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坎提西諾爾》(二)Out of Cage ###### tags: `坎提`, `古文` ## 一、算計與計算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故事,我的也是,哥哥的也是,當然雪少爺的也是。 某次提及關於人生的價值時,他許久沒有開口,後來才說:「在我的想法裡,沒有精采與否的差別,只有希望怎麼過而已。」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並不是很難明白,也像是永遠不能明白。 ** 我的名字是雅蒂絲.瑪格林.西格。 有人聽到這個名字也許會眼睛一亮,噢,那當然。 名字長經常代表身分很高,更別說「西格」是保守派兩大貴族之一,父親的爵位是伯爵。另外一個鮮少人知的,西格是個歷史悠久的姓氏。很久之前,大陸還未以藍月記年時,「西格」是傳述戰神神話的詩人之首。 西格家輝煌的歷史早就隱沒在歷史的洪流中。 傳唱藍月神話的詩人已經不在,詩人的後代踏上了紅色豪華的地毯,披上華服,走進了皇宮,成為貴族,在神族之王的底下工作。就像是父親一樣,就算擁有傳說的姓氏,但是,我們早就不是詩人了。 實際上……我是個音癡、繪畫方面也沒有特別的才能。 跟有藝術細胞的哥哥相反,花了時間練習,卻沒有展現應有的成效。父親在給我換了十個老師依舊沒有進展後,沉重地拍我的肩膀:「雅蒂絲,人生有很多東西可以專精,不需要執著於藝術。」 簡單來說,就是「你沒有才能!放棄吧!」的意思。本來就沒興趣,就算被阻止也沒有難過,反而挺開心。 小時候喜歡看書,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拿著書去外頭看。並不是特別喜歡看書,只是覺得同年齡的孩子太無聊。長大一些,他們不再繼續幼稚的遊戲,女孩子開始討論香水,議論年幼女王,也談他們心儀的對象。 男孩子以交往的女孩數量比賽,有部份開始學習武術、剩下的則成天與書為伍──而我因為身份的關係,成了書蟲的一份子。 雖然稱不上是討厭,但是,絕對不喜歡。 不幸的事情就是在看似平淡的早晨發生的。 ** 那應該是初春吧,風夾雜一絲冬的凜冽。 第一次上古語課,基礎我大多學過,所以很難認真聽講。因為初階古語是看書自學來的,當然沒有學習證明,只好勉力做出專心的模樣、正襟危坐地捧著課本。過了好陣子,卻忍不住朝窗外望。 「西格小姐!」 我猛然回頭,授課老師——堤葉.馬羅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西格小姐,麻煩妳翻譯課文第一段。」 雖然分心,我還是有稍微跟著進度,知道目前的頁數。 「好的。」 我從容地將課文唸出,「廣義來說,人族、神族與魔族,甚至精靈都算是人類。但是,在許多年以前,魔族與神族被人族當作神一般的角色敬畏著,直到近百年來,神族賢王,希尼斯.拉斯奇開放船隻航行到瑟伊爾大陸,才揭開神魔兩族與人類之間千年的神秘面紗。」 老師神情變得有點奇怪。 我一邊唸課文,一邊偷窺老師的表情。 果然,她的表情越來越奇怪了。 怎麼了嗎? 「在藍月時代以前,東方大陸的種族──神族、魔族、精靈以及翼族,跟人族的我們生活的空間有強力的結界隔開。除了少部份的人以外,東方大陸的人們也不知道西方的瑟伊爾大陸,更不知道人族這個種族。或者,對於人族有極大的刻板印象。有鑑於此,戰神藍月……」 「等等!」 ──終於被打斷了。我努力做出無辜的表情。 「給我看一下妳的課本。」 她幾乎是用搶的拿走我手上的課本。最後,她以憐憫的口吻宣佈,「西格小姐,你拿錯課本了。」 「咦?」我得很努力,才能露出足夠驚訝的表情。 「是的,我們課程指定的課本是這本。」 她把手上的課本拿給我,兩本書外表看來非常相似,書名卻有些微差別。 那本書的名字是「神族古語(第二版)初階」,但是我手上的這本是「神族古語(第二版)漫步瑟伊爾大陸與東方大陸的光輝時代」。 我連忙解釋:「我去圖書館跟管理員領書的時候,只報上了您的名字,這是她拿給我的課本。我以為老師只有上這堂課,所以……」 「雅蒂絲,妳以前學過古語嗎?」 我注意到她對我的稱呼由「西格小姐」變成了「雅蒂絲」。 「家裡有部份書籍由基礎古語混合通用語寫的,閱讀的時候查過字典。」 她杵著頭想了下,微笑:「明天開始,妳不用上這堂課了。」 「咦?」 她下一句話讓我更錯愕,「明天開始,妳每周三下午三點,到我的辦公室來上課。課本就是這一本。」 「可是我沒……」 「我會處理。」她截斷我的話,「我會去校長室報告,調整妳本學期以及未來的課程表。紀錄妳的神族古語初階、中級修習完畢。其他詳細事項我明天再慢慢告訴妳。今天回去看完這本書的第一章,明天給我感想。」 「那,畢業的學習證書……」 「我會處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妳的指導老師了。」 她冷淡地宣布,並把我趕出教室。理由是,我不需要早學會的學生。我抱著惹禍的課本到圖書館,問了管理員關於課堂老師的事。才剛起頭,她便瞪大眼睛,「妳說那個堤葉.海亞?」 「我的古語老師姓馬羅。」 「那是她的舊姓,我們喜歡叫她堤葉.海亞。」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的前夫可是那個——」 講到這裡,她滔滔不絕地講起完全無關的事。據說我們的古語老師與水之都的王儲結婚過,但兩人沒有孩子。她跟那位王子殿下非常合適什麼的。我想起同學們曾經討論過由希.海亞,順道跟她打探了些。 話題結束時,已經到了閉館時間。我向她告別時,她喊住我:「提葉小姐非常嚴格,雅蒂絲要好好加油喔。」 我猛然回頭,從半掩的門縫看見她充滿悲傷的眼神。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回家後,我跟父親與哥哥報告這件事,父親顯得非常開心,直說堤葉有多麼優秀。哥哥在父親離去後,笑著拍我的頭,「上課要專心喔。」 記得那一年我剛滿三十歲,距離成年還有七十年的時間。當時的我絕對不會想到,超過五十年都在魔女……噢、不,是老師的門下度過。 痛苦就從拿錯課本的那一天開始。 原本過多的休息時間被無限度地壓縮,安息日也必須上課。除了神族古語外,她還稍微糾正了我藝術無能的缺點。半強迫的在我少數的空閒時間給我上音樂、素描,也教會我基本的油畫與禮儀。 談談我的老師吧。 我的老師——堤葉.海亞是個氣質很好的美人、知識豐富,雖然總是微笑,卻給人微妙的距離感。人們也許尊敬她,但不會把她視為朋友。 她出身水之都,曾經的丈夫是被稱做大陸移動圖書館的由希.海亞,身為天才的妻子,老師也非常優秀,卻經常聽見旁人嘲弄的耳語,說她跟由希.海亞曾經如何如何,但我毫無興致。在不願意的情況下,我在她的門下被訓練成一個所謂的淑女。而且,還是溫柔婉約、外人眼中的好妻子。 有外人在的時候,我可以表現的非常溫柔。 溫柔地讓好脾氣的哥哥在一旁皺眉,露出無法忍耐的表情。 認識我的人聽到我用那樣輕柔的語調說話,大概會噁心的想吐吧?。 但是,真正的想法往往是不能說出口的。貴族的男性很虛榮,在他們面前適度裝笨,能夠博取它們的好感。成為一個自己想要變成的人,或者變成人們希望你變成的樣子。 怎麼想,都是後者比較輕鬆吧? 那也是父親的期待,而我,也是為了成為父親希望的那種孩子而出生的。作為父親的孩子,而不是「雅蒂絲」這個人。 偶爾也會興起「想要有趣的人生」的想法,但是,就只是想想而已。 我還是討厭麻煩。 ** 五十年左右的時間,我都與書為伍。 有人戲稱我是冰山美人。 事實上,那不過是美麗的誤會,只因為古語學習消耗了我全部的體力,其他時間除了休息不想說話。 我曾跟老師抱怨這件事情,但是,她只是扔了疊紙給我,「明天翻譯。」 我決定放棄抱怨,把其他課程的上課時間拿來補充體力。 奇怪的是,「雅蒂絲很有氣質」這類傳言在學院內傳開了,出現了很多追求者,但沒有什麼好的對象。 我開始以研究那些笨蛋為樂,簡單把他們分成幾個類型。過了好幾年,我終究沒有心儀的對象,並且悲傷的做出結論:神族年輕男性多白痴。 生活重心是一年一度的考試,從我成為堤葉.海亞的學生開始,一次一次的考試,一次一次通過,不到百歲,我得到了神族古語的上級專家,被人們稱作天才。上級專家六級是什麼? 雖然不能吃,但是,人們會對你投以敬畏的眼神。聽說考到上級專家的大陸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由希.海亞那個全能的變態。 考試簡單到我閉著眼睛也能考過,我每次都故意拿了剛好及格的分數,以計算分數為樂──但是,這考試一年才舉辦一次。我問過老師,能不能一次把所有的考卷發下來?我發誓我能夠寫得完! 可惜抗議無效。 我只好每年研究神族男人愚蠢的分類、看著死人的故事等待秋天的到來。 考到八十五歲,我拿到專家六級,就沒有再考上去。 從最低階的初級十等,中級十等以及中高級十等,高級十等,加上專家級的六等。考了四十六年,我的青春年華都耗費在神族古語這該死的鬼東西。拿到專家六級的證明時,我站在考場內低咒:「該死!」 老師只是敲了下我的頭。 「那麼,一定是他們聽錯了。」我露出老師教會我的,最溫柔、優雅的那種微笑,「雅蒂絲怎麼會用那種粗俗的詞彙呢?」 長年的考試讓我對古語感到厭倦。 但是,非常不幸地……我已經變成只要看一眼,就能夠輕易翻譯出困難古語,就連我的老師也對我的才能讚嘆不已。 那又怎麼樣? 很少人知道,擁有不希望擁有的才華,是什麼樣的感覺。 因為沒有人知道,也無從訴說。 就算說了,只會被當作炫耀,或者得到「要是擁有才華的人是我就好了」之類的感嘆。說久了,講厭了,我也不再提起。 為什麼擁有才華就必須發揮、必須珍惜呢? 對我來說,對這個世界有什麼貢獻沒有意義。 如果對這個世界的貢獻可以換成鈔票,或者一個完美的搖錢……咳咳,我是說丈夫,那樣我應該會非常努力吧。 可惜,我的努力只有疊在家裡那堆證書能夠證明。 等我成年之後,大概會有五個十個喜歡溫柔少女或冰山美人的笨蛋會上門提親。然後,我會選其中分數最高的一個。 其計算公式如下: 分數 = 臉\*0.2 + 身高\*0.1 + 身材\*0.1 + 智商\*0.2 + 家產\*0.3 +幽默感\*0.1 重視腦子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沒有想法的笨蛋、也討厭無趣的人。 如果是個家裡有錢的帥哥,可是腦子很笨的話,其實也不是壞事。作為優秀的妻子,替丈夫管理他家的財產是必備的。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我的錢還是我的錢。相反地,很帥身材很好的人,家產少一點也是可以接受的。 哥哥常常說我應該去當商人,想想這提議好像還不錯? ** 討厭做跟反抗是兩件事。 這一點,我跟哥哥的看法一樣。我的哥哥跟我的母親不同,他的母親是正室,我的母親是紅燈街的女人。因此,我們長得並不像,性格也不大相同。 哥哥有個未婚妻,是個大小姐。性格說不是很差,但是,所有大小姐有的缺點她都有。 我討厭她。 對於她的性格哥哥雖然不討厭,卻也不喜歡。好脾氣的他面對大小姐的時候總是笑笑的。我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喜歡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討厭。 我試著探聽過,那時候,他只是微笑地告訴我,「雅蒂絲,所謂的夫婦,就是包容對方所有缺點的人。」 面對這樣的答案,我也只好沉默。 哥哥對於父親的說法幾乎完全服從,但是,他很有自己的原則與想法,迂迴地說服父親。有人說他懦弱、毫無主見,他從不生氣,總能漂亮地以行動反擊。 但是我大概知道我接下來的人生會怎麼走。 貴族沒有自由,這是站在上位的代價,我們是籠中鳥,在華麗的監牢裡享受所謂的自由。 哥哥會跟討厭的大小姐結婚,冠上新的姓氏。 我會繼續我的古語研究或者是專心地當一個好妻子,在丈夫與外人的面前扮演優秀的淑女,因為無趣而老死,大概是這樣的人生吧。 不反抗的話就是接受,這就是人生、就是成熟。 我是這樣被教育的。 ──不過,途中發生了意外,導致我規劃好的無聊人生沒有辦法繼續。 ……哥哥竟然逃婚了! 雖然驚訝,但這還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沒料到哥哥動作竟然這麼快。 從父親口中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的反應很淡定。我很努力做出驚訝的表情,但是看來效果不彰。所幸父親心煩氣躁,沒注意到我不對勁。 「雅蒂絲,西格家的未來就交給妳了。」 他對我這麼說的隔天,喜孜孜地告訴我,與道奇森家的聯姻不會取消,由我代替。要我跟該死的老頭……噢不,是他的朋友,根據父親的說法,是個──善良的好人、優雅的紳士──結婚。 至於這個人,啊啊……什麼都不用說,只是個變態。紳士個屁!如果他真的是紳士,我就是淑女了好嗎! 最詭異的是,對方竟然答應了。 父親還在連賣女兒的錢也收了之後,含笑的告訴我這件事。開頭是,「雅蒂絲,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一直知道父親不了解我,但是沒想到竟然到這種程度! 「如果在聖法堤家的話,就能夠經常回家了。」他自顧自地說。 ……該死,該死,真該死! 「為什麼……為什麼……」 「沒關係,女王已經派人去找亞爾,可能有什麼誤會吧。」我的父親依舊天真地讓人覺得不耐煩,我憤然抬頭,「為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父親顯然是被我嚇到了,有些驚慌。 「雅蒂絲,相信我。我跟路德維希認識多久了,我知道他是個怎樣的男人。也許外面的人講得很不好聽,但他跟我保證,他一定會珍惜妳。」 無法溝通。我冷冷地瞅著父親。 我當然知道路德維希是怎樣的人,比父親更清楚。嫁給他會很清閒沒錯──如果可以忍耐他拈花惹草的興趣的話。 「雅蒂絲,相信爸爸的眼光。」 父親熱切地的握住我的手,眼神真摯的說。 ……信你的話我就是笨蛋。 我的眼神是這樣告訴他的,可惜父親顯然看不出來。 冀望父親能夠理解我的想法,也許強人所難了? 那時候,我忍住把花瓶砸在他頭上的衝動,微笑回應。「我知道了,父親大人,僅遵所願。」 我會說什麼僅遵所願嗎? 當然不會。 我循著哥哥的腳步,踏上逃婚之路。我把帳戶所有錢轉到世界銀行之後,向堤葉辭行。老師完全不驚訝,也沒有阻止我,只是說,「如果要逃的話,就往西走。那裡的學校很需要妳這種人才,謀生對妳來說不大困難。」 她找了張紙,執起筆在上面寫了什麼再遞給我。 我愣著收下老師塞給我的介紹信,收信人是「Y. F.」。 她又塞了本書給我,書名是「萬用辭典」。 我愣著看老師,她笑得狡慧:「祝妳好運。」 我帶著便服、著簡單的行李跟地圖,輕盈地踏上旅途。 ** 獨自旅行是非常困難的,根據老師的建議,我打算往西走,也就是魔族天翔大陸的方向。雖然近期渡過國境已經簡單許多,但需要身份證明。為了不被找到,我需要一筆錢,但這還不算是問題。 最大的問題在於我沒離開過首都。 據我所知,許多地方的商人、旅行者都有各自的規矩,見到貴族小姐獨自旅行,鐵定會想要敲詐一筆。 在離開首都之前,打探廚房的大媽她的女兒。 為了避免懷疑,都是由各種女人會有興趣的八卦開始聊起來。 收集完情報之後,說了幾個父親跟路德維希那討厭鬼的八卦作為報酬,請她們保密──不過她們絕對不會聽的。只要神秘兮兮的說,「我只告訴妳,請不要說出去」,聽的人就會說出去,一個人告訴下一個,「只告訴你一個人喔」! 不久,你將發現全世界都知道了。 貴族家的僕人就是這樣的生物。 生活無趣,總需要點調味料吧? 靠著貧瘠的情報跟資金下,我展開旅途。 初次離家,起頭進展的不是很順利,甚至迷路了幾次。幸虧衣服跟偽裝的口音成功騙過路上的人們,他們毫不猶豫的相信我是被父親賣掉的可憐少女……不過,我想光聖皇會原諒可憐的離家少女的。 路上遇到許多好心的農人,當然,也有遇過討厭的人。我不斷地撒謊,編造動人熱淚的故事,博取別人的同情,順利的前進。 旅行中,我思考著哥哥逃婚的原因,才發現我並不如我想的那樣瞭解哥哥。 哥哥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並不是沒有想法,但是,如果跟家族的利益衝突,他就會不猶豫的捨棄。 究竟是為什麼呢? ** 書上常常說,百聞不如一見。 自己體驗過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真正看見美景,跟看見畫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看見那景象,站在高聳的山丘上、廣闊的河川之前,深深地被美景震撼。這時候,竟然也有歌詠的心情。但是我沒有能力作詩,所以,我只能用我擅長的古語紀錄沿途的美景以及各處的風土民情。 首都的美景是人造的,壯觀的即為建築之美,藝術之美。 這是我學習的東西。 離開首都之後,那些以黃金堆積成的壯麗建築慢慢絕跡,取而代之的是從未見過的遼闊。山、海、河,瀑布、深谷、花與樹。 都是見過的東西,卻帶給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路上的人也是,他們的笑容跟首都的人很不一樣。 首都的人們步伐是規律、節奏的,大部分的人都是匆忙的。到處都能夠看到時鐘,對首都的人來說,時鐘非常重要,不允許遲到。 在首都之外卻完全不同。路上見到的人們很隨性,不在乎時間,不論做什麼都是那樣悠哉的樣子。 有人笑著對我說,「慢下來也是可以的。」 我才驚覺自己走路很快。 雖然那話沒有別的意思,但是,我卻被點醒了。 近百年的時間,我一直在狂奔,害怕追不上別人。雖然往前進,知道自己會到討厭的地方,卻毫不猶豫。 我不曾停下來,也不去思考。 在制式化的貴族系統之下,被訓練成服從的人偶。 最常說的話是「是」、「感謝您的指教」,不能說的話是「不對」、「不可以」。貴族的另一個壞習慣是,依賴僕人。他們替我洗衣服、折衣服、煮菜燒飯,甚至整理頭髮。那些我都做得到,但不順手。 只是離家一個月,我的心境卻像是度過了百年那樣。 所謂的成長,就是開始覺得過去的自己十分幼稚的時候。雖然應該為稍微變得成熟而感到喜悅,但是,為什麼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 旅程進展的非常順利。 一個人的夜晚,我經常想起哥哥。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有時候是擔心、埋怨,更多疑問。 靠著許多眼藥水,我順利地度過國境,來到魔族大陸天翔──到達首都滄雨所在地,常悠國。 舉目所及大都是魔族,我的髮色非常很顯眼。 我把頭髮染黑,身份也換成從神族首都回鄉的少女,長年居住於神界,魔族語說得不好,相對比較擅長通行語,我很快的找到了間旅館開始工作。 身為貴族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就算用的是通行語,說話的語調還是貴族。跟旅館主人用的解釋是:過去在貴族家裡工作,已經習慣了那種說話方式。 至於問到是什麼工作時,我只是微笑不作答。 看老闆臉上同情的表情,我想,他大概是替我找了個悲慘的過去吧?那是少女悲慘的故事排行中最好用的一個,因為,絕對不會有人細問。 變成悲慘少女的我,工作量減少許多,有些帶著正義眼神或者憐憫目光的好青年會替我接下粗重的工作。 純樸的青年真的是世界之善。但是,對不起,請不要喜歡我,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們結婚的。 我恢復之前冰山美女的路線──其實是因為我的魔族語說得很差,如果跟他們談得太深入,貧乏的詞彙就立刻露出馬腳了。 在令人愉快的煩惱之下,我意外順利地展開新生活。 