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坎提西諾爾4-Canary-01 ###### tags: `坎提`, `古文` ## Free Talk1 Before Story 意外的這部竟然有了續集。 這本會出現完全是意外……貌似是在噗浪上把靈感隨記,被敲碗以後就動手隨便寫。意外寫得很順利,而且變成了目前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但是,到這邊上、下兩集之後,就是真的結束了。 對我來說,對作品的滿意程度是來自於寫作過程、以及之後修改的時候,自己被觸動的程度。雖然這部主角是特羅斯、雅蒂絲與法卡斯三人,但是對我來說改變最多的角色大概是由希吧。我實在太喜歡這部裡的他了。 本來雪櫻裡面挺喜歡雅蒂絲。 啊,不,嚴格來說,雪櫻裡面的主要角色我大都很喜歡。各有特色,性格上的互動比較漂亮。比起早期的作品,可以很比較明顯察覺出性格。但是還是不夠,我在衝突的表現上很弱,吵架、憎惡之類的情緒也比較少。 所以接下來想嘗試有些突破。 回到故事本身吧。因為要放兩本,所以寫了另外的特典故事。意外地、補上了特典,可以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完整一些。像是拼圖的破片一樣。特典上冊是特羅斯的故事,同時提到了他的一些過去。 故事中很少提起特羅斯私人的事情,只有在雪櫻中稍微提起了特羅斯在其他精靈中的形象。但他對我來說是很難掌控的角色。我既喜歡他,卻也不喜歡寫到他。因為性格差異,特羅斯對我來說很難寫。 比較好掌握的是由希、雅蒂絲,還有很單純的黑姬這幾個角色。 本來不打算寫續集的原因,就是因為故事的主要基調頗黑暗的關係。雅蒂絲回到了家族,承擔了家主的責任。 寫雪櫻結局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剛剛回家的時候,雅蒂絲度過了一段非常糟糕的時間。從父親來的壓力、亂七八糟的傳聞、無力感,就像我們一樣,她選擇了最簡單也是最沒有效率的方式——逃避。在這之後,故事終於開始了。 因為是隨心所欲地寫,所以故事中段有一度節奏亂掉。 在修改之後好了一些。 另外就是,雖然故事中沒有正式出現、但是我挺喜歡雅蒂絲的親生母親莎洛美,在雪櫻的特典裡面首次出現、這次依舊出現在回憶裡面。 歌姬的女兒是個音癡,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機會的話也許可以寫寫這位自由的歌姬跟貴族青年的戀愛故事。注定沒有完美結局的故事,也是有美麗之處。 **修龍** ## 被遺忘的王國 終於找到了。 但是,過了不久、又躲了起來。躲在某個很黑的地方,為得是讓人找不到。奇怪的是,躲藏的同時又希望能夠被看見。 在幽微的黑暗中,她是女王。 在王國裡看著迷惘的路人咯咯笑著。她也是國民。這個王國裡,有國王、王后、國民、魔女甚至大賢者。 國王與王后與國民與大賢者與魔女,有這麼多稱號的其實是同一個人。 無數次、無數次,考驗著擦身而過的旅人。逼走他們,又一個人寂寞。 直到最後一個旅行者經過那裡,偶然停了下來。 「我們一起去旅行吧。」旅人這麼說著。 ## 一、狼與羊 那是一種錯覺,誤以為自己是獵手。 以狼為名,但是、你也會是軟弱的綿羊。 雅蒂絲.瑪格林.西格在他九十九歲生日前,過了她在家族唯一一次的盛大生日宴會。那是雅蒂絲.瑪格林.西格作為自己的最後一天。 翌日,西格家主名稱,更換為雅蒂絲的名諱。 她不再是少女,而是家族的領導人。披肩的頭髮盤起,頑皮的神情收斂,昂然地仰起頭。 那是家族的春天。 對雅蒂絲個人而言,那卻是、最寒冷的春。 ◆◆ 悠閒的午後,柔軟的秋日陽光,窗外傳來仕女的歌聲。 下午茶時間,金髮的青年侍僕端上甜點與紅茶。午後的宅邸自由,愉快,平和——除了正病懨懨坐在書桌前的那位以外。 西格家新任家主,雅蒂絲坐在書桌前,盯著疊在桌上那疊紙張。 她意興闌珊地拿起筆,連個字都沒寫,又放下。 伸手比劃了下,裝訂成冊的文件疊得比她還高。 在侍僕責難的視線下,她端正姿勢,不情願地拾起筆。無數的文件紀錄、請求,正式信函中,有一些還特別帶上約會的邀請。 其中一封用了特殊材質的紙張,上面噴了味道特殊的香水,沒有署名。信封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打開了看,信上附了一枚淺藍色的花瓣。 夜晚的邀請。 雅蒂絲看也不看,就放一邊去了。 「家主,請稍微看一下。」年輕的侍僕這麼說,「那是黑森林的魔法花,很難取得的。況且,您也是該結婚的年齡了,這些人都是百中挑一的樣貌。」 「我見過萬裡挑一的人。」雅蒂絲回得毫不在意。 事實上,她的拒絕惹怒了許多人、更帶來許多不切實際的臆測,因為血統因素,新的家主沒有穩固的後台,甚至有許多不利於她的傳言。 當務之急,是挑選一個適合的丈夫,作為雅蒂絲的後台與輔佐,穩定她在社交界與政治界的立場。 只是,這位剛成為家主的大小姐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一點。 或者說、她刻意無視這一點。果然是有了心儀對象的貴族少女嗎?連他們從不曾擁有選擇權都不懂。傲慢而年輕,認為事在人為。 被馴養著的金絲雀,一旦離開鳥籠,掙扎也不會。 擁有狼之名的侍者法卡斯.瑪納加爾姆無聲地微笑,「家主,貴族們心高氣傲,或許可以忍受被拒絕,但他們更厭惡被漠視。這樣拒絕下去並不是個聰明的選擇。」 雅蒂絲斜眼看著法卡斯。該說果然、還是不愧是呢?雅蒂絲嘆氣,「......說得也是。」法卡斯替她打開信件。 不出所料,那是封拐了許多彎的情書,沒有署名。雅蒂絲嘆氣打開下一封,默默讀完,又放回去。 「雖然這麼問或許有些失禮,但......」 「知道失禮就別問。」 雅蒂絲心情不好,回的就這一句。 「是。」 雅蒂絲整個人趴在桌上,聲音聽起來很悶,「法卡斯,我有多少時間處理這些東西?」 「兩個小時。」 聽見這回答時,雅蒂絲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等一下,為什麼!」 「家主,三點至五點有訪客。訪客是道奇森家主,夏綠蒂.道奇森小姐。」法卡斯.瑪納加爾姆笑得陽光燦爛。 雅蒂絲一臉震驚地看他不喘氣地說出她接下來的行程: 「晚餐與奎因先生共度晚餐,討論關於日後畫廊的經營方針。結束之後,會順道拜訪托馬斯先生。前幾日他來信詢問,希望您能夠擔任學院的特聘講師,必須在今日會面時回答他。禮物我已經替您準備好了,若時間允許的話,接受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還有......」 「停!我什麼時候可以睡覺?」 「我已經替您購入了品質最好的提神茶飲。」 這種說話方式正是雅蒂絲選擇法卡斯的原因。 與騎士誓約完全不同、服從的僕從幽靈似地跟隨他們的主人,主僕之間不存在信賴關係,除卻契約束縛,也算不上朋友。 這對貴族來說很平常,但是,在失去了兄長的支持而必須獨力自主的現在,她需要一個可以自然對話的人。 如綿羊般乖巧的侍僕們排列一行,雅蒂絲挑選了偽裝成綿羊的那只狼。 而這個人,也沒讓她太失望。 「我可以扣你薪水嗎?」 「可以。但是您的工作量並不會減少。」 雖然很不情願,但事實如此。面對法卡斯嘲弄似的笑容,雅蒂絲感到有些生氣。法卡斯說:「家主,時間寶貴。」 連嘆氣的時間都沒有了,雅蒂絲火速拿起文件翻閱。 幾乎沒有時間休息,就連思念也顯得奢侈。 時間過得很快,鐘擺敲響了三點的時間,也敲開了雅蒂絲的書房。來訪者是夏綠蒂.道奇森,她也是在近幾年才擔任家主之位。 她的父親與雅蒂絲的父親是老朋友,過去還曾經跟雅蒂絲的兄長有過婚約。 這是雅蒂絲回到神族首都聖法提加後,兩人首次以保守派家主的身分正式會面。夏綠蒂.道奇森有備而來,但這會面並非為了政治因素。 她穿了休閒短洋裝過來,金色長髮只是隨意地紮起來,並沒有多餘的裝飾、也沒有上妝。事實上,她這次的造訪,並不是受到歡迎的。 「雅蒂絲,好久不見了。本來知道妳最近很忙、所以不太想打擾,但是,這是很棒的機會,妳也許會喜歡!」 大量的工作讓雅蒂絲感到疲倦、夏綠蒂的出現更讓她坐立難安。夏綠蒂卻沒看出這點,貌似心情十分愉快。 法卡斯給客人遞上了紅茶與甜點,「請用。」她稍微打量了下法卡斯,但沒有多說。她比了個手勢,侍女在桌上放下厚厚一疊資料。 「今天一定要讓妳選一個喜歡的對象。」 光聽到這個開場,雅蒂絲覺得頭痛起來。 想起堆疊在桌上的信件還有待處理的事情,甚至面前那堆......怎麼說,該說是相親資料嗎?也讓人覺得頭痛不已。 不論是誰她都不可能會答應的。她的夢裡只會有一個人,思念也是獨一無二的。這麼做沒有意義。 雅蒂絲本來要回絕,又想起法卡斯的話。也許裝作考慮著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想了想,雅蒂絲回答得曖昧:「那麼就麻煩妳了。」 接下來的半小時,兩人持續著沒有交集的對話。 「那麼,這一位呢?」 「太老了。」 其實只跟雅蒂絲差了三十歲而已。以神族平均六百年的壽命來說,三十歲是很小的差距。夏綠蒂有點愣,「好吧,那這位如何?」 「我不喜歡。」她連看都沒看。 夏綠蒂終於有點生氣了,「雅蒂絲,如果現在不結婚的話,以後結婚的對象可是要由別人替妳決定的。」 「我只說了妳選的對象我不喜歡。」 雅蒂絲還在辯解,頭連抬也不抬。 事實上,被拒絕的名單疊得越來越高了,夏綠蒂也焦躁起來,「這麼挑剔,就算是王子殿下,妳也不會滿意吧?」 「難道妳會答應?」雅蒂絲斜了她一眼。 「那當然!殿下是少女們的夢想啊!我跟雅蒂絲不一樣,比起賢者大人那種冷淡的類型,比較喜歡殿下。雅蒂絲,放棄賢者大人吧。他已經有妻子了。」 「等一下,我什麼都沒說啊......」 雖然對象錯了,但理由大致猜中了。 ——好像很久沒見到面了。 腦中浮現起這個想法的時候,夏綠蒂說了什麼也聽不下了。也不想聽了。 結婚什麼的。 當有了想結婚的對象,卻沒有辦法如願,還可能必須遷就他人的喜好。家主的舒適生活,就是建立在這樣的無可奈何之上。 雅蒂絲一直知道,但是,她是這一刻才開始明白,從兄長肩上接下的是如何沉重的責任。這個重量壓在她肩頭,讓她沈重的幾乎無法喘息。 也是第一次知道,貴族們的宅邸,被詩人們戲稱為冰冷天堂的原因。 想到這裡,頭似乎變得更痛了。 法卡斯適時送上點心,打斷了夏綠蒂的嘮叨。 「雅蒂絲,關於賢者大人的事情,我是很認真的。最近有些不好的流言......啊、我並不是說他不好,只是現在的時間點不大適合。」 她沒有惡意,只是單純地以「女性家主」的角度替她考慮著。 很多時候,雅蒂絲不喜歡她。但她對哥哥確實百依百順,經常不計代價地給予協助。也以自己的方式替雅蒂絲著想。 愛也是負擔。雅蒂絲不想承受她的愛,卻想從中獲得好處。 她有些罪惡感。 「雅蒂絲,妳在聽嗎?」 「......有。」 「好,那妳覺得這個呢?這人我見過,風評也還不錯。然後......」 ◆◆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夏綠蒂終於回去了,接下來是令人頭痛的拜訪時間。 束起頭髮、戴上手套,換上正式禮服、掛上首飾。最後,畫上口紅,雅蒂絲在侍者的協助下更衣完畢、前往約好的地方。 畫廊的奎因先生送上代表邀請的花束。 雅蒂絲正遲疑著如何拒絕,法卡斯語出驚人,「奎因先生,非常感謝您。但家主已經是受到觀照的花朵了。那個時候,也會給您送上莉羽的祝福。」 ——莉羽是花神,也有部份的人將她視為愛神。 莉羽的祝福指的是結婚的請柬。 雅蒂絲呆住了,法卡斯一臉溫柔的抱歉,「很抱歉,雖然您不希望公開,但是就這樣讓奎因先生抱著期待似乎有些殘忍了。」 雅蒂絲本來想要反駁,突然想著或許這樣也可以,就選擇沉默。法卡斯就當雅蒂絲默許他的胡謅,碰到約會的請求總會先替她拒絕。 但是,隔天她立刻後悔了。而且是非常。 本來進行順利的畫廊一下子被回絕,只有與托馬斯先生敲定了暫時講師這件事。不知道是否是錯覺,情書之類的信件一下子減少很多。過了幾天,接到匿名的控訴之後、她終於知道原因了。 那些態度丕變的人,基本上是抱著其他居心接近的。扣除了約會的可能以後,雅蒂絲本人對他們而言毫無價值。 本來有點想責怪法卡斯。 若他不那麼說,就可以在保持距離的狀況下得到好處。 想到這裡的時候,就覺得、非常痛恨這樣子想的自己,覺得自己非常骯髒。厭惡自己的無力。厭惡自己的所為。 無法責怪任何人、也不想責怪任何人。 先是責罵了拿錯文件的仕女、接著忍不住對法卡斯吼出「都是你害的」這樣的話,雅蒂絲對自己的表現非常失望。 向選擇的狼管家道歉了之後,對方漫不經心,「那確實是我的責任。若您要責罰的話,我也不會拒絕......若那樣可以讓您舒服一些的話。」簡直像是挑釁似的,法卡斯露出嘲弄的笑容,俯視他的主人。 ——完全被小看了。 一瞬間,非常想要給他巴掌。 揮出的手掌停在半空中,法卡斯無畏的看著她。雙眼炯炯有神。 雅蒂絲全身因為發怒而顫抖。 他確實在挑釁。 但是,若做出失格的反應,不就是給西格家難堪、更是給把家族委託給自己的哥哥沒面子。而且,最重要的......這就代表著她輸了! 每一句話、每一句話,沈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的言語代表家族,她的裝扮是家族的形象,她的氣質讓人重塑西格家族的懦弱形象。 以前的她絕對會打下去。生氣無所謂,自己的名聲也無妨,但是,她不再只是雅蒂絲,而是家主。 西格家的家主,雅蒂絲.瑪格林.西格如是說:「做得好,法卡斯。你的建議我會放在心上。」 聽見身後傳來鬆口氣的聲音。 心情低落到難以言喻,家裡也沒有任何可以好好說話的對象。 她決定放下所有工作,拜訪可以讓她說出實話的人。 換裝的時候,她聽見侍女們說,「其實我一直以為小姐會打下去。那個法卡斯從以前就很失禮,現在根本不把小姐放在眼裡。小姐一個女孩子,被他這樣欺侮......要是能夠找到一個適合的對象就好了。」 同情,或者說,這是對雅蒂絲最大的懲罰。 過去她是西格家的小姐,享受榮華但沒有責任。 因為她需要負的責任、要忍受的眼光,都交給兄長去扛。而今,兄長不在了,壓在肩上的重量名為責任。故作柔弱、總是從容迴避責任的小姐固然惹人憐惜,也給人軟弱無力的印象。 她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卻遠遠不夠。 直到現在、侍女們還是只有在她面前才稱呼她是家主,背後總是叫她小姐。 在她們的心裡、小姐永遠是小姐,沒有成長。 「......可惡。」她低聲說。 回到人們面前時,她掩藏不滿的情緒,露出笑容。 那表情一如既往地優雅、從容。 她想離開家裡,卻沒有辦法,應該做的事情太多、必須做的事情堆積如山。雅蒂絲這人不存在,剩下的是西格家的家主。 像是被圈養的金絲雀。 雅蒂絲想起了詩人諾克.提恩的歌劇。 「啊、我的女兒。我美麗的小公主,除卻自由、除卻幸福,我什麼都給妳。」 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死掉了。 不,其實她並不會死掉。 真正死去的,只有渴望著幸福的心思而已。 日復一日的麻木生活如規律的時鐘,在她的心上劃下一塊一塊,為了家族,她開始習慣慢慢捨棄一些東西。 然後,直到本來該在那裡的東西不見了。 心臟再也找不到了,接下來就該獻上靈魂——一直以為自己會崩潰,卻變得越來越漠然。不只是習慣說謊,而是把謊言當成全部的語言來說。 可是啊、可是。 有些人,有些東西......不管發生什麼,也不想失去。 不想失去。如果那些人不在了,那麼......那麼,坐在這裡的、叫做雅蒂絲的人,也不須要存在了啊。 那個夜晚她流著眼淚,但沒有入夢。 輕薄的夢裡,睡睡醒醒。 像是見到了想要夢見的人、像是嗅到那抹讓人舒服的香氣。也像是,回到了散髮也能夠離開家門的時光。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但是、我卻什麼也不能給你,甚至時間也無法。 心愛的人啊。你是森林的子民,應當回到那片樂土。留下我一人。在污穢的土地上掙扎、落入泥淖,直到連靈魂都被渲染成黑之前—— 與令人舒適的自然同色、你的凝視。 在我的夢裡,我就可以守護你。 也只有在我的夢中、你才是安全的。 ## 二、回音 愛人的名字是特羅斯。 不只眼眸或者頭髮,也許就連他的靈魂也是綠色的,帶著樹林清爽的香味。他像是風,也像是空氣,或者說是水。他有很多種形狀,散發著光芒,不扎人。他可以很自然地出現在身邊,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甚至不需要言語。 ——就連出現在夢裡的時刻也是如此恰到好處。 那天,雅蒂絲天亮以前醒來,自己穿了衣服、梳了頭髮。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 睡不好,頭痛欲裂,但是情緒平穩很多。 鏡中的人是一名蒼白的女性。略凌亂的金髮梳成辮子側綁,臉色蒼白,帶著倦容,很明顯哭過。胸口掛著精緻的水晶項鍊,代表西格家主的尊貴身分。 像是要被項鍊拉扯得喘不過氣那樣。 她將項鍊捧在手心凝視。 精雕細琢,蘊藏特殊魔力的水晶項鍊要價昂貴,亦有深遠的歷史。像是對誰抱怨著那般,她說:「這種東西才沒有那種價值。」卻還是將項鍊掛回胸前。 她洗了把臉,換上禮服,容光煥發地出現在人們眼前。那天她逼迫法卡斯替她排開所有預定,前往拜訪另一個人。 法卡斯照辦,沒多餘的話、沒好奇的眼神。作為侍僕,法卡斯的年紀太大。真要說的話,這人應該是管家,但資歷太淺。有朝一日他一定可以往上爬。 客觀來說,雅蒂絲覺得自己眼光很不錯。 除了性格以外,完全無可挑剔的傢伙。 並不是雅蒂絲喜歡的類型,但是,法卡斯確實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他稱呼雅蒂絲為「家主」,使用敬稱、謙恭有禮,但他的眼中沒有尊敬。 「法卡斯,給我排開所有行程。」 這位聰明的管家當然明白,每當雅蒂絲使用命令語句時,表示不容違抗。 「好的,家主午後有其他安排嗎?」 「準備馬車。去大圖書館,我帶你去見賢者大人。」 雅蒂絲幾乎從未稱呼那個人為賢者大人。若當面對他這麼說,定然帶著些許戲謔成份。這次卻完全不一樣。 法卡斯的樸克臉上首次顯示遲疑。 被稱作賢者的人們有許多,他們通常是溫和、睿智的老者,居住於神殿,替人們解決他們的煩憂。 只有一位非常特殊。 那個人曾是水神族的王子,而今、他被稱作賢者,旅居各地。這次,賢者訪問的地點就是他們居住的神族首都:聖法提加。特別的是,他還帶上了妻子。兩人以研究為由,居住在大圖書館隔壁的莊園。 雅蒂絲要找的正是那位傲慢的賢者。 他很快恢復鎮靜,「好的,我明白了。但是,若沒有預約的話,直接拜訪是否會被拒絕?聽聞那位大人並非來者不拒。」 「我知道,但那跟我無關。」 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些許傲慢。 雅蒂絲刻意冷漠地看著他。這點他當然注意到了。但,她料不到的是:法卡斯很樂意接受主人的凝視。或者說,他是喜歡主人這一面的。些許自卑卻傲慢,讀不出情緒的神情,如同雕工精緻的洋娃娃。 ——很有趣,不是嗎? 「好的,那麼,早上您打算做什麼呢?」 「......做什麼呢?啊、對了,法卡斯,你陪我下棋吧。」被戲稱為娃娃的女主人說。露出那種無法參透、卻異常妖冶的笑容。 如天使般純潔,也可以像魔鬼那般邪氣。 不夠成熟到足以獨當一面,卻絕對無法稱作孩子。幾乎讓人怦然心動。成熟或者單純?天真而邪氣的笑容,真的非常適合她啊。 這也許是他選擇這個主人的另一個原因。 「樂意之至。」 法卡斯很少說實話。 