貴族還能打牌、親自下廚…），來實現其創作、再創作的想法。

同樣渴望但無法相見，但貴族聊以自我撫慰的方法非常創意而多元，且不斷進行，畫家則自我受限。這應該不是為了要批判誰的感情比較深，而是導演身為創作概念實現者的自我審視，以及對自己和合作伙伴之間創意不斷本身的熱愛和欣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