世界銀行裡面的錢越來越多了,我的煩惱也越來越多。 我也許該問問老師,哥哥可能去哪裡。如果是老師的話,也許會知道也說不一定? 旅館工作不算很忙,只有假日很晚才會收工。有空時,我會打開老師給的書看。我的魔族語進步很多,那本萬用辭典也只有少數時間才會被我攤開。 一個多月來,還是沒有哥哥的消息。 他若不是碰到大麻煩,就是正在找我。 所以,我只要等他找到我就好了。 我一邊在旅館工作,一邊等消息。 ## 二、與公主殿下相遇 就算沒有約定,早晨依舊會降臨; 就算沒有約定,你還是來到我的面前。 不需要空洞的言語規範,也不需要祭司允諾,不需要他們來證明。我愛你,就像是我被你愛著那樣。 ** 魔族大陸的夏天經常飄雨,首都取了滄雨這個浪漫的名字。 夏天的驟雨來得突然而激烈,一陣子就會停了。我討厭下雨,也不喜歡這個老是下雨的城市。 被雨籠罩著的城市浪漫而憂鬱,偶爾能看到情侶牽手在路上漫步。 我會在雨後踏過水窪時故意激起水花,或在城市中尋找彩虹,卻總找不著。 某個下著雨的午後,我撐著傘獨自出門。我在雨中停下腳步,回頭看見疾行的馬車衝向一隻黑貓。 ──身體動得比腦子還快。 我一把撈起貓閃過,跌倒在地。馬車激起的水花噴了我一身泥濘。 ……該死! 「混帳,不會看路啊!」 我狼狽地爬起來,詛咒自己的多事也詛咒那個車夫。值得慶幸的是,那隻不怕死的貓還安然無恙地在我的懷裡。 「笨蛋,知不知道那樣很危險?」 我輕輕拉了下貓尾巴算做報復,牠反咬了我一口,手指被咬得出血。我不高興,把牠丟在路邊。卻沒想到,牠就這樣跟著我回去旅館。 我必須浪費錢給牠買食物。 重點,這貓完全沒有寵物該有的樣子!高傲、挑食、對主人愛理不理,更讓人生氣的是,對外人卻挺溫馴。 「……聽說貓也可以做料理呢。」 牠好像聽懂似的立刻安靜下來。 我每次都會用這句話威脅,也只有這麼說的時候,牠才會聽話,而且乖得出奇。 相處好陣子,我開始覺得那黑貓也不是那麼討人厭。 等我想到幫牠取名字的時候,叫牠笨貓已經叫得很習慣了。說真的,這個名字並不適合,那隻黑貓非常聰明。 牠吃東西很挑,只喝高級牛奶,牠甚至嫌棄我給的牛奶品質不好,寧可不喝牛奶,我只好試著用別的東西餵牠。 後來,某個貴族小姐餵了她喝剩的牛奶,我才知道牠想要什麼。 不只行為囂張,還是個美食家啊? 我嘴角抽筋地看著牠吃飽後趴在我床上睡覺的橅樣。這貓睡的也很挑,嫌地板太髒太硬,跟我搶枕頭。如果不讓的話,牠就吵個沒完,威脅也沒用。 為了我的睡眠品質,我只能選擇毒死牠、吃掉牠跟妥協其中一項。 某天凌晨牠用爪子抓醒我的時候,睡眠不足的我昏昏沉沉的醒來,看見牠睡得安穩時,突然覺得火大。摸黑去廚房摸了繩子出來,但實在太小看牠的速度,總追不上。 經過好幾次的你追我跑,我也只好妥協了,體力不是我的強項。 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把一半的枕頭留給牠。 這貓有絕對有公主病。 不過,某方面來說,牠真的很像貴族。 貓本身就是輕靈優雅的生物,牠也不例外。但,那種優雅有種難以言明的氣勢。牠跟其他的貓一起活動,只有某幾天夜晚會獨自出去,並帶著撲鼻的薰香回來。我猜應該是去哪裡找了貴族的小姐要食物。 偶爾會問「你去哪了?」 當然貓是不會回答的。 黑貓只回過頭,金色瞳孔直直望著我,頸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後來,我改叫牠黑姬──說也奇怪,這麼稱牠之後,牠似乎變得聽話些?沒叫小黑小白之類的名字,實在便宜了牠。 那就是我跟黑姬的相遇。 ** 過了一個多月,我已經開始習慣這裡的生活。 我是在雨天撿到黑姬的,每次雨天我總是特別小心,也會特別期待。下雨天會不會遇見哥哥呢?這樣想著,並開始期待雨天。 黑姬很體貼,會跟著我一起走,讓我一個人的時候不至於寂寞。 回家的時候,黑姬突然不見了。 我在雨中找牠,發現牠停在一個人旁邊停下。黑姬是隻戒心很重的貓,看到牠對陌生人這麼友善,我很驚訝。 遠遠的,就聞到一股香味。 那是黑姬身上偶爾會帶著的香味。 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個人就是黑姬去找的人。從身材看來,那是男性。身上穿著黑色斗篷,一個人站在雨中,身無長物,連雨傘也沒拿。 傾盆大雨將他的頭髮淋濕,他好像不介意,也不去擋,只是任豆大的雨點將他的衣服濕得透徹。他半蹲著,像是對黑姬說話。他的表情很生動,讓我沒辦法相信他是對著貓自言自語。 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我也許會覺得很可笑。 但是,我並沒有。 他跟黑姬說話的口氣很自然,就像是見到老朋友那樣。他沒有把帽沿拉起,就算距離這麼遠,我也能夠很清楚看到他的臉。 那是一張相當年輕的臉,近看才發覺身高很高,外表看來只比我大一些。不過我最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藏在斗篷下的綠色頭髮。 「是精靈……」 他突然回過頭來,對我笑。 我只是愣愣的看著他,直到對方笑著走過來,對我說話。 要仰頭才能看清他的笑容。 他的聲音很清澈,笑容溫柔如風,用的語言……我想應該是精靈語。 精靈語是少數幾個我完全不會用的語言,雖然不是完全不會,但是記得、而且會使用的詞只有早安、午安、晚安,文法跟文字則是五十年前學過的。 我聽不懂,他也不能解釋,只是笑。 『午安。』 我用不大標準的精靈語說,他笑著回應,又說了一串話。我聽不懂,只能搖頭。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像是不懂我的意思。 「真糟糕。」 我看著精靈那張笑臉,有點無奈。 我終於知道老師為什麼給我那本萬用辭典。 你永遠不知道你會碰上使用那種語言的人,也永遠不會知道,你什麼時候需要跟他們溝通。可惜我沒有把字典帶出來,不然叫他指給我看也好。 他極有耐性地看著我,等待著答案。 見我不說話,他偏著頭,試著用另一個語言問了,我還是搖頭。 發音聽起來,跟我擅長的語言是完全不同語系,或許是精靈使用的古語或者其他森林種族的語言。知道我不懂之後,他露出失望的表情,低下頭,對著黑姬說話。 哦,原來精靈懂得貓的語言,卻不懂通行語嗎?家裡養的貓對著陌生人喵喵叫,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 無法溝通,我只好試著比手劃腳。 神奇的是,對方似乎可以理解,他的試著告訴我他的感覺,但我聽不懂,只能對他露出抱歉的笑容。 雨還是下著,溼透的他卻絲毫不覺得冷,只是笑。 後來,黑姬一溜煙地跑掉了,我追了上去,離開前看了那精靈一眼,他楞了一下,笑著跟上來。 「你如果跟過來,我會很困擾的。」我嘀咕,又說了一次,「非常困擾。」 他還是笑。 我突然想到,不知道精靈會不會躲雨?我指了指雨傘,他不懂,對他招手,我把雨傘往旁邊移,想要替他遮雨。 這回他終於看懂了,卻笑著搖頭。 一路上,我們用肢體語言進行笨拙的溝通。 一開始有點害怕,後來,漸漸的大膽起來,直到後來變得樂在其中。 我發現,語言不通時最有效的是偶爾出現的聲音「啊」的驚訝、笑臉以及愉快的表情。 我沒見到哥哥,衣服被淋濕了,但是,與這些相反地,我很愉快。 我對精靈的第一印象是從特羅斯身上來的。 平靜、溫柔,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就像哥哥一樣。 ** 回到旅館之前,我試著告訴他我在這裡工作。他似乎不明白,只知道我不能讓他進去。黑姬站在旅館門口對我們兩個喵喵叫,精靈聽懂了,我卻不懂。 他指了指外面的椅子,表示他會在外面等著。 同樣身為人類,無法溝通,必須藉著貓表達……這感覺真微妙。 後來,雨變得很大,從窗戶往外看,躲在遮雨棚下的他看起來好狼狽。幾經思考,我決定直接把他帶回房間。 在那之前,當然請他先把斗篷罩上。 我戰戰兢兢地開門,「我回來了。」 「哎呀呀,雅蒂絲也到這種年紀了。」 迎接我的並不是責罵,而是理解的碎語與隱約的嘆息。 「不愧是雅蒂絲,竟然選了精靈當對象啊……」 旅館的其他人,包括客人們都繞著特羅斯,好奇地問東問西。他似乎不懂通行語,抱著黑貓,卻沒有不知所措的模樣。 「等等,妳誤會了,我——」 「沒關係,我懂。」還沒講出口的話被硬生生截斷。旅館老闆的女兒帶著愉快的笑容拍我的肩膀,「說真的,身材很不錯喔。」 「是不錯,但是我跟他……」 「吶,什麼時候認識的?」她對我眨眨眼,「會結婚嗎?」 ……拜託妳把別人的話聽完好嗎? 為了維持形象,我很努力不要嘴角抽搐地太明顯。 「叫什麼名字?」 「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們一句接著一句問,只是一直發問。連續好幾次開口被打斷,我有點不耐煩。 看他們臉上曖昧的笑容,似乎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這個嘛……是秘密喔☆」我露出裝可愛的貴族式微笑,心裡默默想著「這樣滿意了吧」。 在他們的驚呼聲下,我抓住精靈的手迅速逃往房間。 進了房間,他試著對我表達感謝與歉意。 說真的,比起外面那些不聽別人說話的笨蛋,這個語言不通的傢伙似乎比較好溝通。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我找了一套工作用男裝要他換上,自己先進了浴室洗澡。 出來的時候,他神情肅穆的站在陽台看著雨中的城市。看他認真的樣子,我也沒有打擾他,抓了毛巾抹了抹頭髮。 這時候,我才認真的觀察起他。一直知道精靈身材高挑,眼前這位當然也不例外。除了一身綠衣以外、尖耳,看他需要仰頭,還有,精靈的皮膚很白。而且不是貴族小姐刻意保養的白皙,他的白皮膚不會給人蒼白的感覺。 他的頭髮是偏深色的綠色、睫毛很長,眼睛則是祖母綠的顏色。 我走到他的旁邊,跟他一起眺望雨中的城市。下著雨的都市看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但是,他的眉頭卻皺得很深,完全不像是欣賞美景。 不知道森林之子對人類建造的城市有什麼感想呢? 他在外頭站了很久,卻什麼也不做。從頭到尾,他就只是盯著雨,伸出手,讓雨滴隨著手掌滑落,手一偏,雨滴再次落入雨中。 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動作。 鈴噹聲傳來,來的是黑姬。牠站在精靈身邊,蹭了蹭他的腳。 精靈把喵喵叫的黑姬抱起來,竟然開始對話。 「搞不懂。」我說。 可惡,會神族的古語有什麼用啊!根本不能拿來溝通!我憤憤的想。 精靈突然回過頭看我,一臉驚訝。 我從櫃子裡拿出老師給我的字典看,試著看懂精靈語的說明。並且失望的發現,上面關於精靈語的記載極少。 正專心查找資料時,陌生的聲音突然傳來,「雅蒂絲喜歡下雨嗎?」 神族古語! 我猛然抬起頭,看著那精靈,他也笑著看我。 我好半晌說不出話。 天啊!我活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神族古語對我說話。我確認似地問,「你在跟我說話嗎?」 「是的。」 「真是的,為什麼不早說……」 「據我所知,魔法師或者藥劑師之外的人不會接觸古語,況且您還是魔族。」 「我是神族,這是染髮劑。」 「神族?」他很驚訝,「是神族的話,為什麼會成為妖貓的朋友呢?」 我一愣,「貓妖?那是什麼?」 另一個聲音突然糾正我,「不是貓妖!是妖貓。」 我回過頭,看見另一張陌生的臉。 黑色短髮、金色瞳孔,留著略長的指甲,有一雙犀利的圓眼睛,小小的,身高只到我肩膀的漂亮孩子。貓一樣的孩子,雌雄莫辨。 他優雅的撥了下頭髮,仰頭看著我,「看什麼?」他說的也是神族的古語。 「口氣這麼兇……不好吧?」 精靈笑得有點……微妙? 「用不著你管。」黑姬斜眼看我,不回答。 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好陣子,我湊過去看他,戳戳他的臉。 「你不會在開玩笑吧?」 那孩子挑眉,閉上眼睛,身體慢慢縮小,就恢復成貓的模樣,「就是這樣。」 很吃驚,但更好奇。 「……貓妖是貓吸收了日月精華變成的東西嗎?」 黑姬狠狠瞪我,「不是貓妖,是妖貓!那是妖魔!」 ……不管是什麼東西,討人厭這是不會變的。我沒有說話,估計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精靈像是懂得我的想法而輕笑著。 我雙手抱胸,俯視他:「不愧是公主大人,臉長得好看,脾氣竟然這麼差。」 「我當初也覺得妳看起來很溫柔,卻沒想到,完全不是看起來那樣。」黑姬反唇相譏。 「是你自己誤解的,我什麼也沒說。怪我囉?」 黑姬氣的說不出話,「特羅斯,我說的沒錯吧?只是湊巧而已,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也不是神族!」 想起被牠搞得難以入眠的夜,我的口氣實在好不起來。不過……原來精靈的名字叫做特羅斯啊? 「是的,很抱歉沒有先報上名字。」 「沒關係,我不是那麼在意禮節……咦,等等!我根本什麼都沒說吧!」 精靈,也就是特羅斯楞下,「啊,對不起。」 「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嗯,對妳來說也許會很不愉快。但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以請你長話短說嗎?而且,不要再用敬語。」 「好。」特羅斯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可以知道妳心裡的想法。」 我愣住,「意思是你會讀心?」 「不,不算是讀心。嗯……」他陷入思考,試著尋找適合的詞彙,「我可以聽見妳心裡的聲音,嗯,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 「什麼?」我愣住。 今天發生太多事情。 我撿了一個精靈回家,還說他懂得讀心;我養的貓突然變成人,會講話。 「不是開玩笑?」 精靈很認真的點頭,「不過,外面有人在偷聽。這樣好嗎?」 我仔細聽,果然聽見外面傳來微弱的說話聲。 可惡,果然有人在偷聽!我很慶幸我用的是古語,沒人聽的懂。 「我是第一次遇見心裡的想法跟說出來的話一樣的人。」特羅斯說。 「啊?」 「是誇獎,我討厭謊言。雅蒂絲,需要幫忙嗎?」他突然問。 「啊?」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應該能夠幫助妳找到哥哥。」 我有點心動,沒有去想為什麼他會知道哥哥的事。雖然心動,卻又不認為對方可信,我半信半疑的問,「你打算怎麼做?」 特羅斯笑著說,「我是精靈,就用精靈的方法。」 我的下一個問題是:「你可以賺錢嗎?」 特羅斯一愣,「可以,如果妳需要賺錢的話我會工作。」 後來,我累了,鄭重警告黑姬要牠恢復貓的型態之後,要特羅斯睡地上。 晚上我睡得很不舒服,隔天起得很早。剛醒來就開始收東西,收完之後去敲老闆的門,告訴他我決定辭職。沒有原因、不解釋,只笑著這麼說。 我的態度很堅定,他也只是嘆氣答應。 他對我這麼說,「不過,沒機會看到妳的金髮還真是可惜呢。」 「您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昨天。妳知道有人偷聽吧?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知道那是神族的古語。我有朋友是魔法師的學徒。」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而且,妳的一般用語跟口音雖然都沒有大問題,卻有神族的感覺。一般來說,我們用的說法跟神族有點不同。嗯,像是我們請客人點餐時不會說那就拜託你了,會說請點餐。有些微的不同。」 「啊,原來是這樣啊。」 他笑了,「看來妳會有一段很精彩的旅程。」 「精彩應該稱不上……不過麻煩倒是真的。」我發自內心的說,老闆笑笑著說「這就是青春」。 不過,這樣一想,好像很有趣呢。 跟精靈還有貓一起旅行嗎? ** 我們很快就出發了。 第一件事情是去領錢、到商店街挑染髮劑,為了避免麻煩,我決定把精靈的綠色頭髮染成黑色。途中特羅斯抗拒得很嚴重,「不要,絕對不要!」 「精靈,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黑姬笑了,「你越掙扎,讓人越想欺負你——」他咧嘴笑開,說著抓住精靈。 特羅斯抖了抖,明明黑姬很嬌小,但說話的語氣還真是有夠變態。 「好啦……」黑姬用難得溫柔的口氣耳語,纖細的手臂緊抓住精靈,「忍一忍就過去了。」 最糟糕的是,我竟然覺得這畫面沒有違和感,還相當有趣。 最後,終於成功把他的頭髮染色。 「為什麼這麼排斥染色啊?等到目的地到了,可以染回來啊!」 「我不喜歡黑色,想染成紅色。」他說。 但是紅髮也不常見,某種程度來說更顯眼,我立刻搖頭,「不行,紅色不行。為什麼要堅持紅色啊?」 「對精靈來說,不是染成紅髮是恥辱。」 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問,但是看他認真的講這種沒邏輯的話,忍不住清敲了下他的頭。 「好痛!」特羅斯一臉哀怨,我瞪了他一眼,「你要換顏色不會早說啊!」 「妳沒有給我時間申訴……」他像是小媳婦那樣囁嚅著。 ……好像也是? 「雅蒂絲,我想要這個。」 特羅斯帶著哀求的眼神拿著紅色染髮劑。 「不要。」 「雅蒂絲……」特羅斯語氣如泣如訴,我的語氣更強硬,「不要!不要!絕對不要!我沒錢。」 「雅蒂絲……」 ……他竟然真的哭了,我當場愣住。 四周傳來同情的聲音。 「那麼同情他的話,妳們付錢啊!」我怒吼。 結果真的有人紅著臉把結帳的染髮劑遞給特羅斯,他也笑著接下來。黑姬坐在一邊愉快地笑,竟然也有人送禮。 天啊!誰來告訴我這貓跟精靈怎麼回事? 從路人甲乙丙丁女的口中,我知道特羅斯跟黑姬在他們眼中貌似是帥哥跟可愛女孩的形象。 而我?當然就是扮演邪惡大小姐的角色了。 後來順便替特羅斯把頭髮染了以後,給黑姬跟特羅斯買了幾件替換的衣服。特羅斯看起來是第一次進到服裝店,對什麼東西都很好奇。 好奇是好事,但是,對內衣、內褲什麼的依舊抱持著好奇心就有點糟糕了。 他拿著女用內褲問:「這個是怎麼穿?我剛剛問了,她們不告訴我。」 「……好奇心也該有個限度吧?」 「那這個?」他手上拿著內衣。 我終於忍不住搧他巴掌,「你這個變態!」 「我會用身體記取教訓。」特羅斯說。 黑姬在旁邊笑得張狂,此舉引起旁人的側目。 我也一視同仁的鐵拳伺候。 因為臉的關係,特羅斯跟黑姬經常受到側目。 尤其是黑姬。 牠喜歡黑色衣服,從頭到腳全部都是黑色,連指甲也塗成黑的。原本牠想選充滿蕾絲的衣服,最後被我阻止,「等等,你是女的嗎?」 「不是。」他說。 「咦?不會吧?」 沒胸沒腰也沒屁股……發育不良? 「我不會成年。」黑姬說。 「所以呢?」 黑姬顯得很不耐煩,「所以,我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神族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 「什麼跟什麼……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吧!」我說。 「……真是傲慢啊,人類。」黑姬輕蔑的笑了。 我皺眉頭,「為什麼?」 「你們的思考裡面就只有人類而已。但是,這個世界不是你們的。只是你們一直一廂情願地把這世界當成你們的。」 我楞了,竟然想不出話可以反駁。 「黑姬討厭人類嗎?」 「整體來說不討厭。但是,妳擅自給我取名。」他是笑著回答的,「我討厭的是人類討厭的部份。喜歡的也是人類喜歡的部份。」 我很認真的思考他的話,黑姬這時笑出來,「妳的表情好好玩,很老實。」 「因為沒必要裝乖了。」 