至少,這一句是發自內心的言語。 看見櫻色的唇彎起笑容的時候,法卡斯也跟著微笑起來。但他跟主人不一樣,笑容更隱晦。對一般人來說,那只是稍微動一下嘴角而已。 他們下了幾局棋。 如她的年齡那般,她的棋藝帶著一種屬於年輕人的莽撞。下手很快、總愛賭運氣,但並非無知。 法卡斯注意著她的表情。 她並不是很認真,每一步棋也不願多想,不論勝敗。有時候讓她幾手,有時候讓自己勝利。這樣的模式似乎可以輕易滿足她。 她笑了起來,如同綻放的玫瑰。 「法卡斯,我真的很討厭你。下了這局以後,我更討厭你了。」 「啊啊、那還真是可惜。我是相當尊敬主人的。」 完全不像是覺得可惜的模樣。法卡斯微笑。 「是嗎?我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法卡斯選擇靜默。 結束棋局,她扔掉所有請柬、倒是很認真的看了領民的陳情書,並稍微訂定了幾個計畫。結束後,她很普通地看書,找了幾個管事問了狀況。雖然家族的經濟未見起色,至少很穩定。她點點頭,又是那種參不透的深邃。 他從沒想過,一個人的瞳孔竟然可以藏著這麼多東西。 ——果然相當有趣呢。 相對於狼的愉悅,羊自從發現身邊這只狼心情愉快以後,感到非常不開心。 像是完全被壓制了,也像是輸了一樣。就算這兩人本來不該提勝負。 雅蒂絲撐著頭,假寐,半瞇著眼看著法卡斯。 「法卡斯,過來。」 身為優秀的管家,首先就是滿足主人的需求。 他輕快地走過去,帶著最專業的笑容:「家主,您有什麼吩咐嗎?」 「低下頭。」細細軟軟,簡直像是撒嬌的語氣。 法卡斯照做。 啪——! 她這一下來得毫無預警,法卡斯的臉被重重打偏過去。 直到感覺到臉頰上的痛感,法卡斯才發現自己被打了。首先感到的並不是憤怒而是詫異,他看著雅蒂絲,等待她的解釋。 她甩著手,似乎很痛,「要是你下次再自以為是的讓棋,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聽到了嗎?我的管家。」 捂著發紅的臉頰,法卡斯微笑了。 「是的,主人。」 「你可以不尊敬我,但不要討我歡心。明白嗎?」 「是的,主人。不會有下一次了。」 「我暫時不想看到你。」 「是。」 法卡斯安靜地離去,關上門之前,雅蒂絲看見他嘴角噙著一抹微笑。 ◆◆ 午餐過後,法卡斯若無其事地出現,領著雅蒂絲前往大圖書館。抵達大圖書館的時候是下午茶時間。 太陽和煦,路上行人往來不絕。 神族首都的最大圖書館異常地高朋滿座,拜訪的客人還包含不少貴族名流,打扮入時的貴族名媛給圖書館的莊嚴增添幾分活力。 法卡斯看見主人微笑,卻不知道原因。 法卡斯攙扶主人下了馬車。 雅蒂絲沒有加入他們,彷彿很習慣地,雅蒂絲.瑪格林.西格領頭,但並不是朝向側門。她這回穿得很隨意,頭髮沒有盤起,甚至沒有裝飾,打扮就像普通的少女。唯有掛在胸前的水晶裝飾有意無意的炫耀著女伯爵的身分。 他看著女主人露出異常興奮的神色,步伐越來越快。 ——她無預警地跑了起來。 隨侍慌張地追上,但她的速度很快,未到達目的地,已經許多人喘著粗氣,只有法卡斯一人輕鬆追上。 雅蒂絲像是沒有察覺。她的速度還在變快,最後終於停下來。目的地是大圖書館的副建築、賢者之塔。 入口處連個人也沒有,只放著一塊水晶,上面緩緩浮現了文字。那是類似神族語言的文字,但用詞很古老,「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雅蒂絲飛快地在水晶上寫了什麼,上面浮現回應的文字。 「知道了,這就通知主人。請在會客室稍等。」 大圖書館的門打開了。 法卡斯這才想到,她方才使用的應該是神族的古語。 因為用法繁複,書寫相當困難,直到近代便慢慢失傳。大圖書館的記載資料大都用古語寫成,只有特殊職業,例如:魔法師、藥劑師、地理師、工程師甚至占卜師才會使用。 貴族多少會學習一些古語,但使用順暢的並不多。 雅蒂絲的從容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法卡斯尾隨雅蒂絲走進去。 牆上掛著的魔法燈隨著他們的步伐,向走廊的盡頭開始一盞盞點亮。 雖然不知道原理,但是,這應該是被賢者接受了。或者,正如她所說的那樣——賢者大人不會拒絕她的到訪。若真是如此,她並非沒有後盾。 或許這正是她看似游刃有餘的原因? 雅蒂絲在燈光的指引下前進,盡頭的門自動打開。 她走進房間,舒服地靠在沙發上坐下,「法卡斯,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的。」 「以後有機會過來,你可要好好認路才行。」 雅蒂絲的每個表情都散發著光彩。跟在家裡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雅蒂絲,好久不見了。」 溫柔的女性聲音來自身後。神族語言,口音有些特殊、發音十分柔美。 法卡斯打量來人。 擁有一頭水藍色長髮的年輕女性,身上一襲滾著蕾絲的白色洋裝。女人氣質很好,看來身分頗高。她注意到法卡斯,對他微微頷首,「你好。」 法卡斯終於想起她的名字。 「您好,堤葉小姐。」 看她跟雅蒂絲的互動,像是兩人相當熟稔。傳說是真的嗎? 她微笑地坐在雅蒂絲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妳好像稍微瘦了。日子過得很辛苦嗎?」 毫無意義的問題。 法卡斯不喜歡這女人,問這問題只是徒然。 「我可以處理的。請老師不用擔心。」 雅蒂絲說謊了,不好看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堤葉沒有評價,只是單純凝視著她。雅蒂絲垂頭不語。 那個被法卡斯瞧不起的女子,做了他一直想過要做的事情。 她輕柔地抱住她,法卡斯看見女人懷裡的家主微微顫抖,像是強忍著眼淚。 「不好意思,請你先出去。」 法卡斯默默離去。 離開房門時,他在走廊上看見另一個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跟房內的女人一樣,髮色是淺藍色。冷漠的眼睛則是稀有的琥珀色。男子穿著簡便的襯衫,踏著稍快的步伐走過來,手中抱著幾本書。他的眼神略過法卡斯以及外面等待著的僕眾,像是他們並不存在。 法卡斯聽見其他人的讚嘆。 事實上,在他擦肩而過的時,法卡斯也因為繃緊了神經,即使對方完全沒有看見他們。 「你們幾位可以回去了,你們家主就暫時寄放在這裡。」 僕眾面面相覷,他們被命令慣了,不懂得思考。雖然覺得不妥,也不知道拒絕。有人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法卡斯。 在眾人的期盼下、法卡斯開口:「我們服侍西格家,只聽從西格家主的話。」 ——那位賢者大人,叫做由希.海亞的男人終於回過頭。 仔細一看,這才察覺他比印象中矮小些。膚色很白,乍看之下給人柔弱的印象。雖然如此,他打量的目光令人倍感壓力。 「西格家家主為神族的繁榮行動。而我是引導神族繁榮之人。有問題嗎?」 ——這確實是詭辯。 強硬的態度加上理所當然的口吻,幾乎讓人就要點頭。僕眾一一退下,唯有法卡斯一人迎擊他的視線。 由希.海亞把目光留在法卡斯身上,「你呢?」 「我們只對主人效忠。主人對誰效忠,甚至為了誰活動,與我們毫無關係。」 「侍僕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主人寬心,而現在的你們無能為力。」 依舊是輕緩的語調。他的聲音很沉穩,竟沒有指責的意思。 法卡斯有些招架不住。 「那你就留下來吧。」 他的眼神好像看透了什麼,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的時候,目光卻帶著一種純粹的惡意。 法卡斯.瑪那加爾姆的直覺一向精準。 這次、他有預感,這個男人將成為他最大的阻礙。 法卡斯安靜地尾隨在他身後,影子那般。 房門內聽見堤葉模糊的聲音持續不斷地說話。雅蒂絲一直沒有回應,但法卡斯注意到壓抑著的抽泣聲。 由希.海亞輕敲了房門,口氣溫柔很多,「葉,是我。可以進去嗎?」 堤葉詢問了雅蒂絲的意見,門被打開、然後關上。法卡斯本來要跟進去,被由希攔住。他說:「你幫不上忙。」 「......關注主人是我的責任。」法卡斯還在掙扎。 「原來這就是你的觀照法。」由希.海亞微微冷笑,「法卡斯,你現在能夠做到最大的幫助就是......從她的眼前消.失。」 「就算是王子您,也沒有資格命令我。況且,您已經不是王子。」 「法卡斯,這並不是我的請求。這是雅蒂絲的請求。」 由希說。他的語調變得溫柔很多,法卡斯有點不適應。但他不討厭這樣。 況且,若傳聞屬實,他的話應該是真的。 「請在這裡稍等。」 門被關上了,再也聽不見聲音。法卡斯感覺到輕微的魔力波動。 大概是那位被稱作賢者的人使用了隔音的魔法。 ——被很認真地堤防著呢。 「真是榮幸啊,我的王子殿下。」 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現在的他正微笑著。 房內,堤葉感覺由希的魔法,詫異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不過是溝鼠罷了。」 堤葉懷裡的雅蒂絲流著淚,並沒有聽見。 ◆◆ 由希.海亞的興趣是閱讀。 從他還是王子時就是如此,百年後被稱作賢者時更以圖書館為家。他替許多人解決難題、聽他們訴說苦惱,這些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只有一件事情,總是讓他很頭痛。 女人的眼淚。 雅蒂絲哭了。由希覺得很頭痛。他覺得很煩,又討厭自己的不耐煩。 這並不是由希第一次看見雅蒂絲哭,但是,這卻是他第一次看到雅蒂絲如此無防備的模樣。她在葉的懷裡,壓低聲音的哭。 察覺由希進來了,她別過頭避開他的目光。 看見她賭氣似的反應,本來想要說些什麼,嘲弄或者安慰。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一臉漠然。簡直就像毫不在意。 由希非常討厭自己,在別人需要安慰時連敷衍都不能。 這種時候、腦子第一個想到的是,應該如何應對接踵而來的麻煩。 「我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麼那些人這麼喜歡看我難過?」 帶著哭腔喊出來的聲音有些破碎,雅蒂絲臉上沒有表情,眼淚不斷湧出。她伸手去抹,袖口被沾濕,眼淚還是不停。 「為什麼他們要攻擊特羅斯?如果他好不起來的話,我要怎麼辦?」 由希很不耐煩。或者說他其實有點生氣。 哭泣於事無補,但她就只是哭。眼淚無法解決任何事情。雖然如此,在葉催促的目光下,他還是耐著性子說:「他不會有事,他是火神之子。」 「你騙人,你怎麼知道!」 這是他們一個月來第一次談話,竟然就是這樣開頭。 不只由希不愉快,也看得出雅蒂絲有點後悔。 由希不喜歡辯駁、討厭安慰人。只要他說出來的事情就會做到。雅蒂絲非常清楚,也知道他沒有惡意。 她低聲說了「對不起。」 由希輕輕嘆氣,然後,非常令人驚訝地、他解釋了:「我知道妳怪我沒有幫妳,而且我確實是故意放妳面對那些敵人。」 雅蒂絲一直知道,但被這麼直接承認,讓她很意外。 「雅蒂絲,妳是家主,在我的協助下,反對者會迅速減少。但是,代價很大。妳必須依附於我的名下、也不會被認同,那些厭惡妳的人會嘲笑妳。」 這一點雅蒂絲是知道的,或許她只是希望由希能說出來。 「我可以把妳塑造成我的繼承人的形象。但是,妳若成為我的繼承者,必須背負更多東西。」 雅蒂絲抿著唇,等待他的審判。 「妳會被當成我的情婦。」 由希說,他用單指抬起雅蒂絲的下巴,半逼迫地讓雅蒂絲對上他的目光。動作曖昧,但由希臉上沒有表情。雅蒂絲別開頭。 「就算跟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抬起頭。妳會很幸福,是特羅斯的話,只要能夠陪伴妳,他什麼都不會介意。精靈不在意名字。但是,我討厭那樣的妳。非常討厭。」 雅蒂絲沒有回應,由希也不期待她的答案,逕自離開。 她靠著堤葉的肩膀,閉上眼睛,突然覺得很疲倦,嘆著氣:「老師,我又惹他生氣了。為什麼我每次都這樣。」 堤葉沒有說話,輕拍著她的背。 朦朧中、她聽見堤葉的聲音:「我的小小姐也變成大人了呢。」 ## 三、絮語 不論是在你的名下、受你保護,還是被你圈養,都令人討厭。 大人,弱小者也有自尊。 雅蒂絲她靠著堤葉,很快睡著了。 像是算算好時機那樣,由希敲了門進來。 堤葉笑著看他,「怎麼孩子還沒出生,就變成父親了?」由希微笑地看著她,「這句話可以還給妳。」 「你老是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未必會感謝你。」 「我這麼做並不是要得到他們的感謝,只是因為我想要這麼做。」 這個人總是這樣,替人著想時總是會替自己辯解。他喜歡說幫助別人是為了自己,因為這樣他也覺得開心。 就是這樣、所以才會越來越喜歡他吧。 堤葉帶著理解的笑容凝視著他,由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別過頭。 「還真是溫柔呢。如果不開心的話,可以找我哭哦。」 由希微笑,「好啊。」 以前的她並不是這樣的,過去她很懦弱、膽小,什麼都害怕。現在像是摸清了由希的弱點,也像尤爾一樣變得很喜歡欺負人。 但是、由希非常喜歡這樣的她。 就算有時會被她欺負、也覺得很愉快,比如說現在。 他慢慢覺得不論做了什麼也一定會被理解,所以很放心地愛、也被愛著。 他們兩人百年前也曾經結婚,那時候他們都很不成熟,那時候的他在情感的處理非常粗糙,很容易讓人傷心。 現在就不同了。作為父親、作為丈夫,他想要儘可能的完美——為了能夠讓他們發自內心的微笑。 「那麼,就給我獎勵吧?」說著他湊上去吻了她。 堤葉發覺懷中的雅蒂絲微微睜開眼睛、發覺沉默的原因後,很快閉上眼睛。但是似乎又覺得好奇而偷偷睜開眼睛。 由希也發覺了,堤葉笑了。她撥開雅蒂絲的頭髮,「可以起來了哦。」 「......!」 雅蒂絲猛然睜開眼睛,「老師、妳是什麼時候知道我醒著的?」 「剛剛。因為妳臉紅了。」 「咦咦?」 看見雅蒂絲驚訝的表情,堤葉笑了,「騙人的。」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吵架了嗎?」 「......我們沒有吵架。」 雅蒂絲的聲音聽起來很悶。 「只是冷戰而已。」由希回答得不痛不癢,雅蒂絲忍不住瞪他。由希補充,「但是現在似乎和好了。」 「才沒有!」連自己也知道是鬧彆扭。 其實雅蒂絲這次來,就是為了要跟由希和好、也是為了見堤葉。 「好了,誰要告訴我呢?」 由希與雅蒂絲交換了視線。 「我來好了。」 ◆◆ 那是大概幾個月前的事情。 雅蒂絲剛回到聖法提加、被父親建議為家主繼任者。特羅斯的存在被質疑,在父親知道兩人的關係時,強烈反對,並且用了很多方法讓特羅斯在聖法提家的生活過得很不舒服,最後甚至生病了。 森林之子生病只會有一個原因,就是不適應。 當時雅蒂絲被家主的工作與反對者搞得暈頭轉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特羅斯的事情,被自己的妖族侍者黑姬認為漠不關心,雅蒂絲心情不好,懶得理他。兩人大吵一架。黑姬帶特羅斯離開聖法提加。 各方壓力下,雅蒂絲心情非常差,所以她見了由希,想尋求幫助。 「所以呢?」 沒想到他的反應冷漠地讓人心寒。 「就是、因為現在狀況很困難,我想問問您的意見......」 由希.海亞琥珀色的眼睛在蠟燭的光芒下,晦暗不明。 如他讓人摸不著的心思一樣。 他很溫柔地笑起來,「我明白了。那麼,是要我替妳決定嗎?我可以做出建議,但是那畢竟是我的意見,不是妳的。我不需要負責。」 「若事情發展不如願,心裡還是埋怨我。為什麼老師當時要那樣建議呢?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沒有考律周全吧。像是這樣。」 完全沒有料到他竟然會這樣說話。 「不要把我當成工具,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過來找我。不要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愛特羅斯、也不要有空時才施捨時間給妳的黑貓。」 「......我沒有那個意思。」 雅蒂絲腦中一片混亂。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我才沒有那樣!我沒有把你們當成工具啊!我愛你們。 想像是這樣替自己辯解,但是,卻做不到。事實上,這幾個月來拜訪他,都是為了得到他的建議不是嗎? 而且、跟特羅斯甚至黑姬的相處時間也非常少。知道他們在父親的眼光下過得不開心,但也沒有化解誤會,甚至想要裝作不知道。 這一切、確實像他所說的那樣。 像是施捨時間給他們一樣。 「妳很聰明,會挑選對自己而言最有利的方式。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妳。身為我的學生,妳雖然有點小聰明,但大抵會為了別人著想。雅蒂絲,現在的妳,真的是為了他們著想嗎?或者,妳真的有認真思考過嗎?」 他的口氣實在太溫柔了,完全不像是拒絕的樣子。 「雅蒂絲.瑪格林.西格,妳已經不是我當初認識的模樣了。太輕鬆的生活讓妳失去思考能力了嗎?妳連心愛的人都不想親手保護嗎?」 雅蒂絲很久不說話。 太習慣這個人溫柔的樣子,都快忘了他有這樣的一面。 尖銳,而且毫不修飾。 這個說法還是讓她很受傷。 其實,她沒有考慮很多,只是單純認為跟由希對話可以解決很多事情。 雅蒂絲知道自己不對,但是...... 「如果你是為了我著想,你還會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說嗎?」 其實雅蒂絲想問的是、為什麼不稍微溫柔一點? 也不知道由希有沒有思考,他別開頭。 「雅蒂絲,不要讓任何人替妳作決定。用自己的力量解決家族紛爭,不要試圖尋找近路。否則,那會變成我的家族,而不是妳的。」 這次口氣溫和了很多。 但接下來他說:「在解決之前,不要來找我。」 說出口的時候,由希當然注意到雅蒂絲突然低下的頭還有哭聲。藏得不好,由希沒有安慰的意思,只是別開頭。 他在雅蒂絲眼中看見了不理解還有憤怒。 「對我生氣沒有意義,那是妳該解決的問題。」 留下這句話後,他把寂靜留給自己的學生。 關上門的時候,聽見門內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他抱著胸站在門口,遲疑很久,但是沒有進去。 決定離開的時候,他按住胸口。有種奇異的感覺佔據心口,不是悲傷。 那很不舒服。 在那之前,由希經常協助雅蒂絲,連葉都開玩笑地說「你對她好到讓人吃醋哦」。因為很少這樣協助別人,這對由希來說也是很有趣的經歷。在賢者光環之下,雅蒂絲過得非常順利,直到有一次,雅蒂絲的父親來找他。 起初只是普通的閒談,愛德華.瑪格林.西格對由希表示感謝。他跟雅蒂絲不一樣,說的話老是繞彎。 直到由希不耐煩要他說重點,他才說出此行目的。 那也是讓他決定暫時疏遠雅蒂絲的原因。 「賢者大人,花園裡的花朵、是否越多越好呢?」 ——當下他並沒有生氣。 會被這麼誤解很自然,他也不否認自己對雅蒂絲確實很特別,「我並沒有收集名花的嗜好。就算是美麗的花朵,也該生長在最適合的土地上。」 「森林之子就該回到他歸屬的地方。」 愛德華.瑪格林.西格伯爵說。 那是毫無溫度的口吻。 由希曾從雅蒂絲口中聽過父親喜歡特羅斯,還說這讓她很開心。特羅斯本人對於愛德華的印象似乎也不壞。 由希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看來我們的想法很不一樣。但是,賢者大人啊。由我來說或許不恰當,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辦法拒絕的。」 兩人的對話結束得並不愉快。 由希從學生那裡稍微打探了雅蒂絲的事情。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的想法與愛德華一致。 由希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 正如同以前曾被形容的那樣:由希雖然聰明,卻不適合搞政治。他對人之間的情感太遲鈍。發現跟雅蒂絲對話時旁人曖昧的眼神時、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樣下去絕對不可以。 所以他那時候才拒絕雅蒂絲幫助的請求。 在門外聽著她的哭聲時,由希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懷疑自己做錯了。 「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啊。」 鬱悶糾纏著心臟,散不開。就像夜間細碎的哭聲很久不會消失一樣。 那天葉問了:「你好像不太開心?」 由希否認了。他想了很久,才說,「妳說對了,我大概不太開心。但是......其實我有點享受。」 「完全不懂意思。」 「沒關係,我暫時不打算告訴妳。」 葉的反應出乎意料,「沒關係,我也不打算懂。」 由希愣住了,堤葉握住他的手。 「所以,就由我來。我保護她的心,你守護他們的安全。」 學到人與個人這兩個類似的詞彙時,由希沒有多想;閱讀思想家對於人類必須相伴的說法時,他還覺得有些可笑。聽見堤葉這麼說的時候,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長久的歷史中,人類總是組織家庭。 「能夠遇到妳真是太好了。」 鬱悶被一掃而空,由希微笑。 她臉紅了。 由希順勢抱住她,懷中的她輕微地掙扎。他想吻她,感覺到輕微的抗拒也只有作罷。那個吻只好落在額頭上。 「為什麼?」 「太狡猾了。這種情況下、好像就不該拒絕......」 「那就別拒絕啊。」 由希的語調很從容,又湊了過去,堤葉稍微後退,卻被他往懷裡攬。 「唔......好像也,等等,不對!」 「準備好了嗎?我可是很期待的哦。」 ——這是少爺的惡趣味,他總欺負喜歡的對象。 「咦、所以......」 雅蒂絲臉微微紅起來,堤葉也是。看由希似乎很愉快,她連忙說:「等等!剩下的可以不必說了!」 「我什麼都還沒說哦,親愛的夫人。」 像是被這個稱呼刺激到一樣,堤葉瞪了他一眼。 雅蒂絲直接無視兩人打情罵俏。 「父親真的說過那種話嗎?」 她很小心地注意堤葉的反應,她看起來似乎不怎麼生氣。 這兩位都曾經是她的老師。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很特殊的氛圍,無法介入。跟堤葉相處的時候,由希會變得特別溫柔。 然後、突然很想念那個也可以讓自己變得特別溫柔的人。 眼淚又忍不住了。 「由希,妳把她弄哭了啦。」 「......沒關係,也不是第一次。」 「怎麼這樣......把我弄哭也是可以習慣的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但是你剛剛就是那樣說。」 很普通、沒有營養的對話,卻讓氣氛一下子輕鬆很多。 「有你們在真是太好了。」雅蒂絲發自內心的說,由希笑了下,「這時候才說謝謝好像太晚了。」 雅蒂絲低下頭,由希拍拍她的頭,「我不會直接幫妳說話。但是我可以請葉協助妳,她比我更適合擔任協助者的角色。」 這樣、就算是和解了嗎?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由希說:「放心,我沒有生妳的氣。」 「為什麼你也知道我在想什麼?」 「因為我是由希.海亞。」他說。 面對不打算直接回應的問題,他總是這麼說。 以往被這麼忽悠著總覺得很煩,此刻卻只覺得非常懷念。鼻頭一酸,有股想要流淚的衝動。但是,在這個情況下不是該笑嗎? 可是眼淚擋不住,微笑著的時候眼淚擅自流下來。 「討厭、怎麼會哭了......」 堤葉給了她一個很大的擁抱。 「主人,您有客人。我帶他進來了。」 年老男人的聲音打斷了感人的對話。 那是老羅伯茨先生,由希的新管家。他是由希的父親、水之都的前任國王亞瑟的管家,他們彼此熟悉卻不親近。 亞瑟之前也好幾次派人過來照顧他的生活,卻總是被由希拒絕。不知道怎麼了,他竟然一次讓父親派來的僕人住下。除了羅伯茨先生以外,還有幾位女性,都是侍奉王家已久、相當有經驗的侍從。 「啊,已經來了嗎?比想像中得早。別躲了,早就聽見你的聲音了。」 由希的語氣讓雅蒂絲有些期待,由希會用這種調侃語氣說話的對象不多。 會不會是他呢?可以期待嗎? 模糊的目光中,她盯著門口,一瞬間也不願意放過。 她看見老管家打開開門,他對三人行禮。人聲從門後出現,「可是、我還沒說話啊......」 「都是你啦,走路那麼大聲!」黑姬的咆哮。 心跳越來越快,雅蒂絲微微發抖。因為興奮。 她胡亂抹乾眼淚,站了起來。 「怎麼又是我......你自己有多安靜?」 「我比你輕,一定比較安靜。」 「什麼道理......」 伴隨著吵鬧聲出現的、是沁人心脾的香味。 啊啊。這麼明顯,怎麼會沒發現呢?日思夜寐的、平靜人心的薰香,比起任何名貴的香水動人。 隨著嚴肅的老管家出現的是、經常造訪夢境的那個人。 「雅蒂絲,好久不見了。」 是特羅斯。 一瞬間忘記了言語。 等到察覺的時候,已經向他飛奔過去。 特羅斯穩穩接住她,黑姬在一旁說,「啊、少爺你又把雅蒂絲弄哭了啦!我就知道你只會欺負她。」 由希沒有辯駁,只是微笑。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好請你們安慰她了。」 孩子氣的、沒有邏輯的發言,往常總覺得厭煩的。黑姬從背後抱住她,「我回來了哦,有沒有想我?」 有股很強烈的情緒湧上心頭。她沒有思索,「有。」 答案在意料之外,黑姬愣住了。他戳了戳雅蒂絲,「妳還好嗎?」 「當然不好,誰叫你們丟下我。」 「為什麼怪我?妳老是在工作!那些東西就這麼好看嗎?而且還完全不跟我說話、還一直生氣!那樣的雅蒂絲最討厭了!」 黑姬總是直來直往,說人類不會說的話。他的言語往往是最直接的。 雅蒂絲帶著罪惡感看著特羅斯。 他也許會說什麼,可能是責備。或者說,她其實是期待他生氣的。 如果像黑姬那樣耍脾氣地大叫「妳都不理我」這樣還好處理些,但是特羅斯只是一直微笑,用袖子給她抹去眼淚。 「雅蒂絲,好久不見。」 也許、只是看不出來,他應該是很不開心的。 雅蒂絲偷看著特羅斯,看見他微微搖頭,否定她的想法。但她還是決定把話說出口:「......你不生氣嗎?」 「為什麼我要生氣?」 天啊。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呢? 本來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看見他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時,雅蒂絲再也忍不住眼淚,撲到他的懷裡,眼淚完全無法控制。特羅斯有些不知所措,被黑姬責罵、被少爺調侃以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親吻她的臉頰。 「我很想妳。」 安靜了很久,雅蒂絲說,「我也是。」 門外、雅蒂絲的執事法卡斯.瑪納加爾姆等待著。 他站在陰影與光的交界,默默注視這一切。他閉起眼睛,聆聽家主鈴鐺似的悅耳笑聲。 已經有多久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了呢? 在那個寒冷的天堂裡,她有家主的樣子,抬頭挺胸。面對誰都不卑不亢,頗有大家之長的風範。但她也不過是個少女。這樣的孩子,就算堅強,也是苦撐著。那樣纖弱的肩膀能夠扛起家族的責任嗎? 相當困難,但她非常努力了。甚至有些努力過頭。 這樣傲慢、這樣孩子氣,卻也發著光的她,不是非常美麗嗎? 法卡斯微笑著。 我可以幫上忙,讓她的痛苦舒緩一些。只有我可以協助她。相較之下、那個幫不上忙的人就算回來有什麼用呢? 精靈回來了,像是不懂他的警告。 事情的發展變得有點麻煩,但是法卡斯並不討厭看到家主的笑容。這代表著她的工作幹勁會恢復很多。 這件事情要報告愛德華伯爵。 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知道是否是錯覺、法卡斯看見由希往這方向看了一眼,那個凝視帶著冰冷的惡意。 「小心一點。」 由希.海亞用唇形這麼說,笑容溫柔,下一句話、聲音直接從腦內響起:「你可以回去了,這裡不需要你。」 這個人還是一樣惹人厭。 法卡斯對曾經的王子殿下行禮,幽魂般、安靜地離去。 雅蒂絲的笑聲在背後響起。 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 四、憂慮 愉快的心情隨著特羅斯與黑姬一起回來了,雅蒂絲有了新的煩惱。 特羅斯跟黑姬回來了,在西格家作客。 父親不喜歡看到他們,尤其是特羅斯。 她有點苦惱地跟堤葉提起時,她說:「因為妳未婚,父親認為不該跟男性走得太近,這是很自然的。」 她的態度理所當然,就像父親根深柢固的刻板印象那樣牢不可破。 「可是......」 「我可以理解妳的想法,但是,我認為妳父親不歡迎他是很自然的事。至於黑姬就沒有關係,可以讓他穿女裝,被當成普通女孩的話事情就簡單很多。」 老師也......認為不該把特羅斯帶回去。 雅蒂絲很想反駁。 她想說沒關係,她並不介意。最多不要結婚不就好了? 「不,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堤葉在她臉上看到答案,輕輕搖頭,「也許妳對於魔法跟異能之類的事情並不是很清楚。但這件事情跟你們有關,由希說,有空可以稍微提一下......」 「特羅斯他們不是單純離家出走。他們是來找由希求助的。」 「......什麼意思?」 「特羅斯是火神的祭司,本來族裡有規定,讓燄祭司不要長期離開精靈森林。雖然這規則在我們看來可能有些可笑,這是有原因的。知道他能夠讀取別人的想法吧?根據由希所說,那並不算是特殊能力。」 雅蒂絲不懂。 「怎麼說才好呢......由希說,那是精細的複合魔法。這種魔法被稱作「心靈魔法」。其他兩種是「生命魔法」與「精神魔法」。對有特殊資質的魔法師來說,讀取他人的思想並不困難。有些人與生俱來讀取他人想法的能力。由希說,他看別人思想的時候,是以文字型態出現的,也能夠選擇無視。魔法師之間也有共識,不能夠隨意使用心靈魔法。」 「特羅斯上次過來的時候,說是被噪音吵得受不了。可以聽見別人的心聲,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高階魔法。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選擇,也無法阻隔那些聲音。」 聽起來似乎很嚴重,雅蒂絲對她的發言仍一頭霧水。 似乎該露出理解的表情說「這樣就糟糕了」的氣氛,但雅蒂絲左思右想,也只能略帶歉意地說出「所以呢?」這種低層次的提問。 「雅蒂絲,這裡是神族首都聖法堤加,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之一。」 對特羅斯而言,這裡是充滿噪音的地獄啊! 雅蒂絲愣住了,被她一說,雅蒂絲才想起特羅斯確實有些不對勁。過去也曾看到他摀住耳朵,看起來很困擾。問了以後,也得到「覺得很吵」這樣的答案。他並沒有說謊,卻也沒說出事情的嚴重性。 也對,特羅斯的性格確實不會直說。 「根據特羅斯所說,自從火神逝去之後,能力增強很多。」 雅蒂絲終於知道他為什麼離開了。 但是,這時候能夠說出來的竟然只有...... 「那該怎麼辦?」 這讓她對自己感到非常生氣。 也對只能生氣的自己感到非常煩躁。 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而已、一點魔法也不懂,竟然還說得出「我可以保護你」這種話。雅蒂絲很想保護特羅斯。 但是,沒有力量的守護不過是美麗的謊言。 雅蒂絲突然感到絕望。 她早就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卻是此刻才被點出,而覺得狼狽不堪。 想起特羅斯微笑著說「沒事」的表情,突然覺得想哭。但又不能在別人面前哭出來,所以只能擰著眉頭等待著。 堤葉似乎早有了結論,她說:「在找到方法之前,先讓他待在這裡吧。只要給由希一些時間,就能夠找出解決方式。他對燄祭司有研究,特羅斯的事情交給他最好。妳回去家裡,照著平常的樣子行動,偶爾過來找我們。其他的事情我會幫妳注意的,這樣好嗎?」 本來想要任性地說不要的。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方式。 雅蒂絲只能點頭。 當天晚上,她帶著黑姬回家去。法卡斯已經在家門口等著。 「家主,伯爵大人想要與您一起用餐。」 雅蒂絲有不好的預感,黑姬明顯表示不愉快。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握緊雅蒂絲的手。他的舉動讓雅蒂絲覺得舒服了些。 共用晚餐時,父親主動跟黑姬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了,黑姬。」 黑姬別開頭,故意不理他。 直到被雅蒂絲用手肘撞了好幾下,才勉強看了他一眼,開口就沒有好話:「好久不見,伯爵大人。」到這邊發言非常妥當,雅蒂絲讚許的微笑,但下一句話就讓她笑容完全僵住。 黑姬帶著孩童似的天真笑容,言語帶著惡意:「你比上次看起來更老了。」 愛德華愣住了。 身為伯爵,愛德華.瑪格林.西格從未受到如此無理的對待。黑姬是孩子,長得可愛、又是女兒的朋友,這讓他稍微原諒了這孩子的無禮。 短暫尷尬以後,他笑得有點僵硬,「是這樣嗎?」 「當然。」 愛德華跟黑姬的對話氣氛很糟糕。 這並不是第一次,但是雅蒂絲很高興看到父親在黑姬那裡碰一鼻子灰。某種程度上替她出了口惡氣。 最近黑姬的頭髮長了,也沒有剪,看起來更像女孩子。 用餐前,雅蒂絲要莉莉找了一些以前的舊衣服讓他穿上。本來黑姬不高興,但是說了這樣可以幫忙以後,他就乖乖任憑擺布。 這孩子,真的好可愛哦。 跟黑姬再也沒話題,愛德華終於說到正題:「聽說妳今天拜訪了賢者大人。」 雅蒂絲的動作明顯一頓。 她注意到僕人們好奇的視線。父親的目光甚至帶著顯而易見的期待。 「我有事情想請他幫忙。」雅蒂絲回得輕描淡寫。 「哦,是這樣的嗎?如果沒有預約的話,妳也可以見到他,是吧?」 這是肯定句。 這說法讓她有點不愉快。 「啊、雖然以往是這樣,我今天沒見到賢者大人。夫人說,賢者大人最近不想見外人,如果任意刺探會惹他不快。一些問題我請問了海亞夫人。她相當優秀,而且曾經是我的古語老師。」 這麼說了以後,愛德華微微點頭,沒有再問。 看不透父親的情緒,雅蒂絲不好做出反應。 法卡斯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他明知雅蒂絲說了謊。 那晚,法卡斯結束工作離去前,雅蒂絲叫住他:「法卡斯,你等一下。」 「是的,家主。」 「為什麼沒有告訴父親?」 法卡斯像是覺得很可笑那樣「啊?」地露出驚訝的表情。像是已經準備許多次一樣,他說:「我侍奉的是家主,而不是您的家族。」 「是嗎?」 雅蒂絲本來就不信任法卡斯,詢問他也不覺得會得到答案。只是想看他怎麼回應。這個答案雖然有些矯情,但是,她並不討厭。 在那之前、好好扮演忠實僕人的角色吧,法卡斯。 「家主,我只做對您有好處的事情。」 「哼,說得倒好聽。」雅蒂絲毫不掩飾她的嘲笑。 「什麼事情對我有好處,是由你決定的嗎?」 雅蒂絲完全不給面子,冷笑著: 「那就表示你認為自己的決斷能力在我之上囉?啊、說得也是呢,像你這樣聰明的傢伙才該是家主,而不是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女孩。是不是啊?法卡斯.瑪納加爾姆?」 法卡斯知道她早就識破,但是,現在不到攤牌的時候。她不給他思考時間:「或者說,我該叫你法卡斯.西格?」 「家主,這是誤解。」 「那你告訴我,父親用什麼買了你的忠誠?我可以給更高的價碼,而且,跟他比起來,我讓你滿意很多吧。充滿銅臭味的陰險貴族,在權勢之前昏頭轉向,你看的入眼嗎、狼先生?還是,這名字也是假的呢?」 法卡斯一直覺得家主有一種特殊的洞察力,但說不上是什麼。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他的家主,是非常優秀的生意人。 獲得最高利潤之前,是在客人上門之前就知道他們會想要什麼,事先將商品準備好。這一點,雅蒂絲確實做得非常好。 「家主,我的工作是讓妳過的舒適,排除阻礙。」 「什麼是阻礙,阻礙是你決定的嗎?」 雅蒂絲雙手抱胸,翹著腳看他,語調傲慢。法卡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家主只是仰頭看著他而已,甚至沒有多說什麼。 「法卡斯,我不是在問你。要不當我的僕人,否則,就給我滾。我不要會傷害特羅斯的人。」 像這樣把自己的弱點攤在面前,用這種傲慢的語調跟人講話。 其實這孩子並沒有太多實權,大部分的人仍舊把她當成大小姐——不論她有多優秀。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刻板印象難以破除,就算是女王陛下,也經常碰到守舊派的人們說著「女性無法當家」的話。 法卡斯知道雅蒂絲並不介意,對她來說,家族確實是責任,但是,也無意把家族當成一切。要她為了家族妥協可以,愛情卻是例外。 ——真是太迷人了啊。這種傲慢。 這是法卡斯想學也很難學得起來的。 不,這麼說也不大公平。他甚至沒有努力過。 曾經的由希.法傑瑪跟他站在相同的位置。他們都討厭自己的身分。數十年後,王子殿下變成了由希.海亞,而他還是一樣。 埋怨自己的幸福、羨慕別人的自由。 「那確實是我做的。但是,大小姐,現在帶他回來並不明智。」 雅蒂絲沒有糾正他的稱呼,單手支頭,半閉著眼睛,「原因。」 「家主,接下來的話,就只是自言自語。您因為工作疲累很勞累了,所以什麼也沒聽到。」法卡斯說。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雅蒂絲的眼睛完全閉上。 他走過去,作勢替雅蒂絲收拾凌亂的桌子。管家在主人的耳邊自言自語,「愛德華先生在燄祭司來訪前,曾經找過家裡的侍僕過去,他要我們不能跟精靈交談。他還暗示,靠近這個人會受到懲罰,所以大部分的侍從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他還利用人們對精靈了解不多的地方,企圖扭曲大部分人對他的印象。」 「燄祭司的祝福對他來說必定是很沉重的。人類的惡意,直率的精靈很難理解吧。」這麼說著,他突然笑起來,「不過......比起祝福,我覺得那是詛咒。他無法克制,不斷聽到不想聽的聲音,然後,總有一天會發瘋。」 他的口氣很平穩。 這個人一直知道這一切,卻沒有阻止,也沒有加害他。 難怪特羅斯曾說過,他頗喜歡法卡斯。就算法卡斯討厭他。 像是下結論那樣,法卡斯的聲音特別沉重:「這就是精靈來到人類世界的代價吧。