特羅斯立刻問了,「為什麼?」 「這裡不是神界,我沒必要討好別人。」 平常,這種話是不可能說出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這裡是魔界,我不用裝成別人希望的樣子。 走出服裝店的時候,特羅斯突然說,「雅蒂絲,你哥哥應該也在魔界。」 「咦?」 我猛然回頭,「為什麼?你見到他了嗎?」 「不,不是。」特羅斯說,「我之前聽說冒險者公會在找一個神族的少女,感覺很像妳。不是魔法師,神族,獨自旅行,擅長通行語跟古語。但是,委託人不是你哥哥,是個女孩子。」 我一時想不到哥哥還會帶著什麼人,「女孩子?啊,是魔族?……等等,那個人的名字是不是森?」 「對,是森沒錯。妳怎麼知道?」 「果然!」我興奮的笑了,「我知道哥哥去哪裡了!」 特羅斯一臉莫名其妙,黑姬也是。 「特羅斯,冒險者公會在哪裡?」 「在這邊走過去轉那邊,然後過兩個巷子右轉,在第三個路口……」 「……你還是帶我去好了。」 ** 冒險者公會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只是普通的房子。 坐在櫃台之前的是一個小孩模樣的魔族,他的穿著很隨性,衣服釦子也只扣了一半,手上拿著扇子悠哉地搧涼。 看見我們,他笑著揮揮手,說的是魔族語。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他有點驚訝,笑笑的說了「抱歉」之後,流暢地換成通行語,「歡迎光臨,小姐第一次來嗎?」 「是的。」 他笑著說,「那,小姐來有什麼事呢?」 「請幫我聯絡森,我有事情找他。」 他猶豫了一下,「妳的名字是?」 「雅蒂絲.瑪格林.西格。」那少年笑笑的寫下來,「還有嗎?」 「請轉告他我要找亞爾弗列德。還有,你是不是把他吃掉了?」對方拿著筆的手停了下來,「這也要寫嗎?」 我點點頭,嘴角是忍不住的笑意。 幸運之神回來了!貓的摧殘,我的幸運終於回來了! 而且,還是天大的幸運! 「精靈,為什麼她這麼高興啊?」 我聽見黑姬壓低聲音這麼問。 ……我笑了,非常邪惡地笑了! 看見我的笑容,黑姬嚇了一跳,特羅斯皺起眉頭。 想到未來可以怎樣報復,我心裡好開心! 那少年替我通知了森,隔天,森就趕來了。那時候我正好坐在冒險者公會的大廳裡看書。他看見我的時候一愣,我也一愣。 天啊,真的是本人! 「認識這麼久……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真的是女的?」 「……才不是,我是男的。那是藥劑的效果!理由我晚點再跟妳解釋。」 確定是他之後,我的腦袋似乎停止運轉了。 「好久不見!」他笑著對我說,親吻我的額頭。 森笑笑地拍我的頭,「我們回家吧。」 我跟他溝通用的是通行語,黑姬跟特羅斯聽不懂。黑姬一直在我身邊繞著,等我告訴他我們在說什麼。 森回過頭,笑著對特羅斯點頭,用的是我不懂的語言順利交談起來,黑姬也聽得懂他說的話。 ——這到底是什麼語言啊? 談話結束後,森用讚嘆的語氣說,「雅蒂絲,妳果然不是普通人啊。」 「咦?」 「那個人是精靈族的燄祭司,旁邊那個是妖族,都不常見。你們怎麼認識的?」 「燄祭司?妖族?」 「……妳不會不知道吧。」我老實點頭。 森皺眉頭,「那妳知道燄祭司在精靈中的地位嗎?」 「不知道,我跟精靈不熟。」 「燄祭司在精靈中的身份相當於族長,可以做出重要定奪的角色。在精靈的心中,燄祭司的位置遠高於領導者。大概就像是神族的聖王與國王的差別。」 「什麼!」 我猛然回頭,看著特羅斯人畜無害的表情。 ……精靈的領導者。 又轉向黑姬。 「……妖族是魔法師的同伴那個妖族嗎?」 「嗯,而且他的化人術相當優秀,幾乎是我看過最完美的化身技巧。看來,應該是很優秀的妖族,年紀應該不小。」 腦袋暫時停擺了半分鐘。我看著黑姬好半晌,轉過頭對森說:「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啊?」 黑姬打著哈欠趴在沙發上,看起來隨時都會睡著。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帶了個自走彈在身邊。 而且還是兩顆。 ## 三、牽手與放手 沒有什麼東西是抓住以後就不能放的,只要覺得痛了,再也無法忍耐了,自然而然會放。 堅持不放手不是深情,只是懦弱而已。 不要用溫柔當理由,不要把曖昧的遊戲誤認成愛情, 遊戲人間,最後也只能流浪而已。 ** 森問了我近況,感覺魔界如何什麼的,但是跟哥哥的事情卻完全沒提。他猶豫了好陣子,終於說:「那個,亞爾現在跟我在一起。」 「我知道。」他聽到的時候鬆了口氣。 他那句話有兩層意思,「交往中」與「住在一起」,他可能認為我會不高興,才故意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講。 大概就算聽到這種不算承諾的應允,也會覺得愉快吧。既然對方都這麼想了,我也不好揭穿,只是眨了眨眼睛,「接下來呢?」 他對我伸出手:「我們回家吧。」 「好。」 森替我提了行李,我跟著他走出冒險者公會時,他停下腳步。 「我說,兩位為什麼跟上來了?」 森沒好氣地回頭,雙手抱胸地瞪著特羅斯與黑姬。 特羅斯一臉詫異,「不能跟嗎?為什麼?」 對方的表情實在太認真了,我有瞬間覺得他不是裝傻。森看來也差不多,先是一愣,接著扶額:「我們接下來要回家,您不是要繼續旅程嗎?」 「是沒錯……」 「還有你。妖族跟著神族做什麼?況且這裡也不是你們的領地吧。」 「我要去哪裡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黑姬的口氣很差,我上前拍了下他的頭,「道歉。」 「為什麼我要道歉?」黑姬叉著腰嘟嘴,看來挺不高興,「為什麼妳這麼無所謂啊,他要把我們分開耶!我不要、我不要、我不……」 「夠了,不管有什麼理由,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這樣。」 我摀住黑姬的嘴,雖然還是很不滿,但他很快安靜下來。森說:「妖族,尤其是年紀很大的妖族能夠使用許多語言,而且會越來越像人類。但是,妳不是魔法師,跟牠也沒有契約,不需要帶著牠。」 黑姬很不滿,又要說話,搶先被特羅斯制止。 「妖族作為魔法師的同伴確實很優秀,不適合普通人。」 「至於精靈……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首都,討厭噪音的精靈會更不習慣。」 「這是自由旅行,目的地由我自己決定。」特羅斯說,「當然,如果雅蒂絲不高興的話,我會尊重她的決定。」森打量了他們兩人,又轉向我,突然笑出來:「看妳一臉期待的樣子,我是不是答應比較好?」 「我什麼也沒說。況且,精靈去魔族的首都幹嘛……」 特羅斯一臉期待的看著我,我被看得無所適從。黑姬則直接貼上來,一邊說一邊磨蹭,「主人,拜託啦……」 「不要只有這時候才叫我主人!」 兩人一搭一唱,看著他們的表情,我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求助地看向森,他卻笑得事不關己,「你們感情真好呢。可是,家裡只有一個空房喔。當然,你們想一起睡我也不反對。」 我瞪著特羅斯,對方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覺得沒關係啊……」 「沒關係才怪!」我尖叫。 「好好討論吧。」森竟然就翹著腳坐下了,「我跟亞爾說好今天會回家。」 「主人,不要丟下我!」 黑姬看起來真的要哭了。 我斜眼瞪他,把心一橫。我是不會上當的! 他卻蹭著我開始撒嬌。糟糕,好可愛…… 「雅蒂絲……」 「不要抱我,你這個笨蛋!」 森一口餅乾一口紅茶,說著風涼話:「雅蒂絲果然很受歡迎呢。」 「那個果然是怎麼回事!」 早上見過的少年遞給森一張紙,「森,有工作了。」森接過,只看了一眼就丟下,「這工作我不接。」 「為什麼?人家知道你復出了還特別指定呢!你看薪水——」 森打斷他喋喋不休的推薦,「不用多說了,我不接在坎提西諾爾的工作。」 「啊……真是可惜呢……」 「抱歉,但是我跟人約好了。」 我把黏在身上的黑姬拍開,「森在做什麼工作?」 「主要是藥劑師,其次賞金獵人。現在不做危險的工作,不想惹亞爾生氣。帶亞爾來的原因有點複雜,我晚點一定跟妳解釋。」 「好,一言為定。」 「不過,我還沒跟亞爾說我來找妳。」 「為什麼?你們不是在一起嗎?」 森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他故作輕鬆地笑著,「想知道?」 「想知道。」 「不告訴妳。」他笑著彈了下我的鼻子。 「很痛耶!」我揉著鼻子抱怨,「身為他的妹妹,我給你一個建議──」 我湊到他的耳邊輕輕的說。 森聽了立刻皺眉頭,但是經過我拍胸保證,他終於勉強接受,嘴裡還是嘟噥著,「這有點過火吧?」 「不會啊,我經常這麼做。」 「我知道,亞爾跟我提過。」森輕笑著說,語調溫柔了好幾分。 討論到最後最後,特羅斯與黑姬可以留下了。 森說精靈跟貓要住可以在客廳。但是目前還沒有整理,要我們前幾天先睡旅館。一人一貓點頭如搗蒜,特羅斯就跟我們一起行動。 我很快收拾行李,到約定的地方與森會合。 約定的地方是魔法師的別館,開門就看見微笑著的森。運輸工具讓人有點驚訝:是傳送魔法陣。 第一次看到傳送魔法陣,特羅斯顯得很驚訝,「沒想到魔族竟然有這麼方便的運輸方法,據我所知,能夠描繪空間魔法陣的魔法師非常少。」 「空間魔法?」 「嗯,就是空間魔法。」 森看出我的好奇,卻無意解釋。 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我們就抵達了目的地。 出了魔法館,森領著我們前進。特羅斯一臉好奇,黑姬也是,老停在路邊攤販發出讚嘆,好幾次幾乎走散。 「我們先逛逛再回去吧。」最後森終於妥協。 我倒是沒有逛街的興致,只是跟著他們走。 森突然問:「雅蒂絲是怎麼過來的?」用的是通行語。 「父親要我跟路德維希結婚,所以我就跑了。」 「……對不起。」 我楞了一下,「這跟你沒關係,是我們家族的問題。」 「有,跟我有關係。」 「例如你們兩個私奔之類的事情?」 他愣住了,特羅斯愣住,黑姬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啊,他讀到了。不過,讓他知道也沒關係吧? 「沒甚麼好意外的。」我說,森驚訝的表情真的很有趣。他沉默了,臉上的表情好像在思考什麼、也有點像是害羞。 「那個,妳不生氣嗎?我是說,我跟他……」 「雖然有點意外,不過我還滿喜歡這樣的發展。」我笑了,森很驚訝,「而且,我有說過,希望你可以當我哥哥。」 「是說過,但是……」 「所以,我就有兩個哥哥了。」我微笑的截斷他的話。 森還想說什麼,卻苦笑收回。 其實,現在的我還不能夠說完全不在意。但是,我會試著不在意。畢竟,我是在神族的那種教育下長大的孩子。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愛情,能夠讓那樣的哥哥喜歡上一個同性。不知道是怎樣的堅持可以讓他拋棄整個家族──那可是哥哥從小到大守護著的東西。 小時候遇到有什麼問題不懂的話,就會去找書。 但是,隨著年齡漸長,我也漸漸明白,很多事情在書上找不到答案的。很多答案並不正確。 哥哥做的事情是不對的,書上這麼說。 對於家族要有責任感,身為貴族,要奉獻一生給神族之王。 但那並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就是這樣。」我說。 入夜。 街上人潮依舊,完全不輸神族首都聖法提加。遠遠就看見聳立在遠方的巨大城堡。整個魔族大陸上,只有一個地方有這麼大的城堡。 常悠國,魔王所在地。人稱魔都的滄雨。 「森。」 森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我。 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點害怕。他等我一陣子,我依舊沉默,直到看見我臉色不對才開口。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抬起頭,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特羅斯適時的插話,用的是不大順暢的通行語,發音聽起來很微妙,但是大致可以聽懂,「我想要找工作。」 「找工作?你嗎?」森成功的被轉移注意力。 特羅斯很認真的點點頭。 我心裡鬆了口氣,感謝他適時的打岔,同時想起,他能知道我的想法。不禁覺得……怎麼說,有點害羞。 我還是有點喜歡森的,只是那是很淡很淡的。 「啊,精靈在魔界要找工作啊……有點困難。嗯,應該說是你不能做一般的工作。你會魔法嗎?」 特羅斯點點頭,「我擅長火屬性與風屬性的魔法。」 「聽覺呢?」 「嗯……能夠聽到一百公尺以外一般人的對談,如果不用魔法輔助的話。夜視力是差不多兩百公尺,遠一點可能需要練習。」特羅斯說。 「我擅長精神魔法。」黑姬跟著說。 「精神魔法啊……」 「那這樣正好,我們三個可以一起接任務。」森說。 我跟著說,「我也要工作!」 「雅蒂絲嗎?」森很認真的思考,「一般來說,魔界的冒險者公會可以找到的工作類型比較多,比較像是工作介紹所。小到送貨、臨時工、服裝推銷員、料理製作、旅館侍女,圖書管理員都有,如果妳想要的話,我可以幫妳問問。」 特羅斯突然說,「既然雅蒂絲小姐也需要工作的話,要不要親自回去冒險者公會登記呢?如果親自詢問的話,能夠得到比較多的機會。」 「像是侍者、服裝推銷員,這兩類工作相對在乎工作者的氣質。幸運的話,可以立刻被錄取。」森對我投以詢問的目光,「雅蒂絲,妳覺得怎麼樣?」 「我要去。」 進了冒險者公會,我把老師給我的介紹信遞給櫃台的小姐。 上面用通行語寫了收信人Y. F.,是誰呢? 「請幫我把這封信送給這個人。」 櫃台的小姐收下,看了署名之後,表情有點微妙,「如果對方拒收,一樣是退給您嗎?」我點點頭。 會退老師的信,到底是誰呢? 她謹慎的收下信,森要付服務費,她卻婉拒了,「署名的人對我來說很特別,不需要收費。還需要什麼服務嗎?」 森用流暢的魔族語簡單說明來意之後,她從櫃子裡拿出厚重的檔案夾,分別遞給我、特羅斯與黑姬。 檔案夾的說明用的是魔族語。 黑姬恢復原形,坐在特羅斯旁邊搖尾巴。 我的魔族語只勉強聽懂日常對話,閱讀速度非常慢,森在我旁邊替我翻譯。原本只是回答我的問題,後來終於看不下去,搶了本子過去。 他看到其中一頁停了下來。 「雅蒂絲,你會神族的古語吧?」 「會,而且很熟。」我說。森有點驚訝,他接著問,「我記得妳有證書?」 「專家六級。」 森的驚訝轉成不可思議,「專家六級?很少見!」 我笑著接受他的讚美,卻有點不自在。 「那非常好,決定了。」他愉快的說,拿著檔案夾指給那女孩子看。那女生看見工作內容以後,表情平靜轉為詫異,然後是狂喜。 女孩用不太純正的通行語對我說,「請給我看您的證書。」 我從行李中找出壓在箱底,以為永遠都不會用到的羊皮紙卷。 少女一看,眼睛瞪得大大的,「專家六級!」 「我就覺得雅蒂絲的古語說得非常棒。」特羅斯說。 被古語專家.精靈稱讚了,我心中的感動很難形容。 少女興奮的從抽屜裡拿出一顆水晶,我只看見水晶裡面模糊的影像,看起來好像是個人。那少女恭敬地對那個人打了招呼,之後,語帶興奮的說了一串話。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溝通方式,覺得很新奇。 對話很快結束,那少女興奮的對森喊,「森,成功了!」 森有點詫異,「不需要證明嗎?」 「他說不用。」她說。 森轉向我,「這可是薪水很高的工作呢。嗯,快比我的薪水高了。月薪一千克,每週工作五天,每天三小時。」 聽到這價碼,連我都愣住了。 「一千克?」 那是一般家庭能夠生活一年的數字! 櫃台的少女笑咪咪的對我說,「那麼,請您明天立刻開始工作吧。」 「咦?」 她不給我驚訝的時間,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袋子給我。 「裡面有工作需要的所有資料。如果有其他的需要,請儘快聯絡我們。裡面有聯絡用的小型水晶。使用方法也有說明。」 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工作內容是什麼?」 「是貴族學校的老師。每週只有兩天有課,其他時間負責翻譯與校正錯誤的工作。如果妳去了,搞不好價格會更高。就算在滄雨,神族古語的專家也非常少見。少數擅長的人大都是貴族,不會當老師。」森說。 「不會吧……我當老師?」 我在心裡尖叫著,特羅斯突然皺起眉頭,摀住耳朵,看起來好像快昏倒了。 好啦,我知道我很吵,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啦! 森看出我的猶豫,「要不要?」 我沒有立刻回答。 特羅斯與黑姬各自找到了簡單的差事,並接受了。森看到價格之後覺得非常滿意,幾乎逼著特羅斯簽名。黑姬的在上面印下手印,丟給櫃台小姐。 第一個工作入手! ** 當天晚上我帶著特羅斯跟黑姬去找旅館,森說要先回家整理。 那時候腦子一團亂,思緒很糾結。 想的很多,想森的事情、想哥哥的事情,也想著工作,卻沒有結論。 夜深了。 黑姬恢復成貓型,縮在我的懷裡磨蹭著睡覺。我隨意翻著剛剛拿到的羊皮紙卷還有書籍,瀏覽過後愉快的笑起來。這課本真的很簡單。 笑過之後,我突然怔住了。 ……怎麼教? 我看著那本課本發呆了好久,左想右想也找不出答案,正煩惱時,敲門聲突然響起。 「是誰?」 「特羅斯。」 特羅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小心避免驚動黑姬,替他開門。 打開門,看見他手上拿著兩個杯子。他的身後是半開的窗戶,白色窗簾在微風的吹拂下翻動。 月光下的他微笑著,笑容似乎更溫暖了。 「晚安,雅蒂絲。」 灌入房裡的是屬於夜晚的微冷空氣。 我想應該是翻行李的動作把特羅斯吵醒了,抱歉的對他一笑。特羅斯輕輕搖頭,「我是精靈,在人類的城市裡面本來就很難睡著。」 「啊……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呢?」 特羅斯笑著問,把其中一杯遞給我。 味道很香,跟特羅斯身上的味道一樣。 那液體的顏色很陌生,是很漂亮的白色。雖然是白色,卻又顯得有些透明。我沒有立刻喝,先聞了一下。 「這是什麼?」 特羅斯說,「雪櫻嗎?那是精靈習慣的飲品,神族習慣把雪櫻叫做白櫻。雪櫻能夠讓人放鬆心情。喝喝看吧?」 我猶豫了一下,從他手上接過所謂的雪櫻。 微風把花的淡香帶進來,也把精靈帶到我的房間裡來。突如其來的大風把我的頭髮吹亂,然後,又恢復成那樣的輕風。 他笑了,輕輕的替我整理變得凌亂的頭髮。他的動作很輕柔,風一樣的拂過我的髮,「我可以進去嗎?」 「可以。」 雖然是晚上,特羅斯又是男性,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完全不會感到不安。他的笑容給人安心的感覺。 我輕啜了一口,「好喝。」 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費心。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下午應該知道了。知道我在想什麼,也知道我為什麼憂鬱。知道我還是喜歡森,所以不想看見他們。我並不是真的非常想要工作,只是想要能夠離開的時候隨時能夠走。 在那之前,希望哥哥過得很好。 我就這樣站在門邊思考,等我回過神的時候,特羅斯替我關上門,輕輕拉著我到桌子旁坐下。 「如果覺得累了的話,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 雖然已經有了答案,我卻還是問了,「你知道了?」 他起先怔住,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直接問。 接著他雙手合十,有點抱歉的苦笑,「對不起,我知道這應該會讓妳感到不愉快。但是,我不是很擅長控制,又覺得裝作不知道似乎不太好。」 「……謝謝你。」 「不會。」特羅斯說。 「特羅斯為什麼會離開精靈森林?」 特羅斯想了想,反問我:「雅蒂絲知道火神嗎?」 「嗯,當然知道。聽是說幾年前火神復甦。因為火神稱呼由希為『凜』,很多人認為他是水神的繼承者。但是,據我所知,水神凜的神力消散得很徹底,剩下的部分就是水之都首都所在地永恆之湖。」 「火神的思念就是燄祭司,我們都是祂的孩子,一輩子都是祂的孩子。他的思念,我們會一直記得。不管作為精靈,還是做為祂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晚,他的聲音聽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雖然講述的是同一段歷史,但是,跟詩人歌唱傳說年代的語調完全不一樣。 感受到很深刻的懷念。 特羅斯突然愣住,「懷念嗎?」 「嗯,懷念。吶、特羅斯,你在找什麼人嗎?」 明明是很普通的問題,特羅斯卻突然愣住了。安靜了一陣子,低喃著意義不明的話,「是啊,我在找什麼人呢?其實已經找到答案了,那……」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至少知道特羅斯很煩惱。 我摸摸他的頭,學著他的口吻說,「休息也是可以的。」 「是啊,雅蒂絲果然很聰明。」 特羅斯突然笑出來,親吻我的額頭,「晚安,謝謝妳。」雖然是很普通的招呼,但是,有瞬間心跳得很快。 幸好他很快出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下次還是別讓他進來好了。」我趴在桌上喃喃自語。 明明人已經離去,但是── 風中好像還殘留著雪櫻的芬芳。 ** 隔天我在天亮前起床,黑姬還懶洋洋的躲在被窩裡。為了工作,我早起把頭髮染回原本顏色,特羅斯早在昨天就把頭髮弄回原狀了。 距離約定好的時間還有半小時,我瞇起眼睛休息。窗外突然傳來雨聲,我睜開眼睛,「果然下雨了……」 跟聖法提加不一樣,魔界老是下雨。 我被雨景吸引,緩步走出陽台,欣賞著難得一見的美景。 滄雨的雨天很美,下雨或者下雪交替。因為火神的消逝,這幾年的雨季似乎特別長,長得像是某個人的眼淚,哀悼著聖皇之首。 ──隱約之間,我看見小人在空中舞蹈。 我揉揉眼睛,仔細一看。 沒有看錯。 那是半透明的、跳舞的小人。應該是雪的妖精吧。 他們看見我,對我笑。其中一個甚至朝我飛來,停在我的手上。他們試著對我說話,並很訝異我聽不懂。 他們只是一直笑、一直笑。 因為他們的關係,我的心情非常好。 我邊哼著歌找好衣服、穿戴整齊、化妝並且解決掉早餐之後,敲門聲同時響起。原本以為是特羅斯,開門卻看見森微笑的臉,「早安,雅蒂絲。」 今天他穿著平常的衣服。黑色及肩長髮,黑色皮衣黑色靴子,他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只有微笑永遠那麼明亮。 「早安,今天沒有穿歌德蘿莉裝過來啊?」 「我只有去公會才換裝,況且那衣服很難穿。」 「但是似乎挺好脫的。」 森很老實的臉紅了,「雅蒂絲,妳這樣會嫁不出去。」 「沒關係,無所謂啊。反正我還有哥哥。」 「妳準備好了嗎?」 我指了指我的袋子,「能帶的都放在裡頭了,那羊皮紙也是。」 「很好。」點點頭,他說了幾句鼓勵的話。 我跟著他來到準備好的馬車之前,車夫替我開了門,他負責扶我上去。想拒絕他們的多事,但還是微笑的接受了。離開之前,我從車窗看見二樓的房間裡,特羅斯對我揮著手。 遠遠地看,可以看見他的嘴型這麼說…… 「祝.妳.好.運。」 我愉快的笑了。 「妳的心情好像不錯?」森的問題打斷了我的思考。 「昨天看到課本,意外的……有點煩惱。」 「為什麼?」 我苦笑,「太簡單了。大概就是初級學拼字的程度。而且,如果是魔族的典籍,用的應該是魔界的古語吧?」係ㄅㄚ 「咦、你沒看學校的資料嗎?」 我回答,「沒有。那很重要嗎?」 「不,是神族古語。有部份的典籍未經翻譯,少部份神族古語的書籍有翻譯訛誤不少,真正的專家不會看那種翻譯書的。」 「哦?原來如此。不過,你知道得真清楚呢。」 森沉默了一下,道,「我很久以前是那裡的學生。」 「森是貴族嗎?」 「算是。」森答得很簡短,似乎不想多提。 「還有,我回家時亞爾已經睡了,他還不知道妳來了。」 「你想嚇他?」 「不是,是找不到時間說。我打算試試看妳說的方法。」 我努力維持正經的表情,卻噗哧笑出來。 ……啊啊,真是的。 這兩個傢伙,怎麼這麼可愛啊? 「等妳今天工作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很期待。」真話,但是我期待的東西跟他們有點不一樣。但這點就沒有必要讓他們知道了。 森微笑的送我進學校。 啊啊,沒幫忙帶路還真是可惜,本來以為可以打探什麼的說…… ## 四、棋盤與棋子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巧合,縱然我曾認為這一切都是命運。 ——這是約定好的偶然。 跟他求證時,他笑著這麼說。 那個雨天的相遇,那封看似巧合的信,那份工作與那個人。 並不是什麼約定,他從一開始就注視著這一切。坐在房內仰望雪夜的他臉上不會有多餘的神色,也不想尋求慰藉。 他享受屬於自己的孤獨,並樂在其中,下棋。 但棋局沒有勝負。 棋子在黑白的格子上舞蹈,依照他所想的那樣。那時候,我一個人走上棋盤,在上面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棋子。 ** 我照著森畫給我的地圖,很快找到了辦公的主殿。 向管理者說明來意之後,他帶我在偌大的建築裡前進。因為緊張的關係,我的話很少。敲開二樓的門,應門的人是個魔族,用讓人不舒服的目光打量我,「您就是雅蒂絲.瑪格林.西格?」 我提起裙子給他行了個正式的禮。 對方顯得有些詫異,接著微笑,「您比我預料的更禮貌。」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這是個好的開始。 「是的,他們以言語而不是心表達尊敬,我並不算純血統的貴族。」 他領著我走到會客室,敲了門,「雅蒂絲小姐到了。」 「讓她進來。」 回應的是意外年輕的聲音。 門被打開,首先注意到的是坐在木質桌前的少女與疊成小山的公文,黑髮的少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閱讀文件、並在上面簽名,完成的文件隨手扔在地上。她的外表感覺上很年輕,也許比我年紀還小。 聽到開門聲,少女的手終於停下來,「雅蒂絲.瑪格林.西格。」她優雅地放下羽毛筆,走到我面前。 「辛苦妳了。」她輕聲說。 我未來的上司有一頭很純粹的黑色頭髮、紫色眼珠,臉上則是溫和的笑容。這樣的人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不是擁有相當的背景,就是城府很深,不管是哪一個,都代表著麻煩。 我對她行禮,「您好。」 「妳好。我是月凝.曼德沙,這個學校的校長代理。今天是妳第一天工作,我請了妳未來的工作夥伴過來替妳帶路。」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總覺得曼德沙這個姓氏感覺很熟悉? 月凝繼續說,「妳未來的夥伴是由希.海亞,同時也是我的老師。」 我終於知道收件者上寫的Y. F. 是誰了。 「您說的是那位……由希.海亞?」 「您也知道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 雖然臉上在笑,但是笑得很僵。 由希.法傑瑪,多數人熟知的名字是由希.海亞,就學者的角度來說,他是個優秀的專家。對於醫療、魔法陣、藥物配製都提出嶄新的法則,翻譯的古語著作成為學習課程的字典類書籍。 最恐怖的是,他才一百五十七歲。 此外,他還是水神族以及魔族的混血,說是大陸上最高貴的血統也不為過。 一句話說明這個人,就是性格怪異的天才。這位王子被人們期待著,也有許多人討厭他。另外,這人還是我的老師.堤葉曾經的丈夫。 怎麼辦,我好想逃跑! 「給妳一個忠告吧。不懂的東西不要假裝瞭解,還有,最重要的一個……不要問多餘的問題。老師脾氣不大好,我已經替他找了好多個助手,但是他老是不滿意。」月凝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請您……多多保重。」 那哀默的語調簡直像是替我送終。 我鬱悶地走出校長室,雙手掩面。 天啊……我是不是接了不得了的工作啊? ** 簡短的談話結束後,我被帶到由希.海亞的辦公室,領路者隨後離開了,留下我焦急地等待。 與其說這裡是辦公室,倒不如說是圖書館。 房間有股很熟悉的香氣,我一時沒有想起這是什麼味道。 光看書的分類就知道由希.海亞如同傳說般涉獵廣泛,書架上各種語言的書都有,從神族、魔族、精靈甚至各種從沒看過的文字都有,隨便找了一本古語書,竟然看到許多不懂的詞彙。 翻了翻,那位大人還是沒來。我突然想起我為什麼會覺得「曼德沙」這個姓非常耳熟,因為曼德沙是魔族皇家的國姓啊! 就是說,剛才坐在我面前的是公主殿下! 我覺得頭更痛了。 等待的時間很難熬,我又拿了一本古語著作翻看。上面出現無數的文法錯誤與拼字錯誤,我忍不住拿出紅筆在上面標示,整頁都被我畫得通紅。 正起勁時,敲門聲響起。 我嚇了一跳,慌忙把本子收起,突然傳來說話聲,「妳就是雅蒂絲嗎?」用的是通行語。 抬起頭,看見一張微笑的臉。 我認得這張臉,經常在課本上作者介紹裡面出現的那個人。經常被老師教訓著「妳要是有他的一半認真就會怎樣怎樣」的人,由希.海亞。 ──會記得的主要原因是,他很帥。 本人跟課本上的看起來一樣。 藍色半長頭髮側綁,手上抱著幾本語言不同的書,比想像中的年輕。但是,貴族血統的帥哥是麻煩,欣賞即可。 「你好,海亞博士。」 由希選了我對面的位置坐下,「妳是葉的學生嗎?」 「葉?」我疑惑。 他從書中抽出兩封拆過的信,其中一封是我請冒險者公會轉交的信。由希解釋,「寫這封信的人就是葉。」 「啊,是的。她是我的古語老師。」我說。 他笑了,那笑容稍微舒緩了我的緊張,「坦白說,我收到她的信還真是嚇了一跳。葉竟然會拜託我。她還在聖法提加?」 雖然那張臉給人很大的壓迫感,但是,這個人比我想像中的好相處。 「是的。」 「當老師啊……真是意外,我以為她會去當冒險者或者藥師。」他輕笑,「看來,她應該沒跟妳說?」 「是的。」 他很快結束關於老師的話題,「既然是葉介紹的人,就省掉多餘的廢話。為了我們未來能夠合作愉快,我想,我必須先知道妳的程度。」 「如果您想知道的是證書的等級……那是專業六級。」 由希對我微笑,那代表著一種責備。 很柔軟,意外的不會讓人困窘。 代表著我不該打斷他。 「我知道,包括妳過去的資料我也看過了。」他的口氣很淡,卻給人一股彷彿洞悉一切的壓迫感。 我突然有點不安。 找工作的時候,我並沒有多想。但是,用了證書就能夠查出我的家族背景,甚至我逃跑的事,並強制將我遣返。 由希.海亞只是看著我,「我對妳為什麼來到這裡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妳能夠告訴我的部份。為什麼學古語?」 每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我都會露出靦腆的表情說,是因為喜歡看書。但是,在那張笑臉之前,好像什麼都會被拆穿。 他看出我的為難,笑著緩和氣氛,「說說看,什麼都可以。」 「因為我只擅長這個。」 他笑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笑,但那個笑容不是輕蔑。 「雅蒂絲很老實。但是,這樣的話還是要挑人說。大部分的人喜歡聽到『因為覺得學習很有趣』或者『希望追求高深的學問』這種答案。不過,我並不是那種人。雖然看起來很像。」 我鬆了口氣。 「很多神族人認為,必須以有興趣的事物作為未來的職業,但是,我不這麼認為。作為教師,需要的是耐性。作為一個工作者,需要的是能力。妳可以有能力,或者就是耐性,這樣我們未來將可以合作愉快。」 「好的。」 他微笑,改用通順的古語,「那麼,要開始了。」 看著他的藍色頭髮與流暢的古語,我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人是半個神族。 「妳以前試著翻譯過古語嗎?」 我謹慎地斟酌字句,「是的,主要是口譯,翻譯成通行語。但是,如果需要用到魔族語,這工作我恐怕無法勝任。」 「好的,那就決定了。」 我一愣,「這麼快?」 「就算不需要助手,我也能夠一個人完成所有工作。能力如何無所謂。我需要的是有某些特質的人,能夠培養成為我的助手,甚至取代我目前的工作。」他以淡漠的語氣說出答案,「這就是應徵者大都被我拒絕的原因。他們並非沒有能力,但很無趣。」 改用古語的時候,他的說話速度很快,讓我差點無法反應過來。雖說速度很快,他的咬字非常清晰,真的很厲害。 「妳準備好了嗎?」 「咦?」 「工作。」 「咦咦?」 ……這樣進展會不會太快! 他看見我放在桌上的書,在我來得及阻止之前把它打開,看見被我畫得慘兮兮的書本,卻只是看了眼又放回去。 「一起走吧?」 雖然是詢問語氣,其實是命令。 我並不討厭被命令。當然,前提是對方能夠讓我信服。如果是別人對我這麼說,我大概已經在心裡開罵無限回了。 但是,由希.海亞卻沒有──他給我的感覺跟老師很相像。 怎麼說,像是天才。 是的,天才。 有點傲慢有點討厭,但是,卻是讓人會心一笑的自信。 天才都有那麼點異於常人,不是嗎? 「妳的工作是協助我,所以,除了我以外,不論是誰都沒有資格命令妳。如果對方拿出貴族的架子,就告訴他,有問題請向我當面反應。」 我點頭記著,心裡默默想著,這樣真的有用嗎? 他看著我,笑了,「妳的表情會說話。」 「咦?」 第二次被這麼說了。 他沒有回答我,「妳會知道這個名字擁有的力量。在這個名字之下,沒有任何人能動妳。」他非常自信,甚至有些狂妄,卻不討人厭。他並沒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單純陳述一件事實。 「還有,這給妳。」他把手上其中一本書遞給我。 書名是進階魔族語。 「回去把這本書看完,明天考試。」 他笑得很溫柔,我卻覺得毛骨悚然。 他真的好像老師──而且是像壞的地方! 「今天妳先代替我去上課。很簡單,只要回答他們的問題就好。」他這麼說之後,悠哉的坐下,翻開書,「需要聯絡我的話,就去找月凝。」 他非常紳士卻態度強硬的送客。 踏出教室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午休時候見。」 **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講台上,學生看來跟我差不多年紀。看見我的時候,他們有點驚訝,同時聽見議論聲。 啊哈,這下麻煩了? 我在黑板上寫下「自習」兩字,就在講桌前坐下。 有些人過來問問題,他們的問題很簡單大都是基礎。我向他們要了課本,很快找到答案。 「答案在這裡。」我說。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們都嚇了一跳,因為我用了神族古語回應。 「好、好的,麻煩您了。」對方有點僵硬的回答,行禮之後離去。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語氣似乎有點挑釁的味道,我才故意用古語回答。 依舊是古語,我說,「下一個。」 他們認為我太過年輕,沒有能力。那麼,我就證明給你們看。 將近下課時間,終於有人問了,用的是魔族語,「妳是神族人嗎?」 「是,我是神族人。」 問的問題開始變多,然後越來越挑釁。 有人問了我的髮色不純的事,更有人問了我跟由希的關係。 我越來越生氣,卻一一回答。 直到後來,有人問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不在神族當老師,要來這裡?」 「呼。如果還有其他問題的話,請找由希.海亞。私人問題將不再回答。」我用通行語對他們說。 第一天平安結束,但我的心情煩躁。 ──對於人類這種東西的膚淺感到厭煩,同時,又因為自己也曾經是那樣的人而感到生氣。 終於下課之後,我拿著由希給的辭典走出教室。 我聽見議論聲,強迫自己不要去注意那些。 後來,我在走廊上遇見由希,像是知道我會提早回去。 「感覺如何?」 「當老師比我想像的難。」我圓滑的說。 他輕笑著,「我以為妳會說不幹了。」 聽他的口氣,似乎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有一點,但是我很習慣了。」 「每個成為我助手的人都被問過這樣的問題。過沒多久,他們會告訴我,想辭掉這份工作。但是,貴族本來就難以相處。」 明明就是貴族中的貴族,怎麼說得像是自己不是貴族一樣? 「如果是雅蒂絲的話,應該可以辦到。」 「可以把這當成誇獎嗎?」 「當然。」他笑得很開朗,「光是讓葉替妳說話,就很值得驕傲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稱呼老師的語氣有點不尋常。想了想,好奇心戰勝,「殿下,您跟老師認識很久了嗎?」 「她是我的第一任妻子。」 沒想到他竟然回答了,他又露出那種笑容——像是隱瞞了什麼的笑容。 啊,對喔。 過去跟堤葉拜師時,她從不提由希,那兩人的事情我也是斷斷續續從旁人口語中知道。雖然認識由希,卻很難將這兩人、還有那位傳說中的王子聯繫。感覺能力強的人就該是遙不可及的,而他正在我的面前,是伸手就能碰觸的距離。 他露出覺得有趣的表情,「妳認識燄祭司嗎?」 「你怎麼知道?」 「妳身上有雪櫻的味道。我也認識一個燄祭司,他很喜歡這個味道,每年的春天都會帶來種子給我。」 這時我才想起,他辦公處的味道就是雪櫻! 「還有,辛苦妳了,做得很好。」 帶著疑惑、興奮,還有一點恐慌,下課時間到來。 森早就在校門口等著,笑得有點尷尬,「那個、妳的工作結束了嗎?」 「是啊。」 「現在不適合回去,晚點可以嗎?」 「啊,終於成功了?」 他笑著點點頭,笑容很幸福的樣子。 回去的時候,哥哥並沒有迎接我,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 「哥哥呢?」我問。 森指了指房間裡,我打算開門──森驚慌,不,是驚恐的用我這輩子看過最快的速度──擋在我前面,「不要開門。」 「為什麼?」 我故作天真。 森跟我認識並不那麼久,以為我是真的不懂。 他支支吾吾地,「因為……」 「我知道你們很忙。」我對驚愕的他露出貴族式的淑女笑容,口氣溫柔了好幾個調,「一般情況下應該要體貼的告辭,但是,我並不是一般人。」 森本來有點期待,但表情立刻垮下來。 我放柔語調,就像是往常跟哥哥惡作劇時一樣。 「吶、我幫你把他叫起來好不好?」 「不要──」 在他的驚叫聲下,我打開房門,凌亂的房間裡扔著脫下的襯衫、領帶,房內噴的香水應該是為了掩蓋味道。 我裝作沒看見,掙脫森抓著的手,眼睛隨意一掃,最後停在——床上。哥哥上身半裸,側身睡著。 森壓低聲音說,「雅蒂絲,我們出去吧?」 「你太過分了!」我抿著唇回頭,硬逼出眼淚,「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森回答不出來。 我善解人意地接下,「沒關係,我可以問本人。」 我優雅地脫下鞋子,踩上哥哥的背。而且是用全力。 「嗚……」哥哥發出有點痛苦的聲音。 森阻止我的暴行,一臉心疼地說,「雅蒂絲,別這樣!」 「這是我們兄妹表達親密的方式。」我微笑的回應。此時,床上的人揉著眼睛爬起來,一臉不情願地抱怨,「好痛,你做什麼?」 「當然是把你叫起來囉。」 