也像是迴避自己責任的籠鳥必定受的傷。」 法卡斯將最後那張落在地上的文件撿起,放在她的面前。 「......盡己所能的保護他吧,家主。」 他的語調不帶惡意,也不願提供幫助。鏡片後的眼神很冷漠。 「我並不覺得你們可以長久,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不阻止這件事。」法卡斯幽靈般的聲音說,「您保護不了自己,更保護不了他。至此能夠順利,只是因為好運。親愛的主人,您的幸運可以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我想,是到匕首送入胸口的前一刻為止吧。」 他像是很滿意自己的形容那般笑了,「到時候,身為您的僕人,我會替您準備最適合的棺材,成為您的安息之地。」 雅蒂絲再也忍不住,低聲說:「但由希說......」 「別太期待賢者大人。那個人雖然對您很友善,但是,他可是對這點袖手旁觀呢。想想,既然有讀心的力量,就會有相對不能讀心的魔法存在。那個人知道、也可以幫忙,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早就可以幫忙了,為什麼不幫忙呢?」 理智上知道這個人的話語不值得信賴。 但是,他提出的確實也是雅蒂絲非常在意的事情。特羅斯近來一直表現得很正常,她才淡忘這件事。 除了由希以外還可以相信什麼人呢? 想到這裡,雅蒂絲突然感到疑惑。但懷疑沒有意義,她可以選擇質問由希。重要的事情他不會說謊。 「真有趣。你是說那位大人可以專注這種小事,並且一一替旁人解決嗎?」 「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問看看?」 情勢完全被對方主導了。 雅蒂絲明白,但是很難理智。畢竟是跟特羅斯相關的事情,最糟糕的——那是她完全不懂的領域! 她理解法卡斯的猜忌,卻對他的不瞭解表示輕蔑。 「身為您的侍僕,我可是非常、非常擔心呢。」 那種說法,像是暗示著由希不值得信賴。 雅蒂絲露出笑容,敷衍用的那種:「非常感謝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法卡斯安靜地離去。黑姬跟法卡斯擦身而過,皺了眉頭,「怎麼是你?」 「我這就離開了。」 「哦,這樣啊。那很好,快點走,我討厭看到你。」 說著對法卡斯揮揮手。 「我這就走。」法卡斯滿臉笑容,離開前,他故意說:「其實我也非常討厭你。禮儀不合格,把失禮當作直接的存在,根本不該在貴族的宅邸。」 黑姬也沒給他好臉色,「你本來就不喜歡我,卻裝成禮貌的樣子,這樣比較好嗎?」 「作為貴族的侍者,這個答案是肯定的。」法卡斯關上門之前微笑了,「小貓,這裡是人類的領地。人類這種生物,對於說謊可不陌生。不論是為了家主或者你自己的方便,學著裝模作樣比較好。」 本來以為黑姬會生氣,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你跟看起來一樣很聰明呢。謝謝。」 關上門之前,雅蒂絲看見法卡斯笑了。 「不客氣。」 門外傳來他的回應。 這兩人似乎意外地交上朋友了?雅蒂絲看傻了眼。黑姬本人卻不覺得奇怪,他關上門,跑到雅蒂絲旁邊探頭。 雅蒂絲靠上椅背,像是很疲倦的樣子。黑姬恢復貓的原形,跳上她的腳上。 「要休息嗎?」 雅蒂絲點點頭,黑姬輕蹭著她的臉,感覺非常溫暖。 這種感覺,才是休息。 「黑姬。那個人,剛剛變成我的同伴了。他可以幫忙。」 「那個人不是本來就討厭愛德華嗎?」黑姬講得理所當然,雅蒂絲很驚訝,「等一下,你說什麼?」 「我看到他給愛德華,哦,是你爸爸,端茶的時候稍微皺眉頭了。」他說,接著突然大叫「啊!」 「雅蒂絲,你爸爸最近見了很多客人,好像想要幫妳決定結婚的對象,還說不要讓妳知道。怎麼辦?」 父親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快。 雅蒂絲陷入思考,除了拖延以外還有什麼可以做呢? 「黑姬,這件事情先不要告訴特羅斯。」 「為什麼?」 「我自己就可以解決了,不要讓他煩惱。」 黑姬抓了抓腦袋,「不說也可以......但是,如果他生氣怎麼辦?」 「拜託你。」 都被這麼拜託了,黑姬也只有點頭答應。但沒說出口的是:就算不說,特羅斯應該也會知道? 或許雅蒂絲有自己的考量吧。 做出結論後,黑姬就把這件事情放在腦後了。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沒關係的,他跟少爺不一樣,不那麼多事。 特羅斯也跟他保證過,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會保護雅蒂絲。所以他才不告而別。回去精靈森林,為的就是在伯爵的阻礙下能夠游刃有餘。他這幾天住在由希那裡,幾乎整天都在練習心靈魔法,為的是讓那些魔法無效。 他相信雅蒂絲,也相信特羅斯的努力。 幾天前,特羅斯說:「雅蒂絲也許很快就要結婚了。」他實在太冷靜了,黑姬以為自己聽錯了。 之前由希開玩笑地說起這件事時,他還發了頓脾氣。 帶著怒氣說著「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之類的話,卻被少爺嘲笑。 少爺說:「你什麼也沒做啊。只動嘴巴就能夠保護雅蒂絲嗎?你可以保護自己嗎?」特羅斯啞口無言,「那......我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方法是等我幫忙......這也算是個答案吧。」 特羅斯搖搖頭,「我不要你幫忙。」 「那就好。」由希露出笑容,帶著些許惡意的那種,「要是我幫忙的話,雅蒂絲就只能跟我結婚了喔。」 「不要!」 「那就自己想啊,雅蒂絲是你的戀人,不是我的。而且你也不是我兒子。」 特羅斯呆住了,對由希說了「謝謝」,對方則回應「不客氣」。 黑姬想了很久才問由希,為什麼幫忙就是要跟雅蒂絲結婚。對方回答:「保護到這種程度早就超過了師生的程度。」 看著特羅斯冷靜的表情,黑姬相信他已經有了準備。 「你要怎麼辦?」 「很簡單,讓我變成唯一選擇就好了。」 是動物的直覺吧?特羅斯的笑容沒什麼變,黑姬卻感覺他有些不同了。 「啊?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不要學少爺說話好不好!」 黑姬盯著特羅斯看,看到特羅斯忍不住問,「哪裡不一樣?」 「你剛剛感覺好像少爺。」 「什麼意思?」 「好像要做什麼壞事,講話又講不清楚。」 「對啊,我準備要做壞事。要做壞事,就要有少爺的頭腦了。」特羅斯似乎喜歡黑姬的評價,微笑著,「簡單來說......對人類就要用人類的方式,面對惡人就要用惡人的方式。」 特羅斯離開森林的理由很簡單。 他告訴族長,他的妻子在聖法提加獨自努力,他必須陪伴身邊。 在那變成事實之前、特羅斯已做好萬全準備。他可以保護雅蒂絲,也會保護自己。他是火神的子民,是燄聖的孩子。他的鬥志永遠不熄滅。 如果雅蒂絲要逃跑,那他也會帶她走。 「就算對方是雅蒂絲的父親也一樣?」 特羅斯點頭。 準備萬全了,接下來,只需要等待時機。 當然,特羅斯在例行聯絡時沒跟雅蒂絲提起這件事。他告訴黑姬,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能夠和平解決。底牌不該掀出來,就算對雅蒂絲也是。 他們都對彼此隱瞞了一些事情。 不帶惡意,都是為了對方著想。但這還是隱瞞啊。 那天,黑貓思考著沒有解答的問題。 雅蒂絲的早晨起始於侍女莉莉的叫喚。 神智不清地讓她替自己梳頭穿衣,準時七點半出現在餐桌上。對面坐著父親,他們會簡單地打招呼,在沉默中各自吃完早餐。 法卡斯會在準時八點打開書房的房門,報告一天的行程。 午餐時,黑姬回來了。在雅蒂絲休息時遞上一盒包裝好的東西。 「這是什麼?」 雅蒂絲從黑姬手上接過。 「打開吧!那是禮物。」 上面沒有署名,但從黑姬手上接過,送禮者只會是某人吧。雅蒂絲抱著愉快的心情打開。放在上面的是手環、戒指,還有兩封信。 一封是特羅斯的、一封沒有署名,看字知道是由希寫的。 雅蒂絲猶豫了一下,先打開特羅斯的信。 「妳剛剛猶豫了,我要告訴特羅斯。」黑姬眼尖。 「別說出去,我買蛋糕給你。」 「那我要兩個巧克力口味,三個草莓。」 「......會胖的。」 「我突然想到有事要去找特羅斯......」 「好啦、好啦!」 兩人達成交易後,雅蒂絲開了信。 特羅斯的信用的是古語,他的字跡相當工整。內容很簡單,甚至有點單調。沒有多餘的情話,他只是報備了今天的生活以及魔法控制有了長足的進展,放了兩瓣帶著薰香的花瓣。最後簡單地祝她順利。 由希那封甚至不能稱作信,應該說是命令書比較妥當。 「這是聯絡用的魔法道具。手環帶著,戒指不要離身。」寫得很簡單、不署名,甚至理由也不說。 很像他的作風。雅蒂絲討厭他這樣,這講法就是預設她必須聽話。 最讓人生氣的是,她完全沒想過反抗他的命令。 「上面寫什麼?」 「他要我帶著這些不要拿下來,也不說為什麼。」 雅蒂絲甚至想、要不要為了跟他賭氣而唱反調呢?根據過往經驗,這是個糟糕的選項。 「另外一個手環放在特羅斯那裡。由希說,這東西可以讓妳跟特羅斯講話。可是我不知道怎麼用。他只說把東西拿給妳。」黑姬說。 雅蒂絲默默戴上手環,手鐲發出微光。聽見特羅斯的聲音直接從腦中響起:「雅蒂絲,妳在嗎?」 ——嗚啊、是特羅斯!雅蒂絲掩著臉,差點尖叫了。 黑姬一臉受不了的表情看著她。 「妳要不要照照鏡子?完全是花癡臉......」 雅蒂絲的心情好到自動無視黑姬的吐槽。 ——那個、嗯,好久不見。 敲門聲傳來,黑姬替雅蒂絲應門。隱約聽見黑姬跟法卡斯在說話。 「現在是午睡時間,你吵什麼吵。」 「我是家主的侍僕,關心也是我的職責。」又是那一套。法卡斯的語調特別輕快,「而且,比起我,你的聲音似乎更大吧?」 「......要你管!反正雅蒂絲不會跟我生氣。會走開啦,我討厭你!」 「我也是。」 黑姬發出怒吼,雅蒂絲聽見兩人追逐的聲音漸漸遠去。 特羅斯低聲笑了,「黑姬真是的。」 大概是因為太想念他了。 光是聽見他的笑聲,就覺得心情愉快。 「那個,這東西是什麼?魔法?」 「這是雪少爺給的禮物,這是他的魔導具,聽說可以讓聲音傳過去。唯一的缺點就是想法會直接傳過去。類似傳聲魔導具之類的需要魔力,妳不是魔法師,所以這方法似乎不行。」 特羅斯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 ——突然好想學魔法。 ——好想直接聽到聲音啊。 「是嗎?我很高興。」 ——唔。被知道了。 相較於雅蒂絲的尷尬,特羅斯顯得很淡定:「其實也不是不行。由希說,目前可以請黑姬幫忙......另外的魔導具他還在開發中。」 ——我覺得這東西非常非常不方便。 「如果妳是因為直接被知道想法覺得困擾的話,沒關係的。在我看起來,妳平常就是這樣說話的啊。」 雅蒂絲有種想要撞牆的衝動。 ——對不起。 「嗯?為什麼道歉?」 特羅斯經常不懂她為什麼道歉。雅蒂絲想過,也許他只是太溫柔而已,就算生氣也不願意表現出來。因為這會讓她難過。 可以直接知道對方思考的方式很神奇。 雅蒂絲相信特羅斯並不是單純安慰她,也不是敷衍。他是從來沒這麼想過。比起彼此刺探感覺的做法,特羅斯讓她安心很多。 她不喜歡道歉。特羅斯也不喜歡她道歉。 很多時候,向他道歉時,他會不知所措。所以,必須說出來才行。他知道她會說什麼,在想什麼,卻不會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想。 這個人是精靈。什麼也不懂,孩子那樣。他太乾淨了,沒有被世界汙染。 ——我太吵了。 「沒關係,我喜歡妳這樣。我說過我不太喜歡人類嗎?」 心跳加速、完全臉紅了,有點開心他看不到、卻也希望讓他看到。這種心情啊......好想看他的表情。如果可以面對面說話、就可以看到他的笑容了。 ——聽說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人類、尤其是女性,傾向為了一些目的說謊。我一直很不能諒解,後來才知道,不是說出真話才是好的。很多時候,謊言也可以是一種溫柔。為了塑造自己形象撒的謊,對這些人來說,塑造出來的人也是他。那種虛假對他來說是真實存在的,是他的一部分。我能夠理解,但不想接受。」 「直到遇到妳之後,才知道,原來堅持說真話也不完全是對的。」 雅蒂絲不知道怎麼回答。 大概是因為他口中的自己太美好了,所以才覺得不知所措。 「我會接受的,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地方。可以讓我知道沒有關係。」 ——你會很失望的。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美好。我討厭當家主,我討厭哥哥把我自己丟下來,我討厭他可以在外面自由。可是又覺得這樣想的自己很可惡。因為罪惡感才留下來的。我討厭爸爸啊、我討厭法卡斯,他們每個人都是騙子。 ——我知道他們是騙子,但是我認為你不是。所以,我不要你對我說謊。連善意的謊言也不要。如果哪一天,你想離開的話就告訴我。讓我第一個知道,然後,就算很痛苦、我也會放你走。 為什麼看不見他的表情呢? 為什麼、連凝視著他的眼睛說話也做不到呢? 如果面對面的話、大概連這種話也完全說不出來。可是、如果不說的話,就無法消除了。他那種飄忽的感覺,好像一直存在、卻無法確實抓在手中。 我想要把你鎖住。 只留在我的身邊、看著我。 這樣的話,就不會感到不安了。這樣你就逃不掉了。 「好啊。我陪妳。」 他聽見了,語調輕快的回應。 「就算下地獄也帶上我吧。」 毛骨悚然、害怕,還是覺得幸福呢?被這樣理所當然的愛著。 但是、不安消失了。 只有他可以這麼簡單做到,出生至此累積的不安全感、不被愛著的痛苦感覺,患得患失的恐懼,只有在他的身邊才會感覺安心。 雅蒂絲很想見他。想當面告訴他這些。 「晚上,樓下左邊窗戶的門似乎會忘記鎖住。」 「好的,那麼晚上見了。」 精靈對於私闖民宅似乎毫無罪惡感。 他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雅蒂絲甚至能夠想像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的笑容。 話題結束後,特羅斯並沒有脫下法器。他盯著手上的手環出神,直到由希敲了房門才回神。 「啊、早安,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有點好奇。我以為你會直接跑去找雅蒂絲。以你的能力,要潛進去不難。」 「是啊。」 特羅斯活得比由希長。但他是個精靈,不會說謊、情緒也表現在臉上。對他來說,要裝作若無其事非常困難。 不用特別觀察也知道,他有什麼煩惱。本來想裝作沒看見,但最後還是過來了。由希對於自己的多事感到有點無奈。 但是,這樣坐視不管,總覺得事情會往奇妙的地方發展。 「有什麼原因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正大光明地走進去。」 「這是佔有慾嗎?」 這形容讓特羅斯有些詫異,但他並沒有反駁。 「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怎麼說,我很想把雅蒂絲帶走。我想要讓反對者消失,我討厭雅蒂絲在我面前被欺負。但是雅蒂絲不會希望我一直插手。我想知道她怎麼打算,不是直接聽她的想法,而是知道她想要怎麼做。」 「有什麼不一樣嗎?」 「完全不一樣。就像人們總是希望能夠將我愛你說出口一樣。主動說出口,是她希望我能夠分擔。我知道的事情是她自己的秘密。」 由希曾經以為精靈們是脾氣溫和、有耐性的種族,但是,在遇到某兩位精靈以後,這個想法有了很大改變——精靈是無法控制的不定時炸彈。 「由希,我能夠跟你要個禮物嗎?」 「是什麼?」 特羅斯從口袋拿出一朵花。 「請你給花朵賜予永恆的祝福。」 由希先是詫異,接著笑了,「這是預先要求的結婚賀禮嗎?」 「我要為了可以看見的未來前進。我把目標放在前方,不管速度怎麼慢,只要方向對了,就一定會成功。」特羅斯說。 特羅斯自信滿滿,沒有任何恐懼。 「那麼,我就先替你保管了。世界的花啊......那個人,是你的世界嗎?」 「我還沒得到允諾,但那一直是我努力的目標。」 「看來你在精靈森林也想了很多啊。」 特羅斯微笑起來,「雖然還是有點擔心,但是我會很努力的。」 「真是令人感動的積極啊。」 「這樣的話,就算是由希,也不能跟我搶雅蒂絲了。」 雖然努力的方向有些奇怪,但由希並不打算糾正。對於沒有婚姻觀念的精靈來說,結婚確實是一種獨占手段沒錯。 後來,由希想起那時候特羅斯說的話、以及他的表情。 讓夢想實現的不是力量、也不是好運,而是信念。 他相信雅蒂絲,從來沒有懷疑,所以才能夠在見不到她的情況下完全不動搖。也許可以把他的堅韌歸功於精靈的長壽,他們學習緩慢、善於等待。 雅蒂絲是個膽小的孩子,特羅斯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她自信而自卑,付出愛卻恐懼愛。她對愛很有負擔、不習慣接受他人的愛,因為太害怕失去,所以總先設想著失去。 決心接下家主地位置時,她多半就抱著失去特羅斯的打算。 在黑姬跟特羅斯離開的時候,她也沒派人追上來。大概是覺得特羅斯討厭聖法提加、害怕自己疏於照顧被討厭,遲遲不敢確定。 雅蒂絲有特羅斯,所以他們可以走下去。 就像由希身邊只有堤葉一個人能夠隨行一樣。 那天下午,雅蒂絲以超乎常理的快速完成工作,游刃有餘地喝著下午茶。 因為期待著夜晚,午後顯得特別美麗。雅蒂絲心情很好,而且完全沒有掩飾。或者說,她心情好到藏不住。 黑貓注意到了,偷偷湊在法卡斯耳邊:「羨慕嗎?」 「你是指什麼?」 「你有那麼笨嗎?」 法卡斯覺得有點微妙。 他曾經問過黑姬,他是什麼。他說他是妖族,並不是人類。所以,他總在外人面前說著,「我不喜歡人類。」接著補上註解,「除了雅蒂絲跟少爺以外。」 不論對妖族了解多少,這樣的說法就像是被拒絕一樣。 帶著挑釁的語氣,讓人聯想起家主。 ——不愧是那個人飼養的貓。 「小貓,人類無法挑選命運。但能夠屏除妄想。很多時候,人類之所以失望,是因為抱有期待。」 「什麼跟什麼?」 「若完全不抱期待,就連羨慕也沒有。你明白嗎?」 「完全不明白。」黑姬搖頭。法卡斯摸摸他的頭,微笑起來,「但願你永遠不必明白。」他本來有點抗拒,法卡斯的動作很輕柔。他舒服地閉上眼睛。 「真不懂你在想什麼。我覺得你只是說你沒有願望而已。」 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並不是第一次聽見,但是,他只對一個人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很久以前、在水之都就學的時候。 他有幸與那裡的王子就讀同樣班級,瞻仰未來成為賢者的那個人。 由希.海亞還沿用水之都神族的姓氏,還被叫做王子,名字是「由希.法傑瑪」的時候。跟所有人一樣,他期待著能跟王子說話。 有一次被分在一組作業,王子比想像的好相處很多、很俊美而且相當聰明。他們似乎暫時成為朋友了? 不過,這不過是他單方面的想法而已。 路上與王子偶爾遇見,他們會打招呼,但僅只如此。就連他注意過的女性愛上了王子,他也絲毫不生氣,甚至覺得他們很相襯。從旁人知道王子戀人的事情時,他向本人求證:「聽說你跟公爵的女兒交往了?」 王子微笑了,那笑容能讓所有少女怦然心動。 「看起來是那個樣子嗎?」 法卡斯覺得毛骨悚然。 日後見到他跟公爵之女在一起,他們相處的氣氛帶著一種微妙的曖昧氣氛。王子殿下有意識地讓公爵女兒認為他們相愛。 