哥哥猛然抬頭,看見我的時候愣了愣,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雅蒂絲……」看了看站在稍遠處的森,後者微微聳肩。 好半晌,森拎起哥哥的褲子扔到他臉上,「先穿好衣服。」 「我以為你會叫我迴避呢。」 我擅自坐上床緣,好整以暇地看這兩人的互動。森拾起地上亂七八糟扔著的衣服,斜眼看我,「妳不會聽。」說著替哥繫上領巾,動作流暢而自然。 果然是早就有一腿。 「好久不見,妳怎麼來的?」 哥帶著詫異走過來摸我的頭,我笑著擁抱他,輕蹭了下。 熟悉的哥哥的擁抱。 這時候,才意識到我真的很想他。只不過,懷念之後跟著回來的是憤怒。 我笑著說:「怎麼幾個月沒見,你就……」 「就?」 兩人連疑惑的表情也很有默契,我壞笑著接下去:「這麼開放。」 哥哥立刻求饒,「雅蒂絲,別這樣——」 「不行,我還沒氣消。」我戳了下他的頭,「你害我差點變成老頭子的夫人,要跑路都不會順便帶走我嗎?」 囉嗦的抱怨一大堆之後,我賞了他們各一拳。 身為紳士,他們當然沒閃,雖然力氣不大,但我飽含憤怒的一拳不輕,哥悶哼一聲後某人立刻過去關心。 喔天啊,夠了沒? 「你們為什麼這麼肉麻啊?」 我一臉無奈地這麼問時,他們竟然不懂。 「那個……雅蒂絲。」 「嗯?」 「妳不驚訝嗎?」哥哥問。 當然是指他們兩個的在一起的事情,這問題很嚴肅,我難得認真地回答,「你們這樣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又不是白痴。」 靜默許久以後,森輕聲問了,「不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 這麼反問後,很明顯看到他們鬆了口氣。 可能一般貴族不會接受同性戀,但是我並不一般。況且,這是哥的選擇,身為妹妹能夠做到的寬容是接受。 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困難的,只可惜感興趣的未來人選又少了一個。 「好了、好了,你們繼續,我跟人約了吃飯。」 說完迅速溜出房間,當然這是假的,我什麼人也沒約,只是不想看到他們兩個親暱的互動而已。一直看著,很強烈地感覺到哥哥被搶走了。雖然無法避免地感到悵然,但意外覺得舒坦。 「雅蒂絲,一起吃晚餐嗎?」回過頭,看見特羅斯跟黑姬回來了,特羅斯拿著一疊鈔票甩了甩,「我請客。」 「咦?任務完成了?」 「嗯,大概能悠閒一陣子了。」特羅斯說。 「精靈,我們明天找少爺。」黑姬說,特羅斯似乎不大情願,「為什麼?」 「你不是要解決思念殘留的問題嗎?與其找魔法師或者祭司求助,乾脆找他更快。以前長老碰到問題也會去水神族找他,每次都能得到答案。」 思念殘留、魔法師、祭司,他們的對話充滿我不感興趣的事物。所幸不大懂的對話很快結束,我們在黑姬的建議下找了間餐館就算解決了晚餐。 等待餐點的時候,黑姬把手伸進水杯裡胡亂攪著,被我制止,後來又不安分地動來動去,直到我生氣才終於收斂。 這時候剛好上了前菜,侍者將餐點擺好,很詫異地看著我們,大概是這組合很奇怪吧。 精靈、神族還有妖族坐在一起吃飯,這畫面怎麼樣都很微妙。 對方修養也不差,奇怪的神色很快褪去,優雅的一揖後離去。 特羅斯找了話題,「第一天工作,有什麼感想嗎?」 「很帥。」感想脫口而出,特羅斯愣住,「啊?」 「工作夥伴比想像中還帥。」 「哦,是帥哥啊?」黑姬晃了晃腦袋,伸手抓起青菜放入口中咀嚼,露出討厭的表情,「跟特羅斯比起來呢?」 「幹嘛比這個啊……」 雖然說真要比也不是不行,絕對是由希勝利。 這麼想的時候,看見特羅斯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想到精靈對外表也這麼介意?上次要給他染髮時,他反應也很大。 「那是因為信仰。就跟魔族崇尚黑髮,神族崇尚金髮一樣。對精靈來說,最尊貴的顏色是紅色,燄聖皇就是紅髮。」 「哦……原來如此。」 「雅蒂絲的興趣很明顯,而且眼光真高。」黑姬瞇著眼睛,「還都是等級很高的天然帥哥。」 「要你管,看看又不會怎樣。」 我們在類似的話題下結束晚餐,黑姬竟然也知道由希.海亞,而且還一臉不屑地說,「什麼博士,不是少爺嗎?」 語調聽起來似乎跟由希認識,特羅斯卻沒發表什麼感想。 走出餐館以後,黑姬用尾巴戳了戳特羅斯的背,「你也失落的太早了吧?未戰先降也太遜了。」 「我不是失落,只是覺得對手太強。」特羅斯說。 黑姬想了想,「也是,那個人可是曖昧的專家呢。」 似乎完全沒達成安慰的效果,特羅斯看來更失落了。 我忍不住插嘴,「說到這個,我覺得態度曖昧不清的男人很討厭,尤其是臉長得好看的更煩。」 「為什麼?」特羅斯反問。 我想了想,「那比情婦更糟,很詐。本身完全不會有損失,痛苦的只有女孩子而已。為什麼問這個?」 黑姬咧嘴一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我是認真的。」特羅斯說。 他們有時候會有我完全搞不懂的對話,覺得東問西問太麻煩,乾脆發呆。後來我才想起黑姬的用詞不大對勁,「都」代表著很兩個以上不是嗎? ** 隔天我提早了半個小時到達,但由希已端正地坐在位置上,桌上攤著陌生語言寫成的書籍,手上隨意抄寫什麼。 「早、早安。」 他這才抬起頭看我,「準時是好事,希望妳能夠繼續維持。」 我拼命點頭,但是他只是繼續看書。 由希的聲音又傳來,「隨便找地方坐,也可以拿書去看。」 「是、老師。」我直覺回答。 「我不是妳的老師。不過,妳這麼叫我也不反對。」 說真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總認為他是個嚴謹的人。 但是,跟過去遇見的老師比起來,他很隨性,現在的由希只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半長頭髮懶懶地垂在肩膀上。 就是因為這樣,我反而有點怕他。不用刻意表現,他還是有股屬於王族的氣勢,讓人不敢放肆。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要喝茶自己泡,茶包在那裡,杯子自己去櫃子拿。」他見我不動,「難道要我替妳泡?」 我有點慌了,放下手上的書準備泡茶。他看著我慌亂的動作,輕笑出來,打開櫃子,遞了杯子給我。 「別緊張,沒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怪物。」 ……但是對我來說,你比怪物還可怕啊! 「真是非常抱歉。」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有禮貌?」他笑著看我。 我有點尷尬的笑,「因為……」 「因為我很厲害?」由希挑眉,說出我想講——或者說,敷衍他的答案,「據我所知,兩百歲以下,神族古語的專家,這塊大陸上就只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在這個房間裡了。」 他極有自信的說完以後,綻開笑容,「所以,如果說有誰適合協助我,那麼,妳是唯一一個。」 「我想,有些知識淵博的人也很願意做你的助手。」 被稱作大陸上移動圖書館的美青年看著我。 放下書,也放下手上的杯子。 「妳還記得我找妳進來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記得,你討厭無聊的人。」 「還有呢?」 我很認真地尋找可以說的話,「你在找助手。」 「然後呢?」 「我……不太記得了。」 「妳不可能不記得,那是昨天發生的事。」由希說,「如果妳的記性只有這樣,絕對不可能考過專家六級。」 他很聰明,而且聰明地令人討厭。 「考的過古語專家不是瘋子就是字典。妳的話,我想兩個都是。」他輕描淡寫地做出結論。 可惡、可惡,誰是瘋子啊!你才是瘋子! 「有什麼不滿嗎?」他笑問,臉上卻冷靜的過份。 ……有!當然有! 儘管心理百般不願,我卻是這樣說,「沒有。」 他的微笑很深沈,「雅蒂絲,妳應該不會希望被解僱吧?」 「不想。」我立刻回答。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我說過我想要找擁有某些特質的人作為我的助手,並且,我認為妳擁有那個特質。但是,如果我希望妳表現的特質被隱藏起來的話,那麼,我也不需要妳這個助手了。」 嗯,不管怎麼看他真的很帥。威脅人的時候更帥,不怒自威。 好吧,如果再笨一點就好了。 ……可惡! 「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至少,就一般情況下來說沒有。但是,妳知道,我不是一般人。」他說,抬頭看我,「來吧。今天的第一個任務,猜猜我想要什麼。」 我想了整個早上,沒有答案。 後來我生氣了,衝到他面前,「誰知道你想要什麼!不能直說嗎?」他只是笑笑的咖啡一口喝完,拿起課本。 經過我面前的時候,冷淡的投來一句話。 「走吧,上課時間到了。」 ** 我不甘心的跟著他走進教室。 身為他的助手,我卻只是坐在他的旁邊聽講。 課程的名字是當代歷史,講師是他,助手上寫著我的名字,使用的語言是魔族語,我不是很懂。 他很聰明,思考很快,連帶地說話也快。對他來說,魔族語也是母語,所以講話速度很快。沒有課本、也沒有任何心裡準備,對這段歷史也是半懂不懂。 我很少聽不懂上課的內容,因而感到煩躁。 折磨似的課程終於結束,我抱著課本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頭,「有什麼感想?」 我心情不好,也懶得修飾用詞,「很困難,根本聽不懂。」 「妳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助手嗎?」 這次我也懶得想,直接搖頭,「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我可以等妳想到。」 我就這樣被他當成玩具耍了整天,直到下午被找去喝茶才解脫。 年輕的校長微笑地將紅茶遞給我,有點抱歉地笑,「辛苦妳了。」 「不,並不是很辛苦的工作。」我誠摯的說。 「我知道。但是,老師很麻煩。」 「……他要我猜謎題,卻堅持不告訴我答案。」 「我能夠理解妳的痛苦,老師也很喜歡要我猜他在想什麼。」她雖然看來有些苦惱,但語氣卻讓人有種甘之如飴的感覺。 「他也是爸爸的朋友,所以,我跑問父親老師是怎樣的人。爸爸說,老師喜歡騙人,而且覺得很有趣。」 我不敢相信,「有趣……是說那個由希.海亞嗎?」 「答案其實很簡單,不要想太多。」 「啊、嗯,是的。」 但是,我還是不懂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猜了又猜,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憤憤敲開他的辦公室,對他大吼,「你到底想要怎樣啊!」 他卻說,「妳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我呢?」 「什麼意思?」 「我要的不是天才,只是想要一個敢頂撞我的人當我的夥伴。」 「咦?」 他拍拍我的頭,笑著說,「不論是誰都會犯錯。我不需要瘋狂的教徒、也討厭攀權附勢的小人,需要一個能夠反對我的人。」 「所以……」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古語能力。雖然妳確實很傑出。除了我以外,竟然有人也考上神族古語的專家。就算不需要主動找,等妳成年之後,紫晶應該會網羅妳進皇宮。ㄨㄥ的後如果不是有強大的後台,」 紫晶是神族女王的名字。 女王年幼,卻擁有與年齡不合的功績。 她知人善任,心胸開闊。比起過去的賢王,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神族人能夠這麼簡單的進入魔界的領土,就是她的政績。 「您……跟女王陛下認識?」 「你。」他平靜地糾正。 「但是……」 他笑著看我,「我們年齡差不多吧?」 我一愣,有點猶豫。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堅持。我想起他剛剛的話,決定把話問出口,「不是年齡的問題吧!」 說到年齡,神族的女王比我小了四十、五十歲,看到她,我的身份也必須對她使用敬稱。作為古語研究者,眼前的人是此領域的專家、作為一個神族,他又是王子,使用敬稱很正常。 事實上,我也很尊敬他。 當然是說他的學術成就,絕對不是個性。 「你認識女王?」 「是啊,我跟她是朋友。」 他回得很順,我聽得很驚恐,「是很熟的朋友?」 對貴族來說,詢問這類問題非常無禮,對方也不可能回答。但是,眼前這人不是別人,是由希.海亞。 他笑著回答,「可以說是,我們有一點像是兄妹。」 我有預感,未來會非常精彩。 ——不好的那種。 「那麼,請多多指教了。」 「……請多指教。」 這時候,我連假笑也裝不出來了。 但由希愉快的跟我握手,像是沒看見我悲慘的表情。不愧曾經是夫妻,堤葉跟由希真的很像。 尤其是連看來溫,卻非常嚴格這一點。 ## 五、少爺與工作 有些事情一直知道,卻不能、也不想說破。很多事情很在意,卻不說出口。不是故弄玄虛,只是單純認為言語無法確切表達。所以,我只能告訴自己:沒有結果的戀愛感覺特別美好,應該無所謂地笑。 但是,就算到了現在,還是很難做到。 ** 黑姬跟特羅斯工作很順利,他們有時候會偷偷跟著我到學校,不管怎麼阻止都沒用。本來外人不允許被進入貴族學校,某次他們潛入學校被由希撞見,他跟守衛講了幾句後,就帶著他們進辦公處喝茶。 至此之後,精靈與貓獲得了自由進入學校的權利,偶爾還會看到他們跟校長談天,黑姬還會跑去參觀烘焙課,分享獲贈的點心給我。 跟他們愜意的生活相反,我的工作緊湊而忙碌。 除了由希與痛苦的魔族語以外,我要應付的麻煩比想像的多,最麻煩的是貴族少爺小姐們對我的敵意。他們對由希抱持近乎盲目的崇拜,所以討厭受寵的我,幾次溝通後,我決定無視他們。 面對這些人的時候,由希很冷淡,面對問題的態度很決絕。 由希會突然地笑,「如果您需要詢問這類問題,那麼我得考慮讓您接受更適合您的課堂。」隔天,那位學生被通知降了三階。 離開教室前,他還對由希敬禮並道謝,由希當然沒有理會。 但是他對我就溫和許多,雖然依舊嚴厲。在他的糾正下,我慢慢把想法說出來,也不用敬語。 過了一陣子,我終於明白由希.海亞為什麼被說成孤僻的天才。他討厭貴族卻與他們為伍,跟我的啟蒙老師堤葉很像。 後來,我開始習慣叫他老師。 他第一次聽見我這麼叫的時候,似乎很驚訝。 「老師?」 「不行嗎?」 「妳如果不習慣叫名字的話,叫老師也可以。」他說,「只不過,有點麻煩就是了。」 「為什麼?」 「成為我的學生會遇到很多麻煩。但是直稱名字能讓對方有許多聯想,只要保持沉默,就不會有事。」 「如果我在的話當然無所謂,但是,我不可能隨時保護妳。當然,不只有這方面……」他試著用比較溫和的口氣,「基本上,我不收學生,那會伴隨著不必要的麻煩。如果妳堅持,我就只好順便把妳教育成配得上這個稱呼的人了。」 他說得很隨性,但是,我知道那是要把我收為學生的意思。他的話讓我有些惶恐,「老師,我……」 「老師?」 「那個……我……」 「嗯?」催促的意思。 「可是……」 「可是?」 我大叫,「我、我討厭麻煩!」 「我知道,但是,被我找來工作就是會碰到麻煩的意思。」他微笑。 那笑容結合了魔族的邪氣與神族的紳士風度,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特質,在他身上卻沒有違和。 「原來你也知道……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是啊,不過妳的反應也沒讓我失望。」由希不痛不癢的承認。 很討厭被玩弄於股掌的感覺。 但是,這人是由希.海亞,裝乖騙不了他,比心機也毫無勝算。被那雙溫和卻銳利的眼睛看著,總有股被看穿的感覺。 他的問題總是切中核心。 我不高興,卻不知道能不能表現出來。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這點,食指輕戳了下我的額頭,「不甘心?」 「沒有。」 「騙人,妳太不會隱藏情緒了。」 明明說著欺負人的話,但是他卻微揚起嘴角。看見他微笑的瞬間,心跳有瞬間加速了。 習慣隱藏情緒,但這個人總是看得出來。 在他的注視下,不知道為什麼下不了決心點頭。就算答應了,也不過是抱著愚蠢的期待而已。不過,只是期待有什麼不好? 我嘆氣,對他行禮,「那就麻煩您了。」 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變成由希近年來第一個學生,這消息引起廣泛討論,同時贏得尊敬與嫉妒的眼光。 後來我從旁人口中聽說,由希的第一個學生是現今的魔王,再來就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大人,也就是現今的皇女。 第三個人就是我。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我這麼問他,他對我報以燦爛笑容,「妳說呢?」 我應該很沮喪的,但心裡卻有股異樣的愉快。 原則什麼的果然只是參考用的。 ** 自從由希把我當成學生之後,他丟給我一堆書,強迫我學魔族語,除此之外,要我跟一堆人用魔族語交談。 他嫌我體力差,強迫我早起做運動;嫌我穿衣服太隨便,幫我買了衣服。本來想拒絕,但是看到衣服的瞬間我還是答應了。 他的眼光很好,選的衣服非常漂亮,材質也很棒。還是喜歡,唯一的缺點是裝飾太複雜,我不知道穿法。 後來問了他衣服的穿法,他竟然說:「我幫妳穿。」 ……搞什麼鬼啊! 我尖叫著,「不要!」 「我幫人穿過,沒問題的。」 他看來很認真,我紅著臉把他趕出去了。 很久以後才發現,由希很敏銳,某方面又可以說遲鈍。 對於男女有別之類的事情幾乎完全不在意、泡茶很難喝、不會做料理,但是又喜歡做。不過後來想過,他是不在意還是不知道? 那陣子我的生活過得很充實,雖然有點不情願。 早上起來先換上輕裝跑步,回來唸書、考試。我終於受不了了,拍桌大叫,「我快死了!」 「就是還沒有死的意思啊。」 卻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我很不爽的看著他,「你有沒有良心啊?」 「我沒有不打女人的原則。」他語帶挑釁。 「我不打沒勝算的仗。」我只好撇過頭。 我們的互動模式大概就是這樣。 有一點像朋友,但是又不是。我不瞭解他,但他似乎很瞭解我。他知道很多我的事情,我卻不知道他的事情,真是不公平。 上課時間總是會有隨堂考,我也要參加。考試結束後,負責隨堂考卷的批改──當然,我的考卷是老師看的。 他總會細心挑出我的錯誤,告訴我正確用法。 就算是細微的地方,他也非常挑剔。第一次犯錯他會糾正,第二次就打頭。第三次就不告訴我。比起過去的老師,他更嚴格。不過大概因為他是帥哥的關係,所以我一直沒有生氣…… 當我愣著胡思亂想的時候,親愛的老師突然對我說:「我要出門一陣子。」 「哦,我知道了,一路順風。」 我沒有抬頭的對他揮手。 他補了一句,「我要離開滄雨兩個月。」 「咦!」我猛然抬頭,「那上課怎麼辦?」 「用到魔族語的部份暫時停課。」 由希說,把一本筆記放在我面前,那是上課時他偶爾會翻閱的筆記本。 「……我沒有自信能夠代理。」 他拿起桌上的書,悠哉的收拾,「我對妳有信心。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就告訴月凝,她會通知我。」 他紙條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把需要的東西放在這些地方。」 「老師——」我一臉哀怨的著他,可他卻說:「我相信妳。」 不給我申訴的機會,揮揮手,笑著離開。 ** 成天面對那些貴族小鬼的嘴臉,還沒有帥哥的滋潤,我的生活過得挺痛苦,這段時間學到了很多東西。 他離開以後,莫名地很想見他。 有時候抬起頭,總覺得會在前方看見他撐著頭看書的臉。但是,除了燦爛的陽光以外,我什麼也沒看見。 在校長的允許之下,黑姬與特羅斯作為保鑣跟我一起到學校。有他們陪伴,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哥哥跟森還是吵架,因為不願意坐在對方隔壁,我被夾在中間。會變成這樣我也很無奈。偶爾會撞見他們吵架,偷看著對方的睡容露出寂寞的表情。 「既然這麼想和解的話,就撒嬌一下嘛。」 對哥哥這麼說的時候,他的眼神黯淡下來,只在森額上留下親吻就離開了。 真是不懂他們,可是我也不想理解。 那陣子因為壓力的關係,心情很差,回到家看見他們背對背也挺不舒服,但沒有時間休息。 不過,有個人就算我不說,也會知道…… 敲門聲伴隨雪櫻的淡香到來。 我將手中的筆輕旋,「啪」一聲放在桌上。 特羅斯從門縫中探出頭,「妳心情不好。」溫柔的肯定語氣。 我沒有回答,只是搖頭,「也沒什麼。」 他並沒有多問,只是笑著再遞上雪櫻,「因為由希.海亞?」 「不負責任的丟給我一堆工作,煩都煩死了。我可是凡人啊!」 特羅斯一直靜靜地聽我說,在我終於停下時,親吻了我的額頭。 抬頭望進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被他眼中的柔軟震撼了。 「獨立跟習慣寂寞不一樣。人類被創造成不能夠獨自生活的個體。雅蒂絲,感到寂寞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慌,直覺用字典遮住表情,「我知道。」 「最近的工作很辛苦嗎?」 我本來想搖頭,最後還是點頭,「我討厭貴族,討厭老師不在的學校,也討厭哥哥跟森吵架。最近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很煩。」我悶悶地說。 還好特羅斯跟黑姬還在。 特羅斯起先一怔,突然笑了出來,「是嗎?我很開心。」 「嗯。」我點點頭。 突然,我知道他為什麼笑了。還笑得那麼詭異,紅著臉抬頭,「啊!你、你看到了……你這個變態!」 特羅斯很快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不擅長說謊,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很愉快。我隨手抓起書扔了過去,「不要笑!」 慌張之下丟出去的書沒有砸中矯捷的精靈,只是虛張聲勢。 同時,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像笨蛋,轉過頭不看他。 他笑著關上門,「晚安,雅蒂絲。」 「……晚安,特羅斯。」 呼。終於出去了。 我抬起頭,仰望夜空,夜空一片寧靜。 但是,慌張的心跳還是沒有緩下來的趨勢。 真是的……但是,就算這樣下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那天回家的時候,我從特羅斯口中知道,他們要去精靈森林進行任務兩個禮拜,任務內容是協助老師,詳細內容我沒有多問。 雖然並不是很長的時間,但是哥哥跟森正在冷戰,這種時候分開感覺很糟糕。行前特意問了森,但被圓滑地逃避了這個問題。 但我更關心別的。 他們出去工作的話,家裡就只剩下我跟哥哥而已。 雖然跟哥哥也能談工作的事,但是,一直不習慣跟人抱怨這些事情、有些感覺說不出口,哥哥最近又老是心不在焉,想說的話就沒來得及說出口。 睡前習慣性的翻開字典,練習用魔族語寫日記。 這幾天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簡直像是回到了在神族學習的時候。 寫了幾個字,就在日記本上畫了堆雜亂的線條。 黑姬恢復貓型坐在床上,「雅蒂絲,妳心情不好?」我點點頭,他恢復人形過來,「可以跟我說,雖然我不一定能夠全懂。」 我突然抱住黑姬,他似乎有點詫異,「啊?」 「暫時別動。」 他乖乖地應了,輕輕拍我的頭,輕輕說了什麼。但我沒有細聽。往常在聖法提加從來不在意這個,現在竟然只因為暫時分離就感到痛苦。 好像有了重要的事物,人就會變得脆弱。 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還是希望你們在身邊。 最後,我只在日記寫下一段話:「很多事情不是不說出口就代表不在意。但是,等到我真正說出口的時候,就代表我非常非常地在意。」 明明還沒有真正分離,卻開始想像思念的味道。 ** 隔天早上,天還沒亮,特羅斯就來敲門。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醒來,昏沉沉的腦袋聽見敲門聲,卻沒有起來的意願。 特羅斯似乎聽見了我的聲音,壓低聲音說:「雅蒂絲,我們要出發了。」語氣比平常輕柔許多。 我聽見了卻沒有回答,只把棉被蓋住頭。 門外的他沉默了半分鐘,「不送我們嗎?」 他這麼一說,我用力拍拍臉頰,猛然從床上坐起,爬下床換裝。 準備完畢後,我還是去送行。 送走他們之後我看見哥哥。 他在稍遠處看著老師、森與特羅斯三人漸行漸遠,一臉擔心的表情。我走過去,笑著揶揄他,「怎麼,捨不得?」 可是他沒有回答,還是那副有點悲傷的樣子。 那天回家,我突然起意,「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找特羅斯嗎?」黑姬在旁搖尾巴,我點點頭,「對,我們也去精靈森林。」雖然看著黑姬,但我可沒漏看哥哥眼中瞬間的期待。 但是,他說出與心情相反的話:「妳不是要上課嗎?」 「我可以跟學校請假,我有很多假還沒用掉。一句話,要不要?」 「要去。」這次他沒有思考就點頭了。我笑著對他比了個拇指,「很好,吃完飯後我跟校長請假,我們明天出發?」 之後我們都沒有說話,哥哥以迅捷而優雅的動作吃完晚餐,匆匆進房。 我回房找到魔導具聯絡月凝。 唸出了指定的通行語,項鍊模樣的魔導具發出一陣光芒。 「晚安,雅蒂絲。」月凝的聲音傳來。 本來以為要花更久時間,對方立刻回應讓我嚇了一跳。她坐在書桌前盯著我的方向,旁邊擺著吃到一半的點心,「準備好出發了嗎?」 看我一臉詫異,她露出了然的表情,「老師又沒有告訴妳?」 我突然有不祥的預感,「告訴我什麼?」 「老師幫妳跟妳哥哥申請出境了。照理說老師出發了,妳也應該跟著去。」 「這……我是第一次聽說。」 「果然沒說。」 她苦笑,從凌亂的抽屜中拿出一疊紙翻看,抽出一張拿近給我看。 我湊過去,要用力瞇起眼睛才看得清楚上面的字。上面以通行文字滿滿的寫著說明文字,還附上地圖,尾端有老師的簽名。 「上面有寫妳的名字。」 她指了參與人員的部份給我看。 那確實是老師的字,工整地有點沒有人性的文字,在參與人員上寫上我的全名。而且,讓我驚訝的不只這個。 參與人員:由希.海亞、特羅斯.利基特 輔助人員:森.提薩、雅蒂絲.瑪格林.西格、亞爾弗列德.瑪格林.西格、黑姬 「……天啊!」我忍不住叫出來,「為什麼老師會知道?」 「因為他是老師啊。」月凝回得很順口,翻了後面幾頁,「他幫妳請假了,剛好是明天到一個月後,其中有一半是榮譽假期。至於去的方法……」她想了一下,「妳那邊有魔法師嗎?」 「沒有。」我說。 「有。」但身後黑姬的聲音回應了,我跟月凝同時回頭。 床上的黑姬是貓型,懶懶地趴在床上,我以為他睡著了。看我們一臉詫異,咧嘴笑了,「我當然是魔法師,區區的空間轉移魔法還難不倒我。」 「我以為您會嫌麻煩而不幫忙呢。」 黑姬哼了聲,「少替我做決定。去精靈森林的話,我很熟,不用妳這個三腳貓聖者幫忙。」 「什麼三腳貓聖者……黑公主你太過分了吧。」 雖然被這麼說,但月凝絲毫不生氣,「好的,那麼我通知老師妳們會明天過去。請記得多帶一些厚衣服,今年精靈森林的天氣異常很嚴重。」她想了想又補充,「我想會越來越嚴重。」 「還是天氣異常啊……真受不了,要什麼時候才會放棄啊?」 黑姬不高興地咕噥著一些聽不懂的話。 「請提醒妳的兄長務必帶多一點衣服。還有,夏季的衣服也帶一些。」月凝很認真地叮嚀,我有點一頭霧水,「可是,接下來是冬天……」 「平常的精靈森林是很溫暖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笑得很神秘。 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為什麼她要那樣笑。事實上,剛到精靈森林的天氣非常寒冷,而且下雨又會下雪,天氣詭異得很。 後來卻溫度適中、偶爾才會有小雨點綴,簡直像是滄雨的夏季。 ** 後來稍微討論了細節,順便問了老師在做什麼。 月凝說他在收集靈魂碎片,具體沒有說清楚,我也沒意思多問。 結束通訊後,立刻跑去哥哥房間跟他報告這件事。不意外的,心急的哥哥已經收拾好行李,非常誠實地透露急迫的心情。 我跟他說了約好的時間還有要帶夏天與冬季的服裝,他有點驚訝,衡量以後把擺好的一半衣服塞回衣櫃重新整理,邊摺衣服還哼著歌。 「話說回來,我一直沒問過。」我坐在床上看他,「你們為什麼吵架?」 問題不意外地換來冗長的沉默。 我一直挺有耐性地看著他,很久以後,他終於說話:「這很難解釋。」 「啊,是嗎?」我當然知道這代表他不想說,卻故意裝聾作啞,「沒關係,我有很多時間聽你說。」 他深深嘆了口氣,很凝重地叫我的名字:「雅蒂絲……」 「少來,別說什麼妳還小不懂之類的。在我看來你們根本吵得莫名其妙。」我有瞬間在他臉上看到一股情緒,一瞬即逝,像是強壓著憤怒。 「那是因為妳不懂原因。我不會沒有理由就生氣,這妳知道吧?」但他口氣很平淡,接著卻說,「而且,這跟雅蒂絲沒有關係。」 「我知道。但是我才來沒多久,你自己說你們吵了幾次?而且,我倒覺得這跟我關係可大了。你們吵架就算了,還把我擺在中間當擋箭牌,明明很想和好卻什麼都不說,吃飯吃到一半一直偷看對方……」 我一項一項地數,看哥哥的臉越來越紅。 往常會因為成功作弄他而開心,現在只覺得無奈。 「知不知道,我這個電燈泡也當得很為難。」 「對不……」 「道歉就省了。我可以找你麻煩,當然也能牽線。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我可以幫你探聽森的想法。怎麼樣?」 他看來很心動,但還是想了很久,最後終於點頭。 「好,我跟妳說。」 事情比我想得雜亂很多。 他從跟森的事情開始講起,我這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愛神。 原來他對森產生興趣,就是我拜託他替我拜訪森那次。 本來看到那西加跟森住在一起還沒什麼感覺,那西加看他的眼神很明顯帶著敵意。後來看他們吃早餐,那互動很明顯是戀人。因為我的拜託,跟森說了話之後匆匆離去,中間應該發生了什麼,但他沒有明講。 本來一直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暫時的錯覺,但戀愛的感覺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加越陷越深,直到後來的宴會看見森跟那西加分手。 一直以為他們感情非常好,只是偶然有矛盾。 他問那西加為什麼不追,但對方態度很淡漠。 那眼神充滿眷戀,但他終究什麼也沒做。後來終於忍不住下去替他遮雨,卻在森回頭時,被他冷漠的眼神凍住。 看見他的瞬間,森的眼神透出明顯的失望。 「為什麼是你?」 往常他會回答「真是非常抱歉」這類敷衍的答案,可是他卻說「難道不能是我嗎?」森斜眼看他,冷笑,「我沒興趣陪少爺玩戀愛遊戲,要人上床我可以推薦你,但是別打我的主意,我比你強太多。」 很不想看到他那種眼神,好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那樣。 「你的世界不該只有他一個人。」 ——所以哥哥這麼說了。 竟然被甩了巴掌,對方粗暴地撥開雨傘,邁步前進。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插嘴,「沒想到森的脾氣意外地差……」 「是啊,他平常很冷靜,但是遇到在意的事情卻很容易生氣。」哥哥充滿寵溺地笑了,看見我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很明顯嗎?」 「非常。」我說。 那天晚上,哥哥講了他跟森認識的過程、逃跑的原因、用了什麼話告白,最後還遇見夏綠蒂。有了女王陛下的協助,他們離開魔界的路上很順利,原本有點生疏,後來變成現在一樣甜的膩味的過程。 本來一直覺得以哥哥的性格應該是下風,但是,光聽他這麼說,情況似乎完全相反,反而森非常被動。 就算不用明說,我似乎能稍微猜到哥哥生氣的原因。 「那你生氣的原因跟我一樣啊。」 「怎麼說?」 「本來我知道你們吵架想稍微攪和一下,至少問看看森為什麼不說。雖然沒空,但是我故意沒有問。誰叫你不跟我解釋怎麼了,每次問都被唬弄過去。」 我們是感情很好的兄妹,但並不會彼此分享祕密。 並非認為對方不可信賴,只是單純地覺得這種事情自己處理就可以了。但是往往事與願違。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你這陣子擺臭臉太多,搞不好把人家嚇走了。不是還有個什麼水果是情敵嗎?」 「是烏果,不對,烏葛……」 「哎喲,那不重要。總而言之,既然決定跟著去了,就不能空手而返。如果能順利解決的話,不是很好?」 他想了想,終於點頭。 知道了這些,原本的不愉快稍微消失了些,哥哥還問了我關於工作的事情。詳細我不是很清楚,同時也覺得奇怪。照由希的說法,他不需要我的協助,這個助手也不過是排遣無聊用的。 跟他相處的這陣子我見識到,所謂的變態跟天才依舊是兩個等級。 我所知道的天才能夠輕鬆處理對常人很困難的事,但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往往我才剛開始思考,他就已經得到了結論,並篩選出最好的方法。 雖然這麼說似乎有點誇張,但我認為他那顆複雜的腦袋能夠應付所有的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麼堅持把我找去? 那個人是由希.海亞,不可能做沒有意義的事。 我問了哥哥的意見,他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結論,也只是聳肩,「搞不好他想妳了。」 我瞪了他一眼,「少說不可能的話。」 回去問了黑姬,他說,「可能覺得無聊吧。」這倒是稍微能夠接受了。 很久之後想起來,我才意識到「覺得無聊」跟「想妳了」是一樣的答案。 ## 六、妖貓的名諱 一直認為把失誤歸類給命運不過是逃避的藉口,認為那不過是不想承認自己的過失並且輕慢地開脫罪責,又覺得人定勝天之類的論點很可笑。 不允許隨意放棄,但是自己經常這麼做。 ** 隔天比約定的時間早起了些。 雖然跟哥哥聊到很晚,但是睡得很好。差不多準備出發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聲音,「準備好了嗎?」 回過頭看見月凝的臉湊過來,我嚇了一跳差點跌倒,她適時抓住我。 「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誰叫妳突然出現在別人房間!」 她一臉無辜地眨眨眼睛,「對不起,我以為妳會知道……」 「為什麼我會知道?」我沒好氣地反問。 發出的聲響引起黑姬的關切,他從被子中探頭,看見月凝也不太驚訝,「聖王殿下,沒敲門就進別人房間很沒禮貌。」 正想說「這不是重點吧!」,月凝突然消失,傳來敲門聲。 開門看見月凝微笑的時候,我很認真地懷疑她根本是故意的。 本來想罵人,看她無法理解的表情,忍不住撫額,「我說妳啊……」 「雅蒂絲不是魔法師,沒感覺到很正常。」黑姬慵懶的聲音從房內傳來,此刻他脫下睡衣,大方換起衣服。 「啊,對喔。抱歉,我因為我認識的人都是魔法師,一時忘記了。」 雖然本人沒有這個意思,但這話聽起來可真不順耳。 我忍不住說,「公主殿下,一定有人說過您說話需要修飾吧。」 「嗯,老師跟父親都這麼說過。妳怎麼知道?」 本來要解釋,黑姬拍了拍我的肩膀,「別跟她解釋了,她本來就是這樣,要她懂很難。」 月凝立刻抱怨,「那口氣是把我當成笨蛋嗎?」 「跟妳的老師多多學著點吧。」黑姬說著,轉神下樓,月凝突然從我面前瞬間消失,擋在黑姬面前,「告訴我原因。」 黑姬很不高興,側身就要閃,依舊被擋住。他不高興了,憑空抽出一條泛著青光的線,「讓開,不然我就攻擊了。」 月凝不閃也不躲,一直盯著他。 氣氛一觸即發。 正要阻止,哥哥聽見聲音,在兩人頭上各敲了一下。 「不可以吵架。」 兩人跪坐在地上低頭讓他訓斥。 黑姬揉揉被打的地方,一臉不情願。安靜沒多久還瞪了眼月凝,「都是她,檔什麼路。」 「對不起。」 於是我補了第二拳。 「都跟你說不要吵了。」 哥哥留下月凝一起吃早餐,她很開心的接受、並禮貌的自我介紹,稱呼哥哥的時候也用了敬稱。哥哥聽見了她的姓氏也不大驚訝,只是在黑姬跟她吵架時,說了「雅蒂絲認識很多貴族」這樣不冷不熱的評論。 說真的,讓這兩個人帶路讓我很不安。 雖然知道月凝是很厲害的魔法師,但是她剛剛的表現實在讓人無言以對。 月凝提議帶我們到精靈森林,本來黑姬正在準備魔法陣,聽她這麼說立刻放下筆,「太好了,聖王大人要幫忙嗎?」 「可是妳不是有事嗎?」 「用瞬間移動魔法就好了,只有三個人的話我可以。」 黑姬皺眉頭,「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而且老師也會啊!」 「別拿那種人當標準啦!」 兩人又吵起來,我連勸架都懶了。 不久後,他們吵累了,自己停下來。 雖然表現很幼稚,但她接下來的表現讓我大開眼界。她點了下胸前的項鍊,用魔法聯絡了老師。光芒中依稀浮現老師的樣貌,簡直像是他就在眼前。他跟往常一樣撐著頭看書,頭髮也沒綁。 「早安,月凝。」 「早安!我在雅蒂絲家裡,想帶他們去精靈森林,能告訴我你的位置嗎?」 「南東南十七區,四百一十二之七,用聖樹當參考坐標就行了。」他回答得太快,黑姬立刻說,「喂,你該不會在唬我們吧?」 老師根本沒有回答,月凝沒把黑姬的質疑當回事,點點頭:「我知道了。」 「我等你們。」 這麼說以後,老師迅速結束通話。 月凝憑空拿出一張地圖,在桌上攤開。 她閉上眼睛,在地圖上摸索著,不久後,標示著精靈森林的區域發出白光。 「找到了。」 她瞇起眼睛在地圖上認真盯了好半晌,一拍手,「好的,開始囉!」 「首先是行李。」 她輕揚起手,放在樓上的行李突然出現在面前,好好地疊成一堆。 她念了串很長的咒語,有部分參雜了古語,我能聽懂一些。不過大致是祈禱詞,感覺不像是咒文。 黑姬湊過去看,露出詫異的表情:「這小鬼真厲害。」 之前稍微聽黑姬說過,長距離的空間移動魔法需要魔法陣輔助,距離越遠估計位置就更困難。就算是熟練的魔法師,除非遇上緊急狀況才會使用。 「小時候經常用到空間移動,所以特別研究過,還是遠遠比不上老師。」 聽月凝輕描淡寫的說,總有種她說的是別種東西的錯覺。 「我也常用啊……」黑姬咕噥著。 一開始我跟哥哥表現得很淡定,但是,那只是因為我們對魔法所知不多的關係。我們都不是第一次看見魔法師,卻是第一次覺得魔法如此神奇。 冗長的祈禱之後,她在空中開啟一道門,擺出了「歡迎光臨」的手勢,「行李我先幫你們送過去了。通過這扇門就會到精靈森林,祝你們玩得愉快。」 哥哥最先反應過來,說了謝謝以後通過那扇門。 我在門邊研究了半天,黑姬則是驚訝到嘴說不出話。我終於鼓起勇氣通過時,聽見黑姬說:「妳也太誇張了吧!就算——」 後來的話就沒聽見了,穿過門就聽見談話聲。 「你好,我……」哥哥的聲音。 自我介紹突然斷了,回應的是熟悉的聲音:「我知道你的名字。」 穿過門時,同時叫出對方來:「老師!」 我們置身於無垠的樹海中,他們身後是高聳入天的神木。 這時精靈森林竟然已經接近入夜時分,如白色的星光從天而降。 在微風吹拂下老師的頭髮輕揚起,如畫一般。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重逢的感動,而是刺骨的冰寒,哥哥更打了個噴嚏。 