那時候,法卡斯就曾對王子殿下說:「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那當然,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你何必要懂。」 法卡斯突然對王子殿下感到非常厭惡,有意識地避開他。兩人還是會彼此招呼,但形同陌路。 有人說他失寵了,但並不完全是這樣。 後來再見面時,他們也沒有多說話。 法卡斯離開水之都,輾轉成為貴族的侍僕。而那個讓他羨慕又厭煩的王子,也不再是王子。水之都的王位繼承者名字是多琳。 原本的王位繼承人,現在被稱呼為賢者大人。依舊是令人厭惡的目光,甚至有了妻子與即將出生的孩子。但是,那個人身上充滿扎人的刺。 被這麼戒備著,是因為從來不被他當成朋友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時,法卡斯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曾經這麼崇拜的人、現在那種近乎瘋狂的崇拜沒有減低多少。在喜歡他的同時也厭惡他,討厭被拿來跟他比較,討厭在他身邊的劣等感。 可是、還是不想被他討厭...... 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就覺得呼吸困難。 「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法卡斯喃喃自語。 「啊?你說什麼?」 「不是在跟你說話。」 「那就不要在旁邊沒人的時候說話啊。管家先生,你的大小姐跑掉了,不追上去嗎?」就連黑貓也知道調侃。 坦白說,他並沒有那麼喜歡大小姐,也沒想過可以做什麼。就只是看著她行動也是一種享受。他擁有的太少,連期待也學不會。 法卡斯喜歡這樣的自己。 不會奢望、沒有野心,非常適合做管家。 他可以爬的更高,像是姊姊希望的那般。但他不想。這是他對固定好的未來唯一的小小反抗,結束之後,必定回到正軌。 過慣了被安排好的人生,得到自由以後,竟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竟然不知道自己可以想要什麼。 「家主決定不帶上我,那麼,我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等待。」 法卡斯突然有點想見家主的戀人。 在這個人之前,他過去從沒見過精靈。 比傳說中更好。 高挑,如森林那般漂亮的碧綠。頭髮、眼睛,甚至服裝都是。他身上帶著一股讓人舒服的清爽味道,讓人神清氣爽。那笑容也是,真誠毫不做作。 他身上有自由的味道。 被束縛在家族之下的人,都會喜歡這樣的他。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家主才會對他如此傾心吧。 「不要去偷看嗎?」 法卡斯搖搖頭。 並不是完全不好奇,但他不願去看。若是看了,就像承認自己失敗一樣。那兩人之間沒有多餘空間。 就像雅蒂絲從不對他上心一樣,是理所當然的。 「來,伸手。」法卡斯雖然疑惑,還是照做了。 黑貓在他手上放了一顆糖果,「這給你。不要愁眉苦臉的,難看死了。」 「你真的不跟來啊?」 吵鬧了幾次,吵雜的黑貓離開,掛在脖子上的鈴鐺叮噹、叮噹的遠去。 法卡斯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加入再多砂糖也沒有用。 無法掩蓋咖啡的苦味、只感覺到不協調的詭異味道。 「......真難喝。」 ## 五、拍賣會 「在我的名下,沒有人會動妳。」 那天晚上,雅蒂絲裝病,早早就去休息。 之後,法卡斯收到留言,愛德華要他大書房。法卡斯準時敲門,愛德華親自給他開了門。 本來應該安靜的書房排了一排桌子,幾個識字的侍者全神貫注的寫信。 魔法陣書寫方式以及新的書寫材質的發現,專門請侍者寫信的貴族少了很多。但是,愛德華反其道而行。 他將書寫視為家族品質的一部分,特殊信函堅持手寫。 愛德華遞給他一疊信封、還有手抄的文件。 「你的工作很單純,負責抄寫信封上的名字。這是客人的名單。」 交代完成後,愛德華離開了。法卡斯注意到信封上畫了琉璃花。 再看了一下客人的名單。 他找了位置坐下,開始工作。工作差不多進行一半,廚娘請侍女拿來了甜點,休息時間,三兩個侍女留下來閒聊。 信件的內容差不多知道了。 那是邀請函,法卡斯借了其他人抄寫一半的信封過來看。 信的內容很簡單,邀請單身貴族參加舉辦的夜宴,並希望男性不要攜帶女伴。用詞委婉,但意思很明顯。 信末則是模仿雅蒂絲字跡的簽名。 「原來是拍賣會。」法卡斯笑。 但沒人弄懂他的意思,繼續閒聊一些無關的八卦。法卡斯回到座位上,漫不經心的拿著羽毛筆,一個字也沒動。 他突然想起名義上的家主這時候正在約會。 ......如果她知道這件事情會怎麼做呢? 好像很有趣。 「我去休息,等等回來。」 ◆◆ 夜晚,滿月高掛。 在黑貓的提示下,特羅斯很順利入侵西格家宅邸。 途中還因為太悠哉、遇到了園丁,老園丁還跟特羅斯打招呼,兩人用不太順暢的神族語聊了一下。 對方似乎完全不認為特羅斯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不妥。 「那個,你不把我趕出去沒問題嗎?」 「你是來做壞事的嗎?」 特羅斯搖搖頭。 「那麼就沒問題了。我的眼睛不好,什麼也沒看見。」 「謝謝你。那個,還有一件事。」 特羅斯停下腳步,回過頭。園丁的大剪停了下來,「什麼事?」 「我相信我跟雅蒂絲受到了莉羽的祝福。世界這個大花園的園丁,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精靈啊,這並不是我能夠回應的問題。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祝福,那麼,你早就得到了。」 精靈愉快地笑了,「非常感謝你。」 園丁望著遠去的背影,微笑起來。 哪來這麼老實的偷香賊呢。 「一路順風。」 遠處的影子停了下來,對這邊微微點了頭。 如果這個人可以成為新的主人,也會成為佳話吧。精靈與神族少女的戀愛。看好的人不多,但並不是沒有。 他們不能明目張膽地說,卻能夠偷偷摸摸地幫助。 就像當初幫助少爺離開一樣。 敬愛的主人、亞爾弗列德,離去前的願望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協助雅蒂絲。像他們一樣渺小的存在沒有力量,這樣曖昧地協助還是能夠做到的。 就算只有這樣,還是儘可能地顯示了忠誠。 「請好好地保護小姐吧。森林之子啊......這條路,不大好走呢。」 乘著風、踩著月光,精靈穿過走廊,來到約定好的地方。 他聽見高跟鞋的聲音。 來人提著燭火前進,腳步很匆促,那是雅蒂絲的味道,所以他沒有躲開。特羅斯對於女性的外表一直不敏感,他注意到雅蒂絲看起來很不一樣。這是特羅斯第一次看到雅蒂絲束髮。 等待她走來時,忐忑不安。 想著應該怎麼開口,或者應該說些什麼才不顯得突兀。大概是太久沒獨處了吧?雅蒂絲感覺變得很不一樣,才幾個月,就從少女變成了女性。 總是直接了當的性格也收斂很多,不說出口的話也變多了。 特羅斯不討厭她的改變,但他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時間適應。適應不太一樣的雅蒂絲、還有這個她成長的國度及家族。 「久等了!」 她穿著長禮服匆匆走來,儀容端正,就連臉上的神色也完全不一樣。少了幾分熟悉的頑皮,多了幾分穩重。 她提著裙子,匆匆走來,輕喘著氣。 看見特羅斯,提起裙子給他行禮,「晚上好。」 特羅斯看得呆住了,很久沒有反應。雅蒂絲笑著戳了下他的頭,特羅斯才終於想起應該說些什麼。 「很漂亮!雅蒂絲穿什麼都好看。」 這句話像魔法一樣。 西格家的家主變成了特羅斯熟悉、深愛著的少女,僵硬的表情瞬間化開,「真的嗎?」她的喜悅很直接,被心愛之人稱讚的愉悅非常簡單。 為了避免讓人看見,兩人只打了簡短的招呼,就回到黑暗中。 雅蒂絲牽著特羅斯往前。 長廊上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安靜地迴響。 不需要光亮,精靈在黑暗中仍然能夠前進。但人類不同。 雅蒂絲害怕被發現、又不得不點燭火。偶爾聽見的腳步聲讓她緊張萬分。特羅斯沒有提醒,接過雅蒂絲手上的燭火,把它吹熄。 雅蒂絲低聲說:「我看不見了。」 黑暗中,她不安的伸手空中亂揮,確定了特羅斯的位置才穩定下來。 特羅斯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溫度藉著相連的手傳過來。她的手好小,指尖有些冰冷。黑暗的隱匿下,她不言語,卻不再隱藏不安。 「放心,我會牽著妳的手。」 ——這句話讓她瞬間安心了很多。 「好。」這麼說著的她笑了。 其實他有很多方式可以熄燈在黑暗中前進。召喚光精,甚至直接使用隱匿魔法,但特羅斯什麼也沒用。 他喜歡牽著雅蒂絲的手,兩人一起在黑暗中緩慢前進。 至少在這裡,他能夠引導雅蒂絲往前走。 撐過寒冬、在其後綻放的花朵總是十分美麗。但那樣的溫度,實在太殘忍了啊。對柔弱的花兒來說,稍微不注意就會面臨死亡。 雅蒂絲現在度過的是冬季。 但精靈並不會為了避免花朵枯萎而改變天氣。 特羅斯停下腳步,雅蒂絲疑惑地停下來。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她凝視著特羅斯,壓低聲音,「怎麼了?」 心跳變得很快。 應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 準備好的話亂成一團、想要解釋的話也變得亂七八糟了。 「雅蒂絲,妳想逃走嗎?」 意料之外的開場白,很自然地脫口而出。雅蒂絲懂他的意思,卻有些遲疑。這停頓無疑是最好的答案。 看見雅蒂絲不斷變換的臉色以及浮現腦內的無數想法——當然,大部分都是負面的——特羅斯有點後悔。這問題會不會太直接了? 「如果妳選擇戰鬥,那我會跟妳一起留下來。這是我們的戰場,不是妳一個人的。雅蒂絲,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只相信妳。」 「只有妳能夠讓我放棄。我討厭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所以......」 「我才沒有......」 「妳騙人。」 這句話像是信號,雅蒂絲眼內蓄滿眼淚。 最後,終於無法承受淚水的重量,眼淚落下。特羅斯輕輕抱住她,「在我看的到的地方哭吧,拜託妳。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怎麼幫妳。」 雅蒂絲哭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突如其來的情緒讓她本人也有些慌張。 不知道是對特羅斯、還是對自己。 雅蒂絲試著解釋,「我不是不告訴你,我只是......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像什麼都不對了,怎樣都做不好。我以為我可以辦到的,所以試著去作。但每件事情都跟想像的不一樣......」 她以為自己並不覺得委屈的。 在法卡斯面前,她可以自滿地送他巴掌。 但是......在由希面前,在堤葉面前,在特羅斯面前,眼淚潰堤。 「對不起,我......」 「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妳要怎麼做。如果妳想走的話,我可以帶妳離開。妳要留下來的話,我會想辦法幫妳。」 特羅斯想說這句話想了很久、很久。 從知道雅蒂絲的不安時就很想說了,但是不知道怎麼表達。這大概是會帶給雅蒂絲很大壓力的話吧? 雅蒂絲很開心,但她同時又感覺罪惡感。她沒說,卻全寫在臉上了。 「雅蒂絲,妳聽好了。我是精靈,我討厭聖法提加,我也討厭貴族。」雅蒂絲一臉抱歉,像是要道歉,特羅斯搖搖頭,「等我說完。」 雅蒂絲不安地等著。 「但是我來這裡了。因為我想見妳。這並不是什麼犧牲,從來不是。」 如果有少爺那樣的頭腦就好了,如果有少爺那樣的口才就好了。 到底要用怎樣的言語,才能夠讓她明白呢? 這份心意、這份愛。 「我想待在妳身邊。為了這個目的,我會很努力。就像妳一樣。」 但是,特羅斯並不是少爺。 特羅斯是雅蒂絲喜歡的人,是精靈族的燄祭司。他沒辦法像少爺那樣行動,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人類少女。 所以他會這麼說話: 「因為我是妳的。為妳付出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雅蒂絲又哭了。 每次說話雅蒂絲總是會哭,而且哭得很厲害。 最後她吻了上來,嘴上被印上口紅的顏色。 她看得笑出來,她的笑容也讓特羅斯稍微安心了。 雖然問題並沒有解決,雅蒂絲也沒有回答,但是,她開始思考了。面對問題的方式、甚至逃跑也是選項之一。 要忍耐。 在她決定之前,什麼都不要作。安靜地布局就好。 雅蒂絲帶著特羅斯回到房間,法卡斯在門口等待著。 看見兩人同行,他也毫不吃驚,禮貌地行禮,「晚安,家主、燄祭司閣下。」用的語言是簡單的古語。 「家主,有件事想要讓妳知道。」 接下來的話用不熟悉的語言難以說明,他用神族語簡單報告抄寫信封的事情。特羅斯聽不懂,但他知道法卡斯的想法,包括他選在這個時機說出來的理由。告訴雅蒂絲這件事情,只是想打擾她約會的心情。 這種心態讓特羅斯很不高興。 雅蒂絲不驚訝、甚至可以說毫不動搖,只是臉色不好看。 「我知道了。」法卡斯告退。 兩人進了房間,在桌上看見剛準備好的茶點。 門被關上了,雅蒂絲一臉尷尬。她是想隱瞞這件事情的。但特羅斯很早就知道了,他是精靈,但並不是笨蛋。 他知道愛德華討厭自己的原因。 他認為女兒適合更好的選擇,一個符合雅蒂絲女伯爵身份的紳士。精靈之類無法控制、甚至無法預料的對象,完全不在選項以內。 所以他讓法卡斯試著當雅蒂絲的管家,用噪音騷擾特羅斯。 「妳想過要怎麼做嗎?」 「沒有,現在是能拖則拖。」 其實雅蒂絲沒有必要解釋。特羅斯知道的比雅蒂絲說出口的還多。甚至一些她稍微浮現的想法特羅斯也能夠聽見。 特羅斯知道很多事情,但他喜歡聽雅蒂絲親口說出來。 「我們的約定會實現的。相信妳自己,也相信我。」 「特羅斯,這很困難。真的。對目前的我來說,要說服旁人接受很困難,對貴族來說是很不現實的考量。我會全力去做。在那之前,你可以等我嗎?」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過分,但是,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保證。就算這樣,我還是希望你等我。」 突然心疼起來,很想安慰她。 沒有關係的,我可以等。而且我很高興能等妳。 特羅斯不喜歡聖法提加,討厭馬車的噪音以及煙硝味。他想回去森林呼吸自然的空氣,在精靈之森的擁抱下安睡。 他們一樣不安。 但特羅斯畏懼的不是未知,而是被未知改變的雅蒂絲。他只害怕被雅蒂絲放棄、被她否定。如果那樣的事情發生了,連拒絕也變得不必要。失去了停留的理由,他會安靜地消失、沒有憾恨。 噩夢般的神界首都,因為她的存在而顯得美好。 「我會等妳。」 直到妳不再需要我之前,我會一直都在。 雅蒂絲瞬間鬆了口氣,特羅斯也是,兩人相視而笑。 接下來他們很有默契地改變了話題。 特羅斯說,他開始學習神族的語言以及簡單的精神魔法。 他用不太熟悉的神族語說了幾句話,幾個錯誤的發音惹得雅蒂絲大笑。 他們約了隔天見面,交換了個晚安吻。 那天雅蒂絲很快就睡了,她的戰鬥隔天才開始。 而精靈,在愛人臉頰送上吻以後,安靜地離開了她的房間。但他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在西格家留了下來。他在雅蒂絲的房間佈了傳送的魔法陣,修改了西格家的結界、破壞了讓他不舒服的噪音源頭。 他去見了設下法陣的術士,半威脅地要他撤掉魔法。 就算是熟練的魔法師,面對燄祭司也只有被愚弄的份。術士試著掙扎,極力反抗。本來只是單純的執行命令,防守得意興闌珊。直到後來,感覺到對方的能力之後,術士反抗的更加激烈了,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如此這種水準的對手。 「請讓我以魔法師的方式,與您切磋。」 強烈的情緒。求知慾,他對精靈對魔法的使用方式非常好奇。 原來人類的魔法師,是這個樣子的。 「請多指教。」特羅斯微笑,「如果我贏了,可以請你離開這裡嗎?」 「好的。」 魔法師與魔法師,並非魔法師與入侵者。 特羅斯不想浪費時間,並沒有放水,勝負很快揭曉了。 「我......認輸了。」 術士照辦了,那夜就離開了西格家。 特羅斯送給他精靈的祝福語,對方激動地收下,愉快地走了。 這個人是第一個。 之後,特羅斯見了一些人。例如法卡斯,他在書房裡閱讀,對於特羅斯的出現不太驚訝,「有什麼事嗎?」 「法卡斯,我們是敵人嗎?」 「我不是小姐的敵人。你的話,我們是敵人,不需要否認。我討厭你。」 「那麼,你會成為我們的阻礙了,對吧?」 特羅斯的說話邏輯很奇妙。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但他的問法很明顯是確信法卡斯的態度。 不,他知道的可能更多一些。連他在這沒落家族擔任管家的目的也知道。 「我會阻撓的只有你,精靈。」 法卡斯打量特羅斯。精靈很高,膚色相當白,頭髮是神秘的綠色。太過純潔了,就連他挑釁的方式也是如此。 「法卡斯,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但有些地方,我完全不懂。」特羅斯顯得很困惑,「為什麼要做沒有意義的努力?」 法卡斯猛然抬頭,瞪著特羅斯。 「你說什麼?」這話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我是來宣戰的。」特羅斯的語氣甚至沒多少惡意,「雅蒂絲是我的,你放棄吧。」 法卡斯從來沒想過竟然會這樣發展。 他想過很多次,也許精靈在知道他喜歡雅蒂絲的時候會很驚訝、不可思議,或者敵意。他什麼都想過。 唯獨沒想過這樣淡定、信心滿滿,他對於雅蒂絲的愛沒有絲毫懷疑。 這種游刃有餘的態度讓他特別討厭。 「不可能。」 「是嗎?那還真是可惜。法卡斯,我們公平競爭吧。」 特羅斯對法卡斯伸出了手。法卡斯猶豫了很久,才跟他握手。 「......沒問題。」 法卡斯答得很不情願。 特羅斯最後這句話讓他感到屈辱。 事到如今的,提公平競爭還有意義嗎?哈!他們甚至不需要競爭。結果早就出來了,正如精靈所說,法卡斯在做無用功。 雅蒂絲在他面前很少笑,但提到精靈,只要講到特羅斯這個名字,她的眼睛會立刻亮起來。不需要任何約定,她很快就能夠找到人群中的特羅斯,擁抱他。 法卡斯一直很清楚。因為他的目光總是跟著雅蒂絲。 雅蒂絲的愛人笑著對微微點頭,安靜地離開了。在他離去之前,法卡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種特殊的花香,若不是仔細聞會感覺不到。 家主曾說過,雪櫻是她最喜歡的花、她最喜歡的香水、她最喜歡的人。 心臟像是被掐住一樣,難以喘息。 狼狽至極。沒有什麼比被憐憫更狼狽了。 精靈的旅程還沒有結束,他在路上遇見了園丁。老先生與他聊了天,很親切地給他指路。特羅斯謝過了,來到了伯爵的房間之前。 房門沒有鎖,推開了就能夠進去。特羅斯敲了門。 「誰?」 「我是特羅斯.