「真抱歉。」老師微笑起來,「我想你們需要多穿點衣服。」 這時黑姬從門內摔出來,跌倒在地,還不忘對著逐漸縮小的門大吼,「搞什麼,從沒見過聖王這麼兇悍!」 「不要你管!」 月凝回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黑姬揉著屁股抱怨不斷,門完全關上後,他停止抱怨,對我伸出雙手,「抱我起來。」 我徹底無言了,略無奈地伸手,「好好好。」 剛爬起來,黑姬用力打了個噴嚏,「天啊!怎麼這麼冷?」抬頭看見由希就說,「少爺,拿件衣服來給我穿!」 我立刻賞他一拳,黑姬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做什麼啦!」 「……要人幫忙也看對象吧。還有為什麼是少爺,應該是博士!」 黑姬眨眨眼睛,「是少爺,他是雪少爺。以前尤爾都這麼叫的。」 有瞬間由希的表情丕變。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四周的溫度也下降了不少。我縮著肩膀時,他把外套遞給我,黑姬不知道為什麼「哦」了一聲。 「我都不知道少爺這麼體貼。」 老師什麼也沒說,只回給他一個頗曖昧的笑容。 「啊,對了,亞爾弗列德。我把你的行李移到森房裡去了,他現在應該還在睡。」他說著,哥哥似乎有點不自在,由希笑了,「他很想你。」 他毫不在意地這麼說,哥哥反而害羞起來,「是嗎?」 他指了稍遠處的房子,「上樓梯,左邊數來第三間。」 聽完哥哥用我從沒看過的速度衝過去。 「少爺,你還好吧?」黑姬湊過去問。 由希沒答,只微微地笑,「你說呢?」 「那就是很差了。」黑姬逕自下了結論,四周環繞,「我以為你會跟特羅斯在一起,他去哪裡了?」 依舊沒有回答。 由希轉向我,「先進屋子吧,我告訴妳現在的狀況。」 「啊,少爺真冷淡。不要只對女人體貼啊!至少我也可以裝成女的。」黑姬說著還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這跟性別無關,但是……」老師繃緊的神情終於稍微放鬆了點,只不過,回答依舊漫不經心,「也許是因為認識太久了。」 我終於忍不住問:「老師,你怎麼了嗎?」 「為什麼這麼問?」 「你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 「哪邊不一樣?」 我愣了下,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不太對。」 他有瞬間的驚訝,接著微微一笑:「謝謝妳。」 好久不見了,依舊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看他的樣子也不像願意解釋,我也只能抱怨,「老師,說話讓人不懂意思很討厭。」 「有些話說得太直白,就沒有美感了。」 「……您說話太有美感,我這個俗人聽不懂啊。」 「雅蒂絲的抱怨不也拐彎抹角?」 「那是因為對象是你啊!」 不久後,雪慢慢地變少了,遠方甚至透出一絲陽光。精靈們陸陸續續從屋內走出來,有的仰望太陽,大部分在看由希。 黑姬笑嘻嘻的說:「雖然嘴上沒說,反應卻很誠實喔。」 「啊,你在說什麼?」 但黑姬沒有回答,僅咧嘴一笑,「妳問他。」 我這才意識到黑姬說的是老師,但還是跟不上他們的話題,只能疑惑的看著老師。他跟著仰首,露出沉思似的表情,「其實我也很意外。」 「意外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那瞬間我愣住了,他對我微笑,「謝謝妳,對於能夠發現我不大一樣這件事。」 他的道謝依舊隱晦,因為不大習慣這樣親暱的動作,我有點想閃。 但他的動作很輕柔,幾乎沒有任何強迫的味道。 近距離看見他笑了,剩下那點掙扎的想法也沒了。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這一點,順著摟住我的肩膀,走向屋子。 黑姬蹦蹦跳跳地跟上,在後頭喊著:「少爺你作弊!」 「什麼作弊?」我問他。 他笑了笑,「這無所謂作弊,我只是搶先而已。」 後來整天我都在想這件事,就連哥哥跟森怎麼和好了也不大介意,還是黑姬偷窺之後,興高采烈地跟我匯報。 見到森是晚餐的時候,不大意外地,這兩個人很快和解了。當天森簡略說了自己的事情,那是第一次從森口中聽到他提過去。 其他部分我沒有多問,那也不是我應該知道的事。 當天睡前才在暫住的地方見到特羅斯。 他看見老師,臉色不大好看:「你還沒放棄?」 「我是為了紀錄你的夢境而來,達到目的前不會放棄。你知道我很任性。」 老師的語調讓我有種感覺,像是他們認識了很久那樣。 特羅斯不耐煩地皺眉,我有點驚訝。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何況是對老師這樣的人。 他們有什麼過節嗎? 本來想問,但問題說不出口。 我換了個問題,「紀錄?」 特羅斯這時才看見我,「雅蒂絲?」回頭看老師的時候,本來就不好看的臉色增加幾分不快,「您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王子殿下。」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特羅斯顯然不信,「本來以為你可能有點誠意,看來似乎是我自作多情了。」 說著就轉身,也不管黑姬叫他。黑姬嘖了聲,追了上去。房內留下老師跟我兩個,轉頭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師報以歉然的笑容,「不好意思,把妳牽扯進來。」 「我不是很在意。但是,我有權力知道原因。」 往常,老師總會很快回答,這次他卻思考了很久。 久到我不期待他會回答時,他說話了。 「知道為什麼燄祭司備受尊重嗎?」 沒等我搖頭,他繼續說了,「他們是紀錄殘留思念的詩人。每位燄祭司都擁有一部分火神的記憶或者能力,因此身份很高。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繼承火神燄記憶的祭司們。知道燄聖皇的史詩嗎?」 我點點頭。 這算是常識,就連我也很清楚。 「燄聖皇的史詩」是教皇之所以與國王擁有相等地位的原因。 雖然人們稱之為史詩,其實那是預言,預言以幾乎失傳的古老精靈語言寫成,用語艱深難懂,解讀困難。大部分講述大陸即將發生的重大事件,但史詩散落各地,有許多種版本,並且許多部分有翻譯錯誤的可能。 不過,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相對於燄聖皇的消逝,很少人提起水神凜與花神莉羽的思念殘留。傳說中,這兩位神祇的神力已經完全消散,更別說靈魂。但是,這個說法只對了一半。至少,水神凜的記憶不但沒有消散,還保存的很完整。」 「在哪裡?」 問出口的時候,也注意到他臉上一瞬間的猶豫。 「在這裡。」他輕笑著指了他的腦,我花了點時間才理解他想說什麼,驚訝地瞪大眼睛,「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想想人們怎麼稱呼我的,還有我能夠做的事情。如果這些全部連在一起,答案很快就出來了,不是嗎?」 水之都的妖怪,由希.海亞。 大陸上的移動圖書館。 古語的專家。最優秀的水系魔法師,全能的預言師。 水神,凜。 我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能我只是想把燄找回來。至少知道,在我們離開以後他在想什麼。無關權力也與王位無關……」 接下來他安靜了很久,低聲說,「只是想把他找回來而已。」 看著他的表情,突然很想抱他,但是卻忍住了。 「為什麼特羅斯不告訴你呢?」 他輕笑著,「大概是因為討厭我吧。」 後來他有技巧地換了話題,問起我的學習。 我跟他說了過去被提葉老師虐待的情況,他聽了似乎有點詫異:「我以為葉一直很溫柔,沒想到當了老師竟然這麼嚴格。」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稱呼突然讓我有點吃味。 想了想,他們曾經是夫妻,這麼叫也沒什麼不妥。 這時候,才很強烈地意識到,人們論及堤葉時,總講起的那個冷淡的丈夫就是眼前的這個人。聽說他們很早結婚,而且是由希主動提起的,就連分手也是。不過,這是為什麼? 那個老師、這個老師,為什麼在一起,又為什麼分開呢? 明明是非常相襯的情侶。 不久後,黑姬回來了,看見我們立刻皺眉頭。 他推開老師,硬是坐在我們中間,看著老師的眼神簡直像是怨婦,「你還有心情在這裡泡妞啊?有時間就去找外面那傢伙啊!」 「沒關係,我可以等。」 黑姬一哼,「你的等待還真是悠哉。」 「黑姬,你……」黑姬用手勢制止我的話,「雅蒂絲,這個妳真的不懂。」 我想要辯解,黑姬卻轉過頭看老師,「真的想要面對的話,就不要用女人來逃避現實,我說真的。」 這句話說得很過分,但老師依舊沒有生氣的樣子。 「少爺,我討厭冬天。非常討厭。」 「真是對不起。」 「我更討厭你無關緊要的道歉。想要撒嬌可以,但是你啊……」 很難得聽到黑姬這麼認真地教訓人,對象還是老師。一直覺得黑姬對他說話一直很不禮貌,這時候終於知道,原來他們很早就認識。 入夜了,也有些疲倦,但天氣比剛到的時候溫暖許多。我向他們暫時告別,借了神殿的浴池洗澡。本來打算直接回去休息,對特羅斯的事情有點掛心,問了特羅斯的所在,最後終於在屋子外的樹上找到特羅斯。 明明下著雪,他依舊穿得一身輕盈,微仰首,望著飄雪的夜空出神。 不愧是精靈,很適合森林的寧靜。 不知覺停下腳步抬頭看他,正好跟他四目相交。 「這裡是精靈森林,就算不放輕腳步也可以。」 啊,終於笑了。 受到他的微笑影響,我也跟著笑了,「說得也是。」 下午他跟老師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一種陌生的冰冷表情。我坐在樹下,抬頭仰望樹上的他。月光落在他跟森林同色的髮上,也落在他略嫌蒼白的臉上。尤其是眼睛,雪地的反映下,那雙眼睛好像散發著螢光。 一直知道特羅斯也算是美青年,但是,從沒有像這樣看呆過。 這時特羅斯笑著說,「要上來嗎?」 「我不會爬樹。」 「沒關係,我也不會。」 正打算提問,一陣身體突然緩緩上飄,我緊張得不敢動。腳下虛浮的感覺很陌生,好像隨時會掉下去。 特羅斯抓住我的手,「是魔法。」 試著放鬆以後,順著那股推力往上,剛好被特羅斯接住。 由上往下看森林的景物是很神奇的經歷。 本來以為特羅斯身體會冷,但實際感覺到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我輕輕碰了下,雪花在我們的體溫下融化。 我伸手讓雪花落在掌心,看著它融化。 「天氣變好了。」 特羅斯放輕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我記得……」抬頭差點親到他,忍不住後退,身體差點失去平衡。本來特羅斯很輕鬆地抓住我的腰,「小心!」 我很怕癢,被碰到腰的時候尖叫著掙扎,差點拽著特羅斯一起摔下去。所幸他很輕鬆就制住我失控的動作。 「對不起,我很怕癢。」 「現在知道了。」特羅斯笑了。 為了掩飾尷尬,我問了很多事情。為什麼精靈森林夏天這麼冷,為什麼你不進去,為什麼討厭老師。 尤其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本來已經預想不會得到答案。 但意外的是,他回答了:「其實我不討厭他,只是很不喜歡他的處理方式。」 「怎麼說?」 「我不是燄,但是我知道他們的事情。聽過其他祭司談起他們的事情,也親眼看見燄聖皇消逝的時刻。本來想過天氣不好只是受到元素不平衡的影響,但是今天終於確定了……他竟然找妳來。 「他在逃避,討厭他這種態度。」 「找我來?什麼意思?」 他顯得有些遲疑。 「他的入境申請上寫著學術研究,但我們都知道不是。另一點就是,他跟妳說了他有凜的記憶這件事情吧。為什麼告訴妳?不小心說出口、覺得說了無所謂?不,絕對不可能。他也沒跟堤葉說過他有凜的記憶,只是約略提過。」 我被他肯定的分析搞得暈頭轉向,他看我的樣子也知道了,抓抓頭。 「雅蒂絲不會隨意跟人提起發生的不愉快,對吧?」 我順著他的話點頭,其實很難得看到特羅斯試圖解釋什麼。 他總是笑著說沒關係,或者很溫柔地等待。 他一直給我種感覺,好像他從來不會生氣,也不該生氣。老師像是偶像般的存在,很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討厭老師……可能自己很喜歡的東西被另一個也很喜歡的人否定,總覺得有點失落。 他接著說:「跟人提起發生過的壞事,這舉動基本就是在撒嬌吧。」 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 「等等,你剛剛說什麼?」 「他不可能無意識的撒嬌,那個人就連發怒的時機都能精密地計算。」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生氣:「那又怎麼樣?」 特羅斯愣住,搖搖頭,不說話。本來他可以辯個幾句,抱怨或者一個順口的道歉,但他沒有這麼做。 氣氛瞬間變得很尷尬。 真是的,本來想要改善那兩個人的關係,怎麼自己先鬧僵了。很久以後,聽見他說:「妳來了以後,雪就變小了。可能不久以後就會停了。」 我僵硬地反問:「是嗎?」 「嗯。」他回得很簡短,雖然像是有很多話想說。 從一開始無法溝通,到現在我們能夠用古語、簡單的魔族語交流,中間經過了一些時間,但是我從來不曾真正了解他。 「妳真是不可思議。」他說。 我一愣,有點不能理解他所謂「不可思議」的意思。但特羅斯在笑,應該是稱讚吧? 「雅蒂絲雖然很敏銳,但是有時候也不完全是那樣。」 就算不回過頭,也知道他在笑,他的聲音帶著很濃的笑意。 「你笑什麼?」 他的手輕輕勾住我的腰,「就是這個意思。」 試著動了下,完全無法掙脫。特羅斯本來就很高,相對手也長。但是,靠這麼近看,還是第一次。 迎面吹來的風帶來雪櫻的薰香。 突然很強烈地意識到特羅斯是男性,雖然他一直都是。 特羅斯不愧是森林之子,曖昧的話被他一說也變得很平淡,我一時間沒意識到他的意思。 我花了兩秒的時間思考,最後終於在他的點頭下,確認他話中的涵義。 短暫沉默後,我反問:「……這算是威脅嗎?」 雖然口氣很冷淡,但是臉變得很熱。聽見我這麼說,他似乎很開心,我懷疑哪天他去做壞事,也可以笑得這麼純良。 「雖然知道妳一直沒把我放在選項裡,但是,考慮一下吧。」 「考慮什麼?」 他想了一下,最後說:「請跟我結婚。」 也許是因為夜晚的關係,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融入風中。 腦中再次一片空白。 嘴巴開開合合,卻找不到言語。 「為什麼?」結果我竟然這麼問。 特羅斯一臉失望,很努力不要表現得太明顯。 後來他終於把我放回地上,我本來想立刻跑掉,但最後還是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應該不是開玩笑吧?」 他一愣:「什麼開玩笑?」 「剛剛那些話。」 「為什麼要騙人?」特羅斯恢復平常的樣子,一臉天真。他知道我這麼想,立刻蹙著眉頭:「一臉天真……啊,雅蒂絲……」 我轉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大步往前走,很輕地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說完立刻往前跑。穿著靴子,在雪地裡好幾次差點跌倒,依舊跌跌撞撞地拉開些距離,這才停了下來,大力喘著氣。 我沒聽清楚特羅斯說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可以聽到我的話。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 太沒有實感了。 ** 回屋裡的時候,黑姬睡在沙發上,老師已經不見了,書還扔在桌上。他被我的開門聲吵醒,緩緩睜開眼睛:「妳回來了。」 我摸摸他的頭,黑姬湊過來抱我,眼睛還是閉著。 「妳身上有特羅斯的味道。」 心跳漏了一拍。 黑姬什麼也沒說,我卻沒來由的心虛,就連他不經意投來的視線都解釋為探詢,不安地迴避。但是黑姬沒有說話,只是一直靠著我的肩膀,過了很久才完全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雪停了嗎?」 「停了啊。怎麼你們都問雪啊?」 「因為由希來了,所以下雪。」 由希的名字在通行語唸起來跟「雪」的發音很像,也聽過黑姬叫他雪少爺。 「這兩個沒關係吧?」 黑姬眨了眨眼睛,「怎麼會沒關係?因為他心情不好,所以下雪了。」 他的話毫無邏輯,而且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轉了個身,蜷縮在沙發上,枕著我的膝蓋。不久後老師回來了,拿了兩杯茶過來,一杯給我、一杯給黑姬,但黑姬沒接,說:「我要牛奶。」 老師笑笑地看他,收回伸出的杯子,輕啜了口。 「妖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 我注意到他的稱呼,看了眼黑姬。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跟黑姬因為妖貓與貓妖這個稱呼爭論很久,一直沒問過原因。 「為什麼妖貓族的人要選不會魔法的人做契約者?」 我一臉疑惑,黑姬半瞇著眼睛,這才看他:「這問題毫無意義。怎麼,智者還要問問題啊?」語帶挑釁。 老師答得很冷靜:「那是當然的。」 「我開心,所以決定選她。」黑姬微微瞇起眼睛,「怎麼說,不是妖族無法理解。大概就像是你們人類說的那個……」 黑姬偏著頭想了想,後來說,「就是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對方。」 「一見鍾情。」老師平淡地指正。 「喔對,就是那個。」 他笑嘻嘻地說出來,竟然讓我覺得有點害羞。 我從不覺得黑姬喜歡我,或者說,從來沒有深刻地感覺過,卻也不感到驚訝。一直知道黑姬只會纏我,對其他人的態度都很冷淡、高高在上。 這應該就是喜歡的意思吧? 「我喜歡她給的名字,也喜歡她身上的味道。」黑姬往我懷裡蹭了下,還輕蔑的笑了下,「就跟人類找尋伴侶一樣,選定主人不需要理由。」 老師笑了笑,「雅蒂絲果然很特別。」 竟然說了跟特羅斯一樣的話,我問黑姬,「什麼契約,跟誰?」 「我跟妳有契約。」黑姬說。 「什麼時候?」 我臉上一黑,拼命回想什麼時候說過類似的話。 「從妳叫我黑姬那天開始。」 「啊?」看我不懂,黑姬很不耐煩,「哎喲,妳很笨耶!就是……」 「替妖族命名,並讓對方接受的人就是他的契約者。」老師截斷黑姬的話,「契約分成三種,分別是靈魂契約、主僕契約、平等契約,只是命名沒有血誓的話,你們應該是平等契約。」 「哦、原來如此。」又轉過頭瞪黑姬,「為什麼不告訴過我?」 「妳又沒問。」 我們爭論著先後的問題,老師始終什麼也沒說,只微笑著坐在一旁。 不久後,樓梯傳來腳步聲。 轉頭看見一個女人搖搖晃晃的走來,從髮色看來是魔族。直長髮到腰,身材非常棒,抹著惹眼的紅色指甲油。她穿著寬鬆的襯衫,釦子只隨便扣了幾個,豐滿的胸部呼之欲出。 看來下半身應該……什麼也沒穿。 同為女性,連我都看得滿臉通紅。 她風情萬種地睥睨了我一眼,竟然搖晃著撞上牆,摀著頭蹲下,「啊,痛死了!誰把牆壁擺在這邊!」 「是妳自己沒看清楚吧!白癡!」黑姬立刻說。 天啊,這孩子把我心裡的吐槽說出來。 那魔族女人一臉無辜地轉過頭,竟然問黑姬:「小妹妹,妳是誰?」 「我不是小妹妹!妳這白癡女人!」黑姬拍桌站起。 那女人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怒氣,平靜地上下打量他,「啊,對不起,原來你是男的?」 說著就走到由希身邊坐下,上半身軟趴趴地癱了上去。 意外的是,老師竟然沒有拒絕,還挪了位置讓她躺得更舒服,光看這小動作就知道這兩人關係不淺。 他們的眼神有短暫交會,雖然他們什麼也沒說,但是氣氛因為他們交換的目光曖昧起來。 黑姬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瞪著她:「妳是誰?」 她很慢地睜開眼睛,拍了拍臉,眼神稍微清明了些,這就端正地跪坐:「非常抱歉,沒有先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滄雨,是精靈與魔族的子民。」說完還行禮,「諸多失禮,還請多多包涵。」 前後不一的態度讓我完全摸不著頭緒,況且,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老師很平靜地補充一句:「是我的前妻。」 「喔,對。是前妻。」她一副這才想起來的樣子,還笑著問我,「哦,這麼說妳是現任的嗎?」 我愣完全愣住,正要否認時由希敲了下她的頭,「別亂說話。」 看著他們的互動,有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裡蔓延開來。 心理上排拒她,但是,這個以魔族首都為名的女子是個相當漂亮的美人,身材也很棒。性格雖然有些奇特,但大抵不算是壞人。 她爬下沙發,湊過來看我,又坐回由希身旁,笑著說:「這孩子好可愛。」 「嗯。」由希回的滿敷衍,但她也沒介意。閉著眼睛靠上由希的肩,「真的不是嗎?」由希沒回應,她又說:「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不下雪了。」 「妳喜歡雪嗎?」由希反問。 雪的發音與由希相似,聽由希這麼問,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問題很模糊。滄雨像完全沒察覺到那樣,「滿喜歡的,因為很漂亮。只是有點冷而已。」 黑姬查覺到由希話中的曖昧,滿臉不屑。 但滄雨又說,「如果你想問我愛不愛你的話,我的答案也一樣。」 聽他們如此平靜地談論,突然很深刻感覺到什麼。像是他們曾經的愛,也終於很確切地感覺到眼前的他也不過是普通人。 也許他只是覺得有趣,也許我只是自作多情。如果他真的有一點在意,就不會若無其事地讓她出現。 「哎喲,是大人的時間了。晚安、晚安。」 黑姬這麼說,拉著我往樓上走。走的太快,沒聽到他們後來說了什麼。只看見老師隱約搖搖頭。 回房間時,我跟黑姬道謝。他反問:「為什麼要道謝?」 「你知道我不開心。」 「嗯,雖然不太知道為什麼,但是妳的氣息不太穩定。」 「說實話,我有點意外。」 「什麼意外?」 黑姬眨著眼睛看我,沒有一刻像現在如此強烈感覺到他的貼心。我笑著抱住他,「沒什麼。」 他也沒掙脫,「妳是我千年來第一個主人,感謝我吧!」 「為什麼我非得感謝你……」 我從來沒想過為什麼他跟著我。 說是寵物的話,也不太像。黑姬根本完全不聽話,也不大跟我撒嬌,我們的關係比較接近站在對等關係的朋友。 「其實我也很喜歡你。」我低聲說。 黑姬的耳朵動了動,「我非常喜歡妳給我的名字。」他頓了頓,很認真的抬頭看我,「以後如果……如果我換了主人的話,我也將沿用這個名字。」 不過,會用這麼優雅的名字稱呼牠並不是讚美。 當初覺得這隻貓挑食、挑床,簡直像是東挑西揀的公主,所以才索性叫它黑姬。第一次聽見的人,都會因為這貓優雅的名字而讚嘆。 在那種氣氛之下,實在沒辦法說出「我只是想說他很任性」…… 好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時候滄雨跟他說了什麼。 她說:「很多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表現出來,由別人說出來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當然,雪少爺沒有回答。 ## 七、理所當然的憂鬱 經常不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麼,有時候也會想,也許他只是拙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並不是如旁人所說的那般吝嗇。 有時候他表現出什麼,並不是真的想得到安慰。 不過是希望旁人能夠問一句你怎麼了。 而他,也只會平靜地說,沒事。 我說這對話沒意義。可他卻說,不僅如此。事實上這句話起了作用,代表著「我還關心著你」的意思。 他會因為這種小事而感到愉快。 而我會因為他的愉快感到悲傷。 ** 隔天早上跟老師、黑姬以及滄雨小姐一起用餐,她穿著正裝,還謹慎地繫上領結,跟昨天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本來以為他們兩個會一直膩在一起,但是她卻老纏著黑姬或者跟我說話。 黑姬起先忍著,最後終於受不了了,衝到老師面前大叫:「好好管住她啊!」由希卻說,「她是她,我是我。只有她能管住自己。」 黑姬很不滿意這個答案,咬牙的樣子像是隨時會爆發。但他終究沒有,只是哼了一聲突然恢復原形,鑽到我懷裡。 老師輕笑了下,「這算炫耀還是報復?」 「都是。」黑姬湊到我懷裡,聲音聽起來很悶。 滄雨眨著眼睛看了黑姬又看看老師,「怎麼,少爺講話這麼直白?要是對我也這麼講的話有多好。」 老師沒有回答,只是輕蔑地笑了下。 「你們的相處模式好奇怪。」黑姬忍不住說。 「哪裡奇怪?」 「不知道,總之很奇怪。你們又不是夫妻了。」 回答的是滄雨,「這我知道,那又怎麼樣?」 「可是你們表現得跟普通夫妻一樣,這不是很奇怪嗎?」 「不會啊,少爺一直都是這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懂了,竟然這麼回答,「對於不喜歡了的人,他的態度就像這樣,不會特別拒絕,很不主動。」 「我以為他生來就是這副德行。這小子有積極過嗎?」 「有,我記得……」 兩人旁若無人地聊天,好像由希完全不存在一樣。 最怪異的是,被討論的人事不關己地在一旁看書。我湊過去看,他闔上書,把封面給我看:「這是精靈族的神話研究。」還是用看不懂的語言寫的,旁邊附有精美插圖。 我在他旁邊坐下,他把書捧在手心,一半讓給我看。 其實我看不懂上面的字,大都注意旁邊的插圖,還有看他的臉。 光是靜默就讓我緊張的難以言語,後來黑姬跑過來撲到由希懷裡,跟著看書上的內容,發表感想。 來到精靈森林之後,老師變得格外安靜。他本來就是安靜的人,但是,我總能感覺他正在聆聽。但現在卻經常覺得他漫不經心。 我忍不住說:「老師,你好安靜。」 黑姬一臉奇怪,看看老師,「他不是本來就跟啞巴差不多嗎?」 「是沒錯,可是平常沒有這麼安靜。」 他看來有點詫異,「我在想些事情。很明顯嗎?」 我點點頭,黑姬搖頭,我們兩個互瞪一眼。 滄雨看見我們爭吵,竟然笑出來,「他們兩個真可愛。對吧,少爺?」 由希輕笑著,沒有言語。她又說,「我就說你該養個孩子,這樣就不會老是想那麼多。」由希就不回答了。 滄雨咧嘴笑了,「怎麼,生氣?」 「我沒有。」 「沒有的話為什麼要回答?」 第一次在由希臉上看見類似羞憤的情緒,一瞬即逝。 他闔上書,走向滄雨,「並不是所有的關心都值得感謝。」 雖然面帶微笑,但我總覺得他語帶威脅。滄雨不愧是曾經的妻子,竟完全不怕,「這才對嘛,你平常是這樣說話的。」 「回答你的話,這並不是我的關心,而是別人的。」滄雨說。 由希一怔,「什麼?」 「哎呀呀,是誰呢?」她笑嘻嘻地說,「怎麼辦,我被拜託了假裝忘記這件事。你覺得有誰會這麼關心你呢?」 由希安靜了一會兒,接著搖搖頭。 「好了,我要回去了。別送我。」 她很隨便地對由希揮了手,卻走過來抱了下我跟黑姬,「再見。」 被她抱住時,能夠嗅到她身上充滿女人味的芬芳氣息,她的黑髮輕輕騷過我的耳際。我聽見她說:「辛苦妳了。」 一臉疑問地看著她,她卻只是笑,沒有回答。 由希真的沒有送她,連頭也沒抬,滄雨也不生氣,就這樣走了。 真不懂這兩人的相處模式。 ** 下午,見到哥哥、森還有特羅斯三人。 森對由希簡單報告目前狀況,大致是藥劑的調製狀況跟收集材料相關的問題,我注意到他的用語相當有禮貌。後來問了森關於他們的事情,他只說大致解決了,我也沒有再追問。 在他們開始討論公式的時候,黑姬開始打盹兒。 我在一旁也不能插上半句話。 後來我終於受不了,離開了令人窒息的屋內。 雖然哥哥跟老師、黑姬都在身邊,但是很多時候覺得很寂寞。 或許是我太貪心,也許是性別使然,我很少能夠有機會聽到他們的心事。就連跟我最親近的黑姬也不怎麼提起他的過去。 踏出屋子後,抬頭就能看到被白雪遮蓋的成片樹海,總有種置身於夢境的錯覺。 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也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突然有股衝動想回屋子,告訴他們我要回去,我不想待在這裡!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這個厭惡自己。什麼話都不說、也說不出口,會因為不明不白的曖昧開心,也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失落痛苦。 就算回到魔界面對那些討人厭的孩子也好。 如果能夠回到只有我跟哥哥的生活也好。 自以為是的把別人看得很重要,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是的時候,連這份痛苦都顯得可笑至極。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但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仰頭看著樹林只是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終於止住那股悲傷之後,我走入樹林間。 只有一個人的話,應該能夠獲得真正的平靜吧…… 一個人在樹林裡繞了很久,差點迷路。最後在林間遇到了精靈的少女,描述了住處的模樣後,讓她領著回到屋子。推開房門時,裡面已經完全沒有人了。 我愣了愣,回到房間看,黑姬也不在。 帶著鬱悶的心情趴上床睡了,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有人的手摸了摸我的頭。黑姬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結果竟然回來睡覺了,害我那麼擔心。」 「這裡是精靈森林,不管她去了哪裡我都會找到。」特羅斯說。 他們待了一陣子,腳步聲慢慢遠去,並關上門。 「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應該早就知道了。」隔著門板傳來特羅斯的聲音:「我不認為你有多認真。是覺得有趣,還是單純好奇?」 「都不是。況且,你沒有資格質問我。」回答的是由希。 「那給我問好了。」黑姬的聲音,「凜,你為什麼讓他?」 「我沒有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的意識無關。」由希說,「話說回來,特羅斯,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口氣竟添了幾分嘲諷的味道。這時我終於意識到,其實老師還是沒變,那種令人討厭的說話方式也是。 ——我猜他們應該都知道我醒了,只是沒有明說。 迂迴的說話方式讓我不得不想,或許他們說的是我。 忍不住湊上去偷看,果然看見他們三人正對峙。 打破沉默的是由希.海亞:「告訴我燄最後說了什麼,我就從你們面前消失。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打算跟你當朋友。」 特羅斯沒有回答,從門縫中看見他轉身,「我果然還是討厭你。」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挺有趣的。」由希.海亞竟然這麼說,正心裡腹誹,聽見老師說:「還有,雅蒂絲,妳可以過來了。」 被點到名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很難得黑姬沒有向我撲過來,他只是說:「少爺,你說得太過分了。」 開門果然看見由希雙手抱胸,特羅斯面對他,臉色不好看。他緩緩垂下頭,「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不要期待太多,就不會太失望。」由希說。 我本來想試著說什麼安慰特羅斯,但是,被他眼神中蘊含的悲傷震懾,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向前追了幾步,終究忍住追上去的衝動,只是目送他離去……我終於明白,我從來沒有瞭解過特羅斯,就像我從來不懂老師在想什麼。 「稍微有點意外。」 聽見由希.海亞這麼說的時候,我沒有看他。 我抱住黑姬,閉上眼睛,「突然覺得好累……」 黑姬眨著眼睛,輕輕拍我的頭,「乖哦。」 過了許久,黑姬吵著要回房間,我拒絕了。老師突然抬起頭看我,那雙褐色瞳孔中帶著什麼情緒,很深沈。他突然說:「我以為妳會追上去。」 「應該是你追上去吧?」我反駁,由希笑得氣定神閒:「我不打算改變我的做法。」 「那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只是好奇。」 黑姬突然笑出來,「少爺,你也太奇怪了吧?」 「你現在才發現嗎?」他竟然笑著反問。 黑姬竟然冷笑,「愚蠢。」 本來以為老師會生氣,但他還是笑了,而且似乎非常開心:「滄雨也這麼說,只不過她說得更具體些。」 「怎麼說,那叫什麼?欲拒還迎?」 由希擰眉,在他臉上看見不快。但他沒有解釋。 「你明明想跟特羅斯當朋友,但是卻表現得這麼討人厭。」黑姬說得好像知道一樣,我忍不住反駁:「不可能吧?如果真是如此,特羅斯會知道不是嗎?」 「他不知道啦!」 「那你怎麼知道?」 「哎喲,我跟特羅斯還有你不一樣啦,我跟少爺很熟。對不對?」在我的錯愕下,由希.海亞優雅地彎起笑容:「寧缺毋濫。」這話用的是魔族語。 聽見由希這麼說的時候,我認為他的眼神似乎承載著什麼。 帶著驕傲,卻藏著憂傷。 深色琥珀般的眼睛彷彿埋藏著回憶。 「最要好的人,最心愛的人,都只要一個就夠了。」 「如果能夠愛著許多人,也被他們愛著,不是很好嗎?」 由希卻搖頭,「不,那太沉重了。」 他安靜了好陣子,「太沉重……」 低沉的語調彷彿來自遠方。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張口卻是沉默。 「過了這麼久,你還是這樣。」黑姬說,沒有任何表示。 我看著他的側臉忍不住拍了下他的頭。 老師有點詫異,卻笑了,「謝謝妳。」 這事情搞得我頭很暈,老師說話一項隱晦,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特羅斯也是。那之後好幾天我就沒見過他,老師也很沉得住氣,什麼也沒問。 我想了很久,依舊得不到答案。 問了黑姬,他說他不清楚,但他說,會試著問由希。我問黑姬關於他跟老師的事情,他說,他很久以前就見過由希,曾經跟他一起待過一陣子。 「原本想讓他當我第一任主人。後來的事情你可以問特羅斯,他知道。」 「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啊!」 「總之,你去問特羅斯就對了,他現在應該在他們族長那裏。」 我糊裡糊塗地去找特羅斯,當然,知道黑姬故意支開我、還有他們爭吵的意義、由希.海亞模糊的態度、甚至特羅斯的反覆無常。 知道真正原因,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 找到特羅斯的時候,他正在跟精靈族長交談。 看到我,很快結束話題,找了個理由離開。 我本來還沒有在意,但是,連續好幾天他看到我就跑掉之後,我忍不住生氣,提著裙子追上去,「你給我站住!」 但是,要在森林裡要追上精靈是不可能的,況且我的體力非常差。 好幾次都累得氣喘吁吁加上心情惡劣。 已經很不高興了,竟然發現老師也避著我,終於忍不住發飆。我翹著腳,接過森遞來的水,忍不住咒罵,「特羅斯到底在搞什麼啊!我有那麼恐怖嗎?」 「妳很在意嗎?」森問,他的口氣似乎暗示著什麼。我直覺回應,「誰都會在意吧!況且他的態度很明顯。」 「只是單純的吃醋吧。」 「什麼吃醋?」 「你老是跟殿下在一起,而且殿下對妳非常好,難怪他不高興。」 森輕戳了下我的頭,「別跟我說妳不知道他喜歡妳。」 「……你說什麼?」 這下換森沉默了,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以為妳跟他交往了,才把他一起帶回來。妳允許他進妳的房間,還常常一起出門不是嗎?」 「才沒有!你看我們的氣氛哪裡像情侶了?」 「是很像啊……那不是打情罵俏?」 口氣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哦,沒想到妳……」他頓了一下,「很受歡迎。」 「一直都是啊,至少在神族的時候還是有不少追求者。」反駁以後,突然覺得他的話有點不對勁,「什麼意思?」 「雖然由我來說不大好,但是……殿下對妳非常好,特羅斯也是。」 「哪有!」 「那是妳沒看過他平常的樣子。下次妳注意看,殿下跟特羅斯都不是主動找人說話的類型,對女性都非常冷淡呢。」 ——非常冷淡? 我回想了下,似乎沒看過由希與熟人以外的女性互動。特羅斯更不用說,很少看到他跟別人一起行動或者交談。 其實這兩個人都很自閉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好像突然懂了什麼。 「話說回來,我有個問題。你跟老師很熟嗎?」 森很快搖頭,「不,我們只是工作上的夥伴。我跟他很少有互動。」 我想起森跟哥哥總是對老師用敬語,態度畢恭畢敬。一開始見面時,我也對他用敬語,卻被他半強迫地改過。 「雅蒂絲是他的學生,應該比較熟吧?況且他允許妳不對他用敬稱。」 「……允許?」 「他是水神族跟天羽神族的攝政王,身分非常高。」 我說,「我以為你跟哥哥沒空注意我們呢。」 「沒有說出來並不代表毫不知情。」森輕笑了下,「亞爾說,妳的事情會自己搞定,而且妳討厭被當成小孩子,不是嗎?」 「是沒錯……」 「為了答謝妳的提示,我幫妳問問?」 我掙扎了很久、很久,深呼吸,「那就麻煩你了。」 一直不覺得自己是例外,是因為沒看過他跟別人相處的模樣。 我開始觀察特羅斯與老師兩人和其他人的互動。 特羅斯偶爾會跟哥哥交談,但他們的對話相當無趣,充滿敬稱與謝謝,也不談多餘的事情,老師也是這樣。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用平等的態度對他們。 偶然看見其他精靈跟特羅斯交談,他們的態度相當謹慎,甚至會跪下。 想找人問問,但除了我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忙碌著。 森負責藥劑製作,黑姬去找老師玩,特羅斯總是不在。可能因為他們的關係,幾乎所有精靈——包括精靈族長——都對我使用敬語。 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只是不去證實。 但是,這除了證明我被當成小孩子以外毫無意義。 一旦心裡有了秘密,不論做什麼都覺得戰戰兢兢。現在不只特羅斯想避開我,可能的話我也不想被他知道——尤其是我正懷疑的事情。 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也說不定? ** 在這期間,黑姬去了故鄉,臨行前還抓了特