利基特,伯爵大人。」 門內稍微安靜了一陣子。帶著猶疑的聲音傳來,「進來。」 特羅斯安靜地入房間。 雅蒂絲的父親,愛德華.瑪格林.西格坐在沙發上,警戒地看著他。 「我不記得我邀請過您,燄祭司大人。」 「是的,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這是為了必要的事。伯爵大人,聽說,明天會舉行以雅蒂絲為主題的宴會。我希望能夠受到邀請。」 「很抱歉,祭司大人。您並不在邀請之列。」 「就算我這麼說了,你還是不願意嗎?」 「那是以挑選結婚對象為目的的宴會,但是,您是精靈。」 這算是強硬的拒絕了,特羅斯沒有退縮的打算。 事實上,他拒絕的理由完全在意料中。 特羅斯搬出早就想好的說詞:「如伯爵大人所說,我是火神的子民。我們精靈沒有結婚的概念,但並不代表我們不能結婚。若與神族結婚,精靈一樣會受到神族法律束縛。我會成為西格家的一份子,精靈會成為貴家族的朋友,妖精能夠成為你們的力量。」 愛德華看來有些心動。 「如果拒絕了我的請求,那麼妖精會離開西格家的領地、精靈將拒絕任何西格家提出的請求,並且,您會失去一個女兒。」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是的。」 愛德華相當不快,連偽裝都省了,直接皺眉頭,「只要我給你邀請函就可以了吧?但是,我並沒有答應雅蒂絲跟你結婚。」 「我知道。伯爵大人,我是認真的。精靈乍看之下對您的家族沒有貢獻,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能成為力量。」 「哦?說說看,你可以做什麼。」 ——待價而沽。這是好的現象。 雖然特羅斯並不喜歡愛德華打量他的眼神。那個目光,就像是把他當成貨物般看待。想必他對雅蒂絲也是這種眼神吧? 特羅斯不擅長吹噓,但他只要說出自己能夠做的,就是十足的炫耀。 「我是燄祭司中最擅長使用火焰魔法的人,同時,我是由希的朋友、能夠進入精靈的大圖書館,並且,我是最愛雅蒂絲的人。」 最後一句話讓愛德華發出笑聲。 但那不是輕蔑,而是單純覺得有趣。 「我喜歡你這句話。」 愛德華.瑪格林.西格叫來了侍童,親自給特羅斯寫了邀請函。他將封緘完成的信交給特羅斯,「那麼,期待您的造訪。」 「明天見。」 特羅斯如願拿到了邀請函。時間不早了,他本來想要先離開。 但想了又想,又回到雅蒂絲房間。她已經換上了睡衣,半夢半醒地。聽見開門聲,偏頭看著特羅斯,「現在幾點了?」 「快午夜了。雅蒂絲,我該回去了。」 「嗯?那就留下來啊。我的床很大,可以分你一半。」 特羅斯知道該拒絕,但雅蒂絲的邀請實在太有魅力了。還在舉棋不定時,雅蒂絲對他招了招手。 身體永遠比腦子行動得更快。 特羅斯乖乖走過去,不太意外地被半夢半醒的雅蒂絲抱住,拽到床上。她似乎剛洗完澡,身上帶著肥皂的香氣。 情況很不妙。特羅斯連忙說,「雅蒂絲,我要回去。」 「不要,不讓你走。如果你走了就不回來怎麼辦?」 「雅蒂......嗚。妳真的睡著了嗎?」 「晚安。」 那天晚上法卡斯睡得不好,跟雅蒂絲同床的特羅斯更是幾乎沒睡著。 隔天黑姬回來時,特羅斯臉色很糟糕。 除此之外,臉還很紅。 「你們做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做。」特羅斯老實說。 「真的假的?特羅斯,你爛透了!」 「我不想趁人之危啊......」 「騙人,你說你做了什麼。」 「摸了......」 「摸了?」 「一下。」 「騙人。」 「好啦,我摸了很多下......既然知道幹嘛要問啊!」 「我只是想確認你沒有問題。」黑姬很嚴肅。 「我一點問題也沒有!」特羅斯大叫。 特羅斯掛著黑眼圈,沒興趣跟他爭辯。晃晃腦袋,稍微找回精神後,精靈踩著虛浮的腳步離開了西格家。途中還因為精神不佳摔了幾次。 後來是黑姬看不下去,把特羅斯扛回去,才讓精靈平安到家。 精靈被由希數落,吃了早餐後才去睡覺。 這時,有客人來訪。由希收到了來自雅蒂絲的信。 是模仿雅蒂絲字跡的邀請函。信件內容大致是邀請貴族們參加宴會,作為雅蒂絲在社交界的正式登場。不論如何,她是女伯爵,而且沒有結婚對象,這樣的排場並不誇張。 由希遲疑了一陣子,請堤葉叫醒特羅斯,好幾次叫不醒,由希只好去客房找他。床上的特羅斯睡得安穩,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 「我說你,昨天到底都做了什麼?」 原本不期待得到回應,只見床上的特羅斯蠕動了下,從被子裡探出雜草似的頭,「我昨天在雅蒂絲房間。」 由希立刻想歪了,「你做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有。」特羅斯眼睛還閉著呢。 「什麼也沒做?」由希的詫異讓特羅斯有些不快,很快地,少爺立刻給他找了個解釋,「你昨天睡哪裡?」 「雅蒂絲的床上。」 「......」 一陣充滿鄙視的沉默過後,由希開口,「這就是你睡不好的原因?」 「對。」 「我以為三百歲已經是男人了,沒想到還是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啊。」 都被這麼嘲笑了,特羅斯也顧不得睡覺,激烈的抗議,「我才不是小孩子。」 「哦,你要說那是趁人之危?」 特羅斯點頭,表情看來特有正義感。 「難道雅蒂絲一點也沒想過嗎?」 特羅斯不回答。 「這樣就是你情我願,有什麼好猶豫的?」 特羅斯的頭垂得很低,「可是......」 「可是?」 「我會緊張......」 這答案讓由希徹底傻眼,難得露出「啊?你開玩笑吧?」這樣充滿情緒反應的表情,特羅斯臉紅了,完全不敢看少爺的表情。 「......特羅斯。」少爺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重,「你要加油。」 精靈囁嚅著回答:「......好。」 由希本來就要轉頭回去,都走到一半了,又繞回來,「我不是來問這個的!特羅斯,我剛剛收到西格家的宴會邀請,看來事有蹊蹺。」 特羅斯慢悠悠地從口袋摸出已經變得皺巴巴的邀請函,邀請人是愛德華‧瑪格林‧西格。 由希先是驚訝繼而愉快,「看來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差不多吧......謝謝你。」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用結果給我當禮物吧!」 「那個,還有一件事。我需要正式服裝。」 由希上下打量了他,「等我一下。」 不久後,由希與堤葉帶著幾套衣服過來,特羅斯試過了,衣服大致合身,只有部分需要修改。 「這是誰的衣服?」 「尤爾的。既然他用不上了,就送給你吧。」 用不上了。 這句話在少爺口中,聽起來有些沉重。 特羅斯鄭重地收下了。 少爺給他找來裁縫,請他們協助修改服裝。他拒絕了特羅斯的禮物,只接受了他的道謝。 「我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那麼,你們的第一個孩子讓我取名字吧?」 特羅斯答應了。 很久以後的西格家家主,名字是以精靈語命名的,名喚斐爾洛伊,暱稱是斐爾。意思是火焰的繼承人。 特羅斯也跟斐爾提起這件事,「這樣想起來,少爺對我真有信心。」 「那是因為父親是笨蛋吧。」斐爾說。 特羅斯笑著接受了「讚美」,當然,把這話轉告雅蒂絲時,斐爾挨了頓罵。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 特羅斯站在西格家的門前已經有十分鐘了。 他糾結著要不要進去,一邊緊張一邊東張西望。 由希與堤葉站在他身後稍遠處等待著,不,或許說等待有些不恰當吧。兩人用看著稀有生物的眼光盯著特羅斯。 有別於平時精靈式的打扮,為了表示能夠融入神族的決心,特羅斯換上了神族的正裝。這是他第一次穿神族的正裝,光是扣扣子就讓他混亂了好久,最後還是由希邊笑邊給他扣了扣子,領帶也是由希給他打上的。特羅斯一臉歉意,直說「我真是太笨了」。 由希並沒有嘲笑他,只是微笑,他說:「放心,總有人會幫忙的。」 相較於特羅斯與堤葉的正裝,由希穿得跟平常一樣,甚至還帶上了書。 後來,他以「懶得走路」為由,用了傳送魔法直接到西格家門前。於是,在那裡等待了十分鐘。 特羅斯那被他蹂躪的邀請函已經爛到不能再爛。 又過了十分鐘,由希懶得等,帶著堤葉就進去了。只扔下一句話,「雅蒂絲都要等得不耐煩了。」就走了。 這句話顯然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特羅斯不久之後進來了。 來訪的客人組成非常微妙,幾乎全部都是年輕的男性。 由希與堤葉是唯一的夫妻,另外,全場也只有特羅斯一個外族,其他都是神族的人。因此,這三人立刻成了注目焦點。 特羅斯沒理會人們的目光,開始東張西望地找雅蒂絲。 很快的,目標自己送上門了。 「啊,是精靈!喂、少爺,特羅斯——」 是黑姬的聲音。大喊吸引了眾人的注目,特羅斯循著聲音看過去。大吼的是一名魔族少女,她身邊的則是表情尷尬的雅蒂絲。 對方直接走向由希,特羅斯壓低聲音,「由希,你跟她認識嗎?」 由希挑眉,「看清楚,那是你也認識的人。」 特羅斯還在觀察,對方已經伸手打了招呼,「喲,沒想到你穿起神族的服裝還挺像樣的嘛。」 這聲音......好熟喔,但是是誰呢? 特羅斯猶豫了一會兒,「那個,妳是誰?」 腹部挨了一拳,而且力道還不輕。這種「親切」的招呼方式...... 「妳是黑姬?」 「廢話!」少女,不、或者該說是黑姬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不然還有誰?你眼睛有問題啊!還說我,你自己還不是換了衣服,穿得像是有錢人。怎麼樣,這衣服還不錯吧?」 「是不錯......」 特羅斯回答的特敷衍,黑姬怒了,又是一拳,這次特羅斯輕而易舉的閃開了,「我可不會乖乖讓你打。」 「雅蒂絲,妳看,他都欺負我......」黑姬裝可憐。 雅蒂絲像是在發呆,很久之後才有回應,「啊,嗯。」 「什麼嗯。雅蒂絲,妳在發呆?」 「不好意思。」雅蒂絲不好意思地承認。 發呆的原因就在面前。 直接聽見「好帥!」之類吶喊的特羅斯笑得非常開心。由希從特羅斯的表情發覺了原因,也跟著笑起來,「笨蛋情侶。」 雅蒂絲難得沒有反駁,特羅斯本來想抱她,看了下氣氛,也只能住手。 特羅斯一直覺得雅蒂絲很漂亮。她有一種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的氣質,特羅斯對她的感覺從來沒有脫離過「可愛」。 但是,這次完全不一樣。特羅斯覺得雅蒂絲很有魅力。 目光很自然地順著眼睛、嘴唇,滑到胸口。 心跳。心跳。 雅蒂絲感覺一只手搭上肩膀。不快的回頭,看見父親燦爛過頭的笑臉,「晚安,賢者大人。」 「您是長輩,稱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由希很少出現在社交場合,而且向來冷漠,這樣的發言讓人容易做他想。愛德華顯得很開心,「很高興您能撥冗前來,您的到來讓人備感榮幸。」 雖然帶著堤葉,但是,他的到訪已經說明了一切不是嗎? 愛德華並不希望雅蒂絲嫁給由希。 他真正的希望是,讓雅蒂絲藉著「被由希追求」這個名目提高身價。 「歡迎光臨,殿下。」 略冷漠的聲音。法卡斯安靜地站在愛德華身後,這才對堤葉與由希行禮。 他穿得很正式,完全不像是侍從。這樣想時,雅蒂絲腦內突然浮現了想法:他的穿著就像其他來參加「拍賣」的客人,氣質也像是貴族。他的神態有股貴族的傲慢,若要說他是富人家族出生,也說不過去。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安起來。如果是法卡斯,她該用什麼理由拒絕才好? 「還是這樣的衣服適合你。」由希說。 「謝謝您的讚美。」 他們的互動有些微妙,像是彼此熟悉又疏遠。 堤葉看著由希,又看法卡斯。好奇,但沒有探究。 特羅斯與雅蒂絲的說話機會被打斷了,雅蒂絲的不耐煩夾雜著憤怒。 西格伯爵站在中間,有意無意地阻擋他們接觸。雅蒂絲發現特羅斯正凝視著她,發覺她的目光,便微微笑了。 「我相信妳,所以,請妳也相信我。」 風精靈帶來了特羅斯的呢喃。 胸中湧出一種未知的情緒。並不是痛苦,或者說,不只是。他為什麼來呢?是因為想做些什麼,還是說,想要跟她感受同樣的痛苦呢? 如果是特羅斯的話,一定兩者都是吧? 看著這樣的他,心中突然浮現了勇氣。他們有過約定。不管發生什麼事、遇到怎樣的困難都不會放棄。在她放棄以前,特羅斯就不會離開。父親可以阻攔很多事,用上百個冠冕堂皇的名目不讓他們結婚。以愛為名。 他們可以一起逃走,讓父親再失去一個孩子。 既然特羅斯並不害怕,那麼,她亦無所畏懼。 這是她選的路,就要堅持走到最後。不管那是怎樣的結局,特羅斯會跟她一起面對,她的老師們也會給予幫助。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怕呢? 她從來不是獨自一人。 她的悲傷,總有人願意承擔。 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了,但她不能哭。 化了妝,所以不可以哭。為了讓妝容不變,她閉上眼睛、收拾好情緒,以微笑回應。為了能夠看著這雙眼睛,她現在能做的並不是這些。 雅蒂絲只是個代稱,真正的她是家主。 上了妝,站到人們面前、就不能落淚。 由希不喜歡廢話、討厭虛與委蛇的社交禮儀。 但是,跟愛德華的對話,他倒是什麼也沒表現出來,滿口廢話。他笑得就像王子,笑得就像貴族。就像那些討厭的傢伙。 雖然如此,雅蒂絲仍非常佩服他。 「伯爵大人,我想要收藏朵花。聽說可以從你這裡拿到,願意割愛嗎?」 愛德華.瑪格林.西格捻著自己的鬍子,笑得就像商人,「很高興你喜歡。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經決定了花朵的去向。請您原諒我的無禮。」 「那還真是可惜。您已經決定了嗎?」 「我心意已決。如果您早些提議,或許會將我的寶貝轉贈給你也說不定。可能您與名花的緣分不那麼足夠吧。」 他看起來像是覺得相當可惜的樣子。由希臉上看不出表情,跟父親一樣,他的語調抓不到蛛絲馬跡。 雅蒂絲臉色微變,她很快恢復笑容。 雖然變化細微,但她確實表現了情緒。她像是很快地看了由希一眼、抿唇,故作輕鬆地輕笑:「父親大人您真愛開玩笑。」 這話讓愛德華感到吃驚了。 在他的理解中,如花的女兒除了古語以外沒有特殊才能,腦子不笨,但是對這方面特不敏感。 愛德華過去曾讓他見過好幾位貴族少爺,她很普通地應對對方的追求。百般努力沒有成果,愛德華暫時放棄了這主意,轉而把心眼打到兒子亞爾身上。 在那之前,愛德華.瑪格林.西格一直深信亞爾與未婚妻夏綠蒂相處良好,時間讓他們兩人對彼此萌生愛意。 不論是身分、政治信仰或者地位,他們都會是很襯的情侶。在他逃家以後,一切都變了。愛德華這才發現,自己竟從不理解他的兒子。現在,他發覺自己不了解的不只兒子。 早逝的伯爵夫人就曾說,「愛德華,你很溫柔。但你從不曾瞭解我。一點也沒。可你給我太多,我甚至不能抱怨。這世界上,也只有莎絡美能夠理解你,只有她是真正接受了你的愚蠢、你的聰敏,只有她真正愛著你的一切。但愛德華,你也不了解她。」 莎絡美是雅蒂絲的母親,與愛德華的妻子認識。本來還以為那只是氣話,但看著雅蒂絲,愛德華感覺,原來自己不只不懂莎絡美,連她的女兒也完全不懂。 「我不會拿這來開玩笑的,女兒。」 「我知道。」 但她眼中沒有信任。 愛德華跟所有的貴族一樣,跟他的孩子並不親近。 他自認投注了適當的愛在他們身上。聘請了優秀的教師、送他們進昂貴的貴族學校學習知識與禮儀、拓展人際關係,穿上最好的衣服,學習各種語言。 他的一雙兒女成長得相當優秀。 但是,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一個就這樣走了,不知道在世界何方。 女兒失而復得,他感覺很欣慰。他想,自己還是被孩子愛著的吧? 愛德華這才發現,自己想得太少了。從她回來開始,她臉上看不到笑容。她行屍似的過著鬱鬱寡歡的每天,在適當的時機說正確的話、在該笑的地方微笑。送她漂亮的衣服、昂貴的首飾,也無助於改善這一點。 她是非常優秀的貴族小姐,也是優秀負責的女伯爵。 本來雅蒂絲對他來說只是個遞補兒子的空缺,而今,就算亞爾回來,他也未必會改變心意。 但他想得太少了。 大陸上、能夠獨攬一家事務的女性本來就不多。 除去與道奇森家的聯姻關係,西格家岌岌可危。能夠平復這一切、日漸改變式微的家族,這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是笨蛋呢? 「妳這話,該不會是有中意的對象?」 問題提出,由希微笑。雅蒂絲慌張地看了愛人一眼,卻沒從他那裡得到任何回應。愛德華微笑。 真是的,這孩子確實不笨。但她怎麼就沒想到說謊呢? 「父親,成年的兒女保有一、兩個秘密相當合理。」 這正是拐著彎回應了。 愛德華非常好奇,臉紅著別開頭的反應,確實是普通少女。愛德華感到欣慰。他猜對方應該是由希,他受到許多神族少女的青睞。 這個人除了性格古怪與用情不專以外,其他地方都相當不錯。 過得舒適也是一種選擇吧。 他們別過,雅蒂絲被帶到房間,父親一臉嚴肅的給她訓話。 「雅蒂絲,喜歡的人不定要結婚,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人才是正確的。若身分不適合,早些放棄未嘗不是好事。」 ——他鐵定誤會了。 雅蒂絲故意裝作很悲傷的樣子,就像失戀的少女認清自己的愚昧一樣。 咬著唇,低下頭。假裝在忍著眼淚一樣。 啜泣,但眼淚是假的。是她在學校學會的。 「我知道,但是請給我一些時間。」 很久沒有用這招了,依舊有效。父親很慌張。 「好,我知道了。但是,妳等等還是要出去見客人。」 「我知道。」 哽咽。 流淚了,但是眼淚不是因為悲傷。 那眼淚是沒有意義,是欺敵用的水分。 黑姬在愛德華離開時偷溜進房間,看見雅蒂絲哭了,顯得很慌張。本來想摸出手帕,但是不知道扔哪兒了,只好用袖子給她擦淚。 精緻的妝容抹糊了,但藏在厚重面具底下的是笑容。 「黑姬,父親沒有想像的聰明。」她說。 看著她演上淚痕未乾,卻冷靜地說著話的模樣,黑姬感覺她有點不一樣。流著假的眼淚,踩著高跟鞋,纖弱的手無法持劍,他的主人一個魔法也不懂。就算如此,她是個戰士,這裡是她的戰場。眼淚是她的武器。 她散了髮,側躺在床上。黑姬湊過去盯著她的臉看。 雅蒂絲笑了,「看什麼?」 「我突然覺得妳很厲害。」黑姬說。 脆弱而堅強,如柔韌的柳,好似一折就斷。她半瞇著眼,一直沒有睡。黑姬坐在床邊,輕輕戳著她的臉頰。 「晚安,雅蒂絲。」 雅蒂絲睡著了,真正的宴會才剛開始。 ◆◆ 特羅斯找不到雅蒂絲。 他在人群中亂走,途中遇到了法卡斯,對方沒什麼表情的臉又冷了幾分。 稍微遲疑了下,特羅斯還是過去問了雅蒂絲的所在。法卡斯僵硬著臉說「我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不過在心裡多補了一句「知道也不告訴你」。特羅斯有點尷尬的察覺,這個舉動又是挑釁。只好訕訕地說了「謝謝」離開。 繞了一圈找不到雅蒂絲,特羅斯只好回去找由希與堤葉。 人們圍在他們身邊說話,特羅斯找不到機會靠近。直到堤葉發現他,叫了他的名字,人們才給他讓路。 就算在聖法提加,由希也很有名氣。 特羅斯也很明顯感覺到不懷好意的視線。那是很赤裸的厭惡,有一些甚至是毫不遮掩的殺氣。 特羅斯冷汗涔涔,由希依舊泰然自若。 他從侍者手上接過兩杯酒,一杯拿給特羅斯。 特羅斯本來要拒絕,由希卻說:「喝吧。我有信心可以在保護你的情況下,安全離開這裡。」 被比自己矮上不少、又年輕很多的男性這麼說,總覺得有點不能適應。 「我可以把這當成在擔心我嗎?」 那語氣簡直有點像是調戲了。特羅斯感到有些生氣。 但是,這個人真的因為被擔心而感到開心。在不高興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悲哀。他像是在確認他們兩個是朋友一樣。 其實他跟由希早就是朋友了啊!就算他沒有承認。難道他表現的不夠嗎? 「那當然!」 「我知道,但是,我是真的非常開心。」 他說著,真的微笑起來。有人說他像雪,碰起來很冰冷,但總會融化。吸收旁人的溫度就能融化的雪花,還能夠說是冰冷的嗎? 「......是我擔心過度了嗎?」 「特羅斯,你記得還記得我是誰嗎?」他這話講得很傲,那笑容睥睨一切,「我早就習慣旁人的惡意,所以才不參加宴會。被解釋為傲慢也無妨,事實上,我有驕傲的的本錢,這樣的我本來就該驕傲。我什麼也沒做,但是我被認為很驕傲。所以順水推舟。更多人討厭我,這也不壞。我可以敷衍他們但我不想。我習慣惡意,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 惡意太明顯了。 像是細細的針刺入背脊,扎入腦髓。 由希的從容讓特羅斯冷靜下來。但他這才更明白知道,他真的不懂由希。這種時候,竟然可以玩笑似的這麼說。 明明能夠知道他的想法,但從來猜不出原因。 「你可能會討厭我的說法,但是......」 由希微仰首,等待他的答案。 「我覺得這樣子的你讓人很悲傷。」 他像是愣住了一下,露出像是苦笑的表情,「這是在同情我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這樣覺得而已。」 「這種說法很狡猾,但是我喜歡。」 「狡猾?」特羅斯不懂。 知道由希的想法沒有意義,他的思緒很快,很雜亂。像是無意識的吶喊。但是,有時候,他心裡的聲音就像無垠的大海一樣,廣袤而溫柔。 「可能我一直期待你對我這麼說,所以才會想幫你。其實這樣也不差,因為我是人類,想要尋求歸處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有一天,可以變得更自然地接受彼此的溫柔,那就是很要好了,對吧?」 由希的目光往旁邊看,正好與堤葉的目光碰觸。 兩人順著氣氛接吻了。 那是問句,但他並不需要答案。由希的神情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好多了。距離感仍在,但是,他四周的空氣稍微柔軟了些。 他距離凜更遠了,距離由希更近了一些。 就算什麼也不做,待在他的身旁就讓人安心。 ......還好這個人不是情敵。 「謝謝你。」 「你指什麼?」 「全部。」因為特羅斯的表情太認真,由希忍了很久才笑出來,「等一下,你找錯對象告白了吧?」 一直安靜的堤葉也笑了,「雅蒂絲會吃醋喔。」 氣氛一下子被破壞了。特羅斯瞪著他,對方卻笑得很不在意。 「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 「哦,還會用魔族話啊。看來你被人類汙染得很徹底。」 由希又拿了一杯酒給他。 「......那個,我不太會喝酒。」 「放心,喝醉了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就安心的喝吧。」 「......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被調戲了。」 「那是當然的,因為我本來就是這麼做。」 特羅斯想生氣。但是,由希一臉愉快的樣子,覺得自己生氣了會很像笨蛋。但不生氣,好像就要忍下這口氣。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欺負我啊?」 「因為我喜歡你們。」 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答案,特羅斯本來想說「那你不要喜歡我好了」,想了想,他這該算是拐著彎表達情感吧。 他改口,「真是令人困擾的愛。」 「是嗎?」 特羅斯暫時忘了不好的事情,但他沒忘記雅蒂絲。 迅速喝掉由希拿過來的酒以後,向侍者問了路,就去找雅蒂絲。 她的房間沒關,黑姬給她守門,看見是特羅斯就放了人。 雅蒂絲躺在床上,散著髮,翻來覆去,睡得不舒服。特羅斯學著黑姬趴在旁邊看她睡覺。突然聽見黑姬壓低的說:「精靈,當人類真的很麻煩。」 特羅斯點點頭,對著睡著的雅蒂絲說:「真是辛苦妳了。」 「她聽不見啦!」 「聽不到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說而已。」 「什麼跟什麼......你們每個人都這樣,到底想幹什麼啊?」 黑姬滿口抱怨,轉過頭看特羅斯。 「要是我能夠強一些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幫上很多忙。我討厭拖累她,又想陪在她身邊。她不在我面前哭,也不說覺得辛苦,但是會找由希幫忙。沒有他幫忙,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想感謝他,但是不知道怎麼做。」 「......你的煩惱還真多。」 「為了能夠保護雅蒂絲,我一定要變強才行。」 不知道做的夠不夠呢?這樣的我,也想要保護妳。就像妳守護著我一樣啊。 大概是酒精作祟,感覺腦子變得很暈,很難思考。 眼中的雅蒂絲變模糊了。 黑姬叫喚的聲音感覺很遠。 身體像是被搖晃著?啊,黑姬變成了兩個、三個...... 「等一下!不要睡在這裡!」 這句話倒是聽得清楚了。特羅斯很安心地睡了。 直到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才突然醒來。雅蒂絲還睡著,他睡眼惺忪,本來要應門,在開門以前才猛然收手。 黑姬不見了,他不該、也不能在這個地方。他匆匆藏到床底下。 敲門聲還是沒停,似曾相識的聲音喊著雅蒂絲的名字。不久,門被打開,特羅斯聽見腳步聲。 「雅蒂絲,醒醒。」 她似乎睡得很沉,被這樣一鬧也沒醒來。男人嘆著氣,「這下可好了,我已經約了人見面。這該怎麼解釋?」 這聲音是雅蒂絲的父親,西格伯爵。他領頭,僕從魚貫入內。 「伯爵大人,讓我想想辦法吧。」 特羅斯倒是立刻認出來了。 不符合年輕聲音的沉穩,略低沉的嗓音穩定的像是沒有情緒。那是法卡斯。 「哦?你有方法讓她醒來?」 「是的。那麼,可否請伯爵暫時離開?」 「我不能在嗎?」 伯爵像是覺得很有趣那樣,他需要個離開的理由。法卡斯很擅長察言觀色,他說:「是的。您若在場,魔法就會失靈了。」 「哈哈!魔法嗎?這倒有趣。」 伯爵並不完全信賴法卡斯,但認為他是個很好的棋子。 至於法卡斯,他的想法倒是有點難捉摸了。他這麼說著的時候,竟然可以什麼都不想,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那我等你的消息,如果他不醒,我就罰你。」 「是,伯爵大人。」 他的語調順從,卻對伯爵沒有絲毫尊敬。 法卡斯送走人們,門「喀」的一聲上鎖。他走到雅蒂絲身邊,但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站在那兒,雕像一般。甚至沒有開口。 雅蒂絲翻了身,特羅斯心裡一跳,但她仍沒醒來。 法卡替她蓋好被子。 特羅斯本來不明白,但看法卡斯的靜默、感覺到他類似憐惜的情緒,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他沒打算把雅蒂絲叫醒,說有方法讓她醒來,只是想要讓她安睡的藉口而已。 數十分鐘,雅蒂絲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剛睡醒,她的聲音也模模糊糊的,「你是誰啊?怎麼會在這裡?」 「家主,我是法卡斯.瑪納加爾姆,服侍您的人。」 「......啊?啊。啊!等一下,現在幾點了?」 「小姐,剛好是八點。伯爵大人跟您約定的時間是八點半。」 雅蒂絲迅速從床上爬起,匆匆走到鏡子前,慘叫一聲。 「家主,需要我我找莉莉過來嗎?」 「快一點!」 法卡斯應了,迅速離開。特羅斯這才有時間從床板下爬出來。 本來要叫雅蒂絲,但是發現她迅速脫下禮服,正在櫃子前翻找。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特羅斯非常尷尬。 乾脆跑掉好了。但是、現在出去又會被發現,而且想說的話還沒讓她聽到。 一直看著好像不好,但是其實好想看。 爬出來的聲音引起雅蒂絲注意,但她甚至沒回頭,「黑姬,要睡覺就睡在床上。跟你說過好多次了,這樣會把衣服弄髒,而且不舒服。」 「嗯......怎麼不說話?啊......」 雅蒂絲下一秒就要尖叫了,特羅斯摀住她的嘴巴。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特羅斯其實很想看雅蒂絲現在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放開我,然後給我轉過頭!」 但雅蒂絲連耳根子都紅了。特羅斯紅著臉放開雅蒂絲,又忍不住偷看雅蒂絲。她拉了件外衣披上,瞪著特羅斯。 特羅斯轉過頭。但是另外一邊也是鏡子,怎樣都會看見。 心跳得很快,甚至有點興奮。 但是這樣並不好,特羅斯很努力地克制轉過頭的衝動。背後,雅蒂絲的聲音說:「剛剛直接出來不就好了?幹嘛躲著。」 然後、她身上的香水換了,味道很好聞。 門被打開了,特羅斯匆忙間被塞入櫃子。 「小姐,您選好衣服了?」 「莉莉,幫我弄好頭髮,要快。」雅蒂絲處變不驚。 她飛快地看了藏身雜亂衣櫃地特羅斯一眼,努力維持平靜。 女僕莉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給雅蒂絲梳頭、化妝,從帶來的盒子裡拿出一些首飾與髮飾給她戴上。 燈與門關上了。 特羅斯鬆了一口氣,要從櫃子裡爬出來,門被猛然打開,他嚇得不敢動。 進來的是雅蒂絲,她在特羅斯唇上飛快地印下一吻,抓了櫃子裡的口紅。 「等我一下,回來後放你出去。」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住,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到你剛剛在想什麼了。」 黑暗藏住精靈紅透的臉。 一定是因為喝酒的關係吧,對吧,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外面,莉莉的聲音傳來:「小姐,妳的臉好紅啊。」 「是因為天氣熱的關係。」 「可是小姐,現在是春天啊......」 「少囉嗦!還有叫我家主。」 ## 六、交易 黑貓在人群中迷路了。 她想留空間給他們,那兩個人太久不見了,就算相處也是躲躲藏藏的。 如果可以安心睡個覺就好了。 帶著成人之美的善良心意,黑貓離開房間,卻忘記鎖門。 不用花太多力氣,黑姬很輕鬆找到被人們圍繞的少爺與堤葉。他被人牆擋著,很難靠近。他想了一下,繞到由希前探頭。由希很快注意到了,笑了出來,「不好意思,我有客人。」 人群的目光隨他的視線落在黑姬身上。 他穿著女式洋裝,在男性較多的會場裡相當醒目。突然成為注目焦點,黑姬顯得不大習慣。可以看出她是有些生氣的,她忍的很辛苦。由希走向他,對他伸出手,「這位淑女,願意陪我喝一杯嗎?」 提出邀請之後,人們很識相地散開了。 「這樣看起來好像我跟你在約會。」 「比較像是跟女兒在一起吧?」堤葉笑著說。 黑姬說了特羅斯在雅蒂絲房間,由希與堤葉交換了視線。堤葉的表情很微妙,最後終於開口,「由希,你剛剛是故意給他灌酒的嗎?」 「差不多吧。」 「你這也太多管閒事了吧?」堤葉有些生氣,少爺聳聳肩,「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他喝了口酒,堤葉又要說話,他湊過去吻她。半強迫地逼她喝了口酒。 「由希,不要轉移話題!」 堤葉真的生氣了。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她的臉變得很紅。 「葉,他們不是小孩了。雅蒂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特羅斯也是。妳可以擔心他們,但不要替他們選擇。」 「可是我還是......」 「擔心不能改變事實。」 「所以我就不能擔心了嗎?」 「那是妳說的。」 「你非得要這樣說話嗎?」 「好,那我換方式說。妳的擔心與他們的選擇是獨立事件,就結論來說,妳擔心他們是浪費時間,倒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覺。」 跟由希相處這些時間,堤葉也開始明白,由希想說的其實只有最後一句。 雖然明白,但這種口氣還是讓人相當火大。 「我討厭你!」 堤葉氣沖沖地回去了。 「晚安,葉。」 「由希是大笨蛋!」 由希請羅伯茨先生送她回家,自己留在晚宴會場。就算對方是葉,由希依舊沒有安慰的意思。他們的互動總是讓黑姬很詫異。 由希愛著堤葉,這點無庸置疑。但他從不會說她喜歡的話。爭執中,他偶爾也會妥協,但是很多部分依舊固執己見。 話題結束,由希拿了些點心,帶著黑姬繞到走廊。 黑姬有很多問題想問,例如為什麼要那樣跟堤葉說話之類的。但是,根據少爺的解釋法,問了大概也沒意義吧?所以他問了別的:「你不是討厭那個愛德華嗎?為什麼還要跟他說話?」 「不。我不討厭他,我只是不喜歡他。」 若不是黑姬先聽過由希對保守派貴族首領、也就是愛德華的評價,他絕對不會相信由希對這個人其實非常輕蔑。 「面對什麼人,就用什麼樣的面具。」 「這是在騙人嗎?」 「黑姬,人類的語言是用來溝通。所謂的溝通,就是讓意見不同的兩個人,各自退讓,達到一個彼此都能夠接受的型式。語言內涵就像女人,不同的妝容、首飾甚至服裝,都能表現完全不同的氣質。」 「我只是表現了他們喜歡的那一面。」 坦率,毫無罪惡感。由希一向擅長演戲。 只有面對親密的朋友,他才會表現平常的樣子。 「我總覺得你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黑姬,我不會傷害我的朋友。在那之前,相信我做的事情是為了他們。」 「我一直相信你,只是我不太明白。而且我很怕,如果你真的不管了,雅蒂絲可能要跟奇怪的人結婚。」 「黑姬,雅蒂絲沒有你想像的柔弱。」 由希太冷靜了。他的語調讓黑姬有點生氣,「可是很有可能啊!」 「這是她的人生,我不應該插手太多。」 「為什麼?如果你幫忙的話,他們就可以結婚了啊!你不是說你喜歡他們嗎?為什麼可以看著他們分開!」 「黑姬。」由希聲音一沉,帶著幾分怒意,「不要替我決定,也不要替他們決定。這是雅蒂絲的事情。你關心她,以自己的方式替她找著固然很好,但是,你想過她想要怎麼做嗎?」 黑姬不說話了,他看著由希的眼神很複雜。 不諒解、或者憤怒。 由希默默承受他責難的視線。 他們之間很久沒有人開口。 「......對不起。」 先開口的是黑姬,黑貓說著話的聲音很細微。 「不,是我不對。我不該那麼說。」 「因為我太笨了,老是給她帶來麻煩。都是我太笨了。」 由希摸摸他的頭,「放心,我沒有怪你。」 被這麼說以後,黑姬哭了,想要忍著眼淚、但又忍不住,只能拼命不要哭出聲。由希很輕地逝去他的地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我......不該怪你的,是我不對,我、我......」他一邊哭著、一邊試圖解釋,後來哭得連話也不清楚了。 「我沒有怪你。」 由希用手帕給他擦了眼淚,但效用不大。 黑姬終於平靜下來,但心情低落:「可是我真的不懂啊!到底要怎麼辦才好?我好像什麼也幫不上,就只會找麻煩而已。但是我討厭這樣。」 「除了他們兩人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 「可是我......」 「黑姬,愛情只是兩個人的事情,旁人無從插手。」 「你講話很難,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很笨,不講清楚我不懂。」 由希居然笑了,說話聲像是愉快的旋律,「那麼,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只要你說的話我都想相信。」 像是亟欲證明自己的忠誠那樣,黑姬說。 「我討厭眼淚,但我很高興你在我面前哭了。」 對黑姬來說,由希的話一直很難。只有這句,他沒有多想就懂了。 他很高興自己被信賴,但不喜歡看到人難過。 黑姬笑不出來、連話也說不出口。 由希對她的眼淚感到莫可奈何,但並不是不耐煩。他總是這樣,太有耐心。他也該替自己著想。 「少爺,我終於知道言語的用處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由希微笑,摸摸他的頭,「不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嗯!」 突然,有人走過來。 「非常抱歉打擾兩位。王子殿下,可以借用你一些時間嗎?」 機械式口吻,發音精準的口音,木然的神情。來訪者是法卡斯。 「什麼事?」 由希沒有糾正對方的稱呼,卻表現了愛理不理的態度。 這個人不好相處,卻很在乎禮儀。他們之間有過節。 「需要我暫時迴避嗎?」 黑姬不聰明。他不喜歡人類的禮儀,這點還是學到了。 「不,不用了。很快就結束。」 法卡斯的樸克臉變了變,「我想知道您為何插手。這對你沒有好處。」 「不要擅自評價。直接進入主題吧?我討厭廢話。」 「好的,那我就直說了。殿下,請不要介入外國貴族的政爭中。您被稱作賢者,就是不論對什麼身分、種族的人都一視同仁的公平。插手神族的政爭,對您百害而無一利。」法卡斯語調真摯,換來由希的冷笑。 「不要替我決定什麼是好的。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目的,不是要你告訴我該做什麼。難道你認為我會什麼都不想就來淌這渾水?」 法卡斯靜了,由希斜眼看他,「我不喜歡你打著為我著想的旗幟說服我。為了自己的主人做事很自然,但要我抽手,可以。給我個好一點的理由。」 法卡斯握緊拳頭,渾身顫抖。 由希顯然注意到,卻無意改變態度,「說吧,誰派你來的。西格家的其他家主繼承,還是愛德華.瑪格林.西格?」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說謊。愛德華給了你什麼好處?」 「......殿下,這是我的事情。」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由希的語調變得好溫柔,「你想阻止我,卻不給理由,要我聽你的。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要我對你特別。」 「少爺,你為什麼欺負他?」黑姬也看不下去了。 他的話讓法卡斯感覺自己被憐憫了,這麼小的孩子啊。或者說,連這麼單純的傢伙都看得出他無力反抗。 百年了,在他面前依舊抬不起頭。 該覺得羞憤,還是感謝這小貓的幫忙?他自己也拿捏不準。但他感到後悔。上次見到由希,就該永遠不跟他說話。 太愚蠢了,太可笑了。怎麼會期待他改變了?怎麼會期待他幫忙! 這個人就算插手了,多半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他就是這樣,永遠摸不準,永遠是那樣傲慢。但他總可以主導事情發展。 「你以為我只是想羞辱你而已嗎?不好意思,我沒那麼無聊。法卡斯,這是等價交換。你告訴我原因,我也把我的理由告訴你。」 很快的,情勢被他主導了。 由希很擅長講價,更可恨的是,法卡斯懂他的冷漠,也認同他的話。 甚至因此覺得自己很不堪。 所以他討厭由希,卻也無法討厭他。 「我想知道,讓你面對討厭的人也想說話的理由。我可以幫你,但是在那之前你要說服我,怎麼樣?法卡斯.瑪納加爾姆。」 「伯爵大人正在替家主未來的丈夫。他似乎沒有滿意的對象,他說,如果找不到中意的對象,就讓我跟家主結婚。就算這樣,我還是西格家的僕人。他帶家主見那些他覺得還可以的對象,若拒絕了,婚禮會在兩周後舉行。」 「你滿意這個條件嗎?」 像是試探一樣。但是,由希感興趣的並不是法卡斯的想法。 他只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敵人而已。 「那是我想要到達的高度,沒有什麼不滿。」 「你是想要成為伯爵,還是跟雅蒂絲結婚?」 一下子就問到重點。 一瞬間覺得心臟好像被掐住了,無法呼吸。他一直逃避這問題。一直逃,給自己很多理由,說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可是他覺得一點也不好。 跟家主相處越久,越來越覺得好像哪裡改變了。初衷改變了,甚至,他想要的東西也慢慢變了。 突然覺得當不成伯爵也沒關係,只要能站在距離她最近的距離就好。 「這兩件事情,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那很痛苦。」 由希雖然這麼說,但並不是評價,也沒有勸退的意思。甚至沒有同情。 口乾舌燥。法卡斯舔了舔乾澀的唇,就連言語也乾枯了。好像多說什麼都沒有差別。但不說出來,就好像自己從裡到外被看透了。 竟然有點慌張,在這人面前,做了幾次心理準備都不夠。 「我明白了。」 幸好,他沒有追問。 再問下去,法卡斯覺得自己一定無法回答,甚至會以發怒掩飾自己的不安。 「我喜歡他們兩人,但是不想介入他們的愛情。我不能協助他們一輩子。提早抽手好一點,否則雅蒂絲會一直期待著我的協助,甚至以為我可以就這樣幫下去。這樣下去,她永遠不會長大。」 「若不感到痛,她不會知道自己犯下的錯。」 「所以,你要她用自己的幸福當代價學會這些嗎?」 說出口的時候,法卡斯立刻後悔了。 他有什麼立場質疑,又有什麼立場指責? 在這場拍賣會裡,他是加害者。 不論怎樣包裝藉口,刨開來也就單純,甚至單純的可怕。赤裸裸的,非常清晰。就是自私。不過是自私罷了。 他只是利用雅蒂絲。 但後來又想著,可以替她著想一些,誤認自己是對的。 「如果有必要。」 由希的語氣甚至聽不出不捨,他明知道,卻不阻止、也不協助。不,不對。若他真的置之不管,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他也用自己的方式,體貼著雅蒂絲甚至自己。 「法卡斯,我無意教訓你。但是,我感覺你會後悔。如果可以的話,拒絕吧。雅蒂絲也是個聰明人。一旦她抓到你的弱點,你就完了。」 「如果傷口是她弄的,我覺得無所謂。」 由希一瞬間怔住了。 「是嗎?」 那語調像是嘆息一樣,非常沉重。 「我們的話題結束了嗎?」 「感謝您撥冗。」 客套話。由希沒有回應,甚至不回頭。 ** 雅蒂絲跟很多人見面。 會用很多形容,是因為那些人穿著類似的服裝,金色短髮梳理整齊,甚至面容也有幾分相似。 他們身上的古龍水味道似曾相識。 感覺似乎是什麼昂貴的品牌,但太黏膩了,急著表現自己的樣子。想要假裝自己很溫柔,表現自己擁有什麼,卻從不問她想要什麼。 雅蒂絲覺得厭煩,也覺得可以東挑西揀的自己讓人厭惡。 其實她早就有了答案,卻始終不鬆口。 她害怕面對父親的震怒,害怕面對特羅斯的失望。 但這並不表示她想永遠逃跑。她需要一些時間考慮對策。 「看起來妳似乎不太滿意啊?西格女爵。」父親帶著可惜的笑容過來,啊,就是這樣,又打算把女兒賣了是吧? 雅蒂絲很不滿,但她只能微笑。 「父親認為我眼光太高嗎?」 「不,正巧我也不是很滿意。但是,我不是沒給妳選擇,是吧?」 「......什麼意思?」 「妳的婚禮在兩周後舉行,對象是妳認識的人。」 父親溫和的笑了,「是法卡斯。」 有點驚訝,但是,又可以說是意料中。 父親讓雅蒂絲拒絕其他家族血親,卻讓法卡斯隨侍。雅蒂絲是未婚女性,這並不是妥當的安排。原因,就只會有一個。 「妳看起來好像不太滿意。我以為妳還挺喜歡他的?」 「本來是這樣。」 雅蒂絲的回應輕描淡寫,也沒有太大反抗。 愛德華始終沒弄懂女兒的怒氣,「妳放心,就算結了婚,也不代表你要喜歡他。他擁有貴族血統,氣質也不錯,帶出門不會讓妳丟臉。況且,妳不能否認他能力很不錯。他很適合輔佐妳。」 「父親,我跟他相處的時間比你長。」 雅蒂絲真的生氣了,就像她離家那天一樣。她這次連偽裝都省了,皺眉頭,「現在的家主是我。是否適合我,應該由我決定,而不是您說了算。」 表面上服從,心底暗潮洶湧。她不如表面上看來那樣乖巧。甚至可以說,她是相當叛逆的。表面上的溫順,也只是迴避麻煩的手段。 真是聰明啊。 雅蒂絲扭頭要走,愛德華對著她的背影喊:「這次妳逃不掉了。」 她霍然停下腳步,回頭瞪視著他:「西格伯爵,您曾經有兩個孩子。一個走了,另一個死了,被你殺死了。」那語氣傲慢至極。 愛德華感到意外,但並不生氣。如同所有叛逆的孩子那樣,他曾經也對父母親說過這樣的話。 她踏著高跟鞋前進的樣子十分端正,就像他教會的那樣。 愛德華有一瞬間的懊悔。 想著跟她好好溝通,講述家族目前的困境,她可能會接受。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裂痕已經造成。她喜歡的那個人也不適合照料她的生活。 有一天,她一定會明白自己的苦心。 就算被女兒厭惡也好,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沉浸在自我犧牲的情緒中,愛德華.瑪格林.西格對自己非常滿意。 他回到宴會會場,並在那裡找到法卡斯。他給自己開了瓶陳年的紅酒,一杯給自己,另外一杯給法卡斯。 法卡斯接下伯爵的酒,遲遲沒有喝下。 可能是暫時無法適應吧。 愛德華拍拍他的肩膀,「你找雅蒂絲談談吧。」 「......是。」 他發覺法卡斯的表情更僵硬了,如塑像般的臉龐明顯看出不悅。愛德華猜想,他應該是被拒絕而不高興。隨便安慰幾句後,便逕自接待客人去了。 ** 雅蒂絲回到房間時,特羅斯還維持著原本的樣子縮在櫃子裡睡著,就像她離開時一樣。 特羅斯用縮在櫃子裡,如初生的嬰兒那般。 即使用這麼不舒服的姿勢,他仍然睡得安詳。或許是因為倦了,他睡得很沉,就連雅蒂絲的開門聲也沒聽見。 為了不吵醒特羅斯,她小心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雅蒂絲凝視他的睡容,沸騰的情緒一下子平靜了。 雅蒂絲湊到他的身邊,聽他的呼吸聲,很自然地、頭靠上特羅斯的肩膀。他因為這個小動作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覺是雅蒂絲,便笑了:「歡迎回來。」 雅蒂絲嚇了一跳,眨了眨眼睛。 「......我回來了。」 雅蒂絲本來想要微笑的。但是,看見特羅斯詢問的神情時,偽裝的笑容立刻崩潰了,恢復了本來的樣子。 特羅斯半睡半醒,也察覺她很不對勁。從背後抱住她,「怎麼了?」口氣比平常更溫柔了。 不論相處多久,雅蒂絲總覺得特羅斯有股難以摸透的感覺,但這種未知的感覺並不會讓她害罵。 有時候會覺得很奇妙。 其實她不需要說話,特羅斯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了。但他很多時候仍會像現在一樣問「怎麼了」——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一樣。或者,就像是他願意花時間再聽她說一次那樣。 這就是他最溫柔的地方了。 雅蒂絲揪住他的袖口,指尖在發顫。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發抖。 「......剛剛父親說,要讓我跟法卡斯結婚。」 特羅斯沒有回應,晃了晃腦袋,提起精神聽她說話。 幾百次,面對令人厭惡的人們,雅蒂絲對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因為我總有一天會走。這次,她終於把心裡默念過的話,「我們......可以逃走嗎?」 終於等到她這麼說了,但是,並沒有想像中的期待。 特羅斯甚至有種感覺,他不希望就這樣帶走雅蒂絲。雖然這對他們來說,會是個不錯的結局。 特羅斯想過不只一次。回到精靈森林時、跟由希對話時,他反覆地確認自己的想法。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雅蒂絲的幸福嗎? 那麼,雅蒂絲的幸福又是什麼呢?她的幸福由誰決定呢? 一個完美的家庭嗎? 特羅斯是精靈,對於人類、家族的責任感不太了解。但他想試著理解。 雅蒂絲不喜歡這個家族,對於父親抱持著無可奈何的態度。她不喜歡這裡,對特羅斯而言,這華美的地方也像是地獄。充滿浮華的香水氣味、討人厭的惡意,人們戴著面具一層又一層。 特羅斯盯著雅蒂絲,「妳真的想逃走嗎?」 雅蒂絲開口,又閉上嘴。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但需要時間醞釀。 雅蒂絲沒有正面回答,「......我討厭父親,討厭貴族,討厭找不到你。如果這就是作為女爵的代價,那我不要了。讓那些想要的人去拿。」 這些特羅斯都知道,雅蒂絲也不只跟他說過一次。 說是私心也好,特羅斯想要回去森林。 他不喜歡看雅蒂絲難過。但在這個城市,她總是難過。 雅蒂絲抬起頭,與特羅斯四目相交。他們靠得很近,他甚至能夠在雅蒂絲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感覺到雅蒂絲的吐息。 雖然做了準備,但他不否認,他更想要雅蒂絲開口說想逃。好幾次他甚至想過,直接把雅蒂絲帶回精靈森林也好。那裡沒有能讓她難過的人。 他幾乎就要答應了,直到雅蒂絲這麼說: 「我想要保護你。」 一瞬間,無法呼吸。 雅蒂絲的眼神非常認真。 特羅斯稍微呆住了,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雅蒂絲不想離開的,但她選擇了自己。作為被她選擇的人,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雅蒂絲,妳已經很努力了。這次就讓我保護妳吧?」 雅蒂絲燦爛地笑了,半開玩笑地戳了戳他,「還真是可靠哦。」 「嘿嘿。」精靈傻笑。 兩人終於從衣櫃中爬起來,雅蒂絲看著亂成一團的衣櫃嘆氣,「得找個好理由解釋才好。」 「......對不起。」特羅斯道歉著,一邊拿起了被弄皺的襯衫,試著折起來。 雅蒂絲坐在床上看他認真的疊衣服,笑了出來,「不用疊了。」 「咦、可是......」 「還會弄亂的。」 還沒弄清楚雅蒂絲話裡的意思,香水味靠近了。雅蒂絲的吻落在後頸。特羅斯嚇了一跳,手一揮,好不容易疊好的衣服又亂了。 回過頭,看見雅蒂絲抹上口紅的唇。 「不放你回去。」 特羅斯聽見有人站在門口,然後停下來。 那個人就只是等待著,甚至沒有敲門。他隨後離去了。 不知道雅蒂絲聽見沒有,她的身體完全靠上來。壓在身上的感覺有點沉重。 特羅斯替她鬆了頭髮,看著梳理整齊的頭髮散落其實是件享受的事情。她躺在特羅斯腿上假寐,衣服沒換、鞋子也沒脫。靠得很近,甚至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穿著淺紅色禮服,頸子上帶著象徵家主身分的水晶項鍊。 白皙頸項到胸口的線條非常美麗。 視線不自覺地沿著低垂的髮絲往下,落在頸子上,然後胸口。 「不管你跑到哪裡,我都只會喜歡你。」 然後聽見她這麼說。 「不要離開我。」 「不要丟下我。」 ——就順著心裡所想吻上去了,她閉上眼睛,像是享受著一樣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帶著手套的手環著他的頸子,主動送上一吻。 絕對印上口紅了吧。特羅斯想著。 雅蒂絲笑得好邪氣,將印在他唇上的口紅舔了乾淨。 ——心跳得很快。 他們經常獨處,很多時候甚至會一起入睡。 特羅斯喜歡看著她。 吃東西,梳頭髮、看書、苦惱、生氣,他想看著雅蒂絲所有的表情。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由希知道後,還嘲笑他完全不像男人。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被誘惑是什麼樣的感覺。 像是要他做些什麼一樣。騷動著,無法冷靜、無法控制住視線。目光沿著她的頸子滑到胸口,視線順著胸口往下。手搭住她的腰。 經常覺得她很可愛。 她舉手投足甚至說話聲都很迷人,那是屬於少女的純潔。而今,看似純白的她染上了雜質。但那無損她的美麗。 沉默是最佳的誘惑。 他們靠得很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因為緊張胸口起伏著。 「哪裡都好,只要你在就可以了。」 像是宣示一樣,她說。 太狡猾了。 特羅斯沒有說話,低下頭。控制比想像得困難太多了。尤其對方是雅蒂絲。她湊了過來,微偏頭,「怎麼了?」 雅蒂絲低頭看他的臉,捧起他的臉,吻上來。 腦袋發熱,很難思考。 特羅斯想起由希的嘲笑,這才終於有了實感。 某次下午茶時,由希問起兩人的進展。說到除了親吻以外什麼也沒有的時候,由希完全傻住了。好幾次想說話,又吞了回去。最後他換了比較委婉的語氣,「你真的什麼都沒想過嗎?」 「啊?」 「那是晚上,而且是兩人獨處。」由希很認真。 特羅斯也跟著嚴肅起來,他完全不懂由希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沒關係,就算關上燈我也能看得很清楚。」 總是冷靜自持的少爺,難得露出了快要昏倒的表情。 「我不是問你這個......別跟我說你什麼都沒做過。」 「做什麼?」 「......我不知道該佩服你還是懷疑你有問題。」 「我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就主動一點,難道你想要哪天被......」 知道由希想說什麼以後,特羅斯耳根子完全紅了起來。少爺本來還要說話,最後還是苦笑著搖頭。 終於知道少爺為什麼欲言又止了。 他講的就是無法控制。 口乾舌燥,腦子像是一團漿糊。 「......雅蒂絲,我還是回去好了。由希在等我......」 「他帶黑姬回去了,我說要讓你在我這裡過夜。」 雅蒂絲撥了下長髮,將髮飾解下,放在梳妝台上。 唯有水晶項鍊被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接下來是耳環、戒指、手套,襪子,還有外套。 「特羅斯,你逃不掉了。」 她微笑地這麼說,牽住特羅斯的手。 他沒有掙扎,讓雅蒂絲抓著他走。不是沒有想像過,這也是他期待著的。但是,只有在夢中該出現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現實呢? 雅蒂絲替他解下領帶,脫下外套。上衣扣子被解開,感覺到她滑入上衣內的手,還有惡作劇似的、落在後頸的親吻。 上衣掉在地上了。 特羅斯稍微顫抖了下,有些埋怨,突然感覺自己被從身後抱住。 感覺到的是肌膚的熱度。 特羅斯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 ——燈關上了。 黑暗中,雅蒂絲閉上眼睛,摸索著。 她非常緊張,但是下定了決心。特羅斯很明白她這麼做的原因。就像是獻給他的禮物吧,作為愛的代價。或者做為擁有以及被擁有的證明。這並不是告別,更確切地說那是種宣示。 「你是我的」以及「我是你的」。 突然想起少爺說過,「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當時覺得他實在太隨便了。特羅斯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時間,用來緊張或者心理建設之類。他並不是完全沒碰過女人,但是,這麼緊張還是第一次。 在她的胸口印上第一個吻。 怎麼辦呢?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其實沒什麼不好的。這一直是他的期待。 但是、在這種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 「唔......」 最後一絲理智在雅蒂絲壓抑著的輕喘下潰散了。 就不需要言語了。 他們碰觸彼此,身體與心靈都是。 那夜。聖法提家大圖書館,賢者的莊園裡,有個人非常不安。 堤葉在房內來回踱步。 十二點多了,特羅斯還沒有回來。堤葉很清楚他會待在哪裡。「他在哪」之類的問題顯得非常多餘,這個唯一的可能性讓她感到徬徨。 堤葉似乎有些擔心——也不知道擔心的是雅蒂絲還是前去拜訪的精靈。黑姬去客房睡了、由希一如既往地氣定神閒,還笑著說,「妳也太緊張了。」 「你完全不擔心嗎?」 「雅蒂絲不是笨蛋。既然她這麼選了,也沒有阻止的必要。」 堤葉聽懂他的意思。她一直知道這一對過的很辛苦,卻沒想過該怎麼紓困。甚至她也不知道雅蒂絲在想什麼。 「為什麼你不阻止她呢?」 「葉,妳說過要她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吧?怎麼現在又想插手。」 「我很擔心......」堤葉眉頭深鎖,「說真的,你覺得他們兩個有可能嗎?」 由希知道有時候她很淺薄。她的擔心很平凡,甚至有些不必要。但是,能夠為微小的事情擔憂,也是一種溫柔。 如果能夠被她關心著、就算是不必要的事情也覺得很好。 「很多事情在認為不可能時,才是真的不可能。」 「也是呢。」 其實她很好奇雅蒂絲究竟在想什麼。她想由希應該明白。 堤葉沒有要求答案,她把頭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 「我很怕他們受傷。我喜歡他們,我想要他們乖乖什麼也不做,這樣跟父親敵對太危險了,可他們會沒辦法進步。」 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由希討厭香水,卻喜歡這個品牌。這個味道會令他想起葉。 「由希,我想你是對的。擔心他們完全沒有意義。要是我能有你的一半冷靜就好了。」 「守護有很多方式。只要選擇自己能夠做到最好的就行了。」 對由希來說,重要的不是結局,他有很多方法把故事導向他希望的結局。他很少失敗。或者說,他幾乎沒有失敗過。 人們說他是賢者,帶著幾分他遠離政治的感覺。但他也會插手。 需要考慮的,就只有手段而已。 自作主張這個詞,只有在被發現的時候,才被使用的。 睡眠咒的作用下,堤葉睡著了。由希把她抱上床,在她額頭上親吻。雖然她聽不見,還是說了晚安,然後熄燈。 雅蒂絲是他的學生。 放他們跌跌撞撞地前進,才會真正長大。 ——但是,被當成棋子利用就不好了。尤其在他的眼皮下。 對他說過要用賢者之名守護的人們動手。 「主人,今晚回家嗎?」 羅伯茨先生端著燭火,站在門口。 「不用等我了。」他說。 背影消失在遠方,老管家對他行禮,「主人,請務必小心。」 夜間的風微涼。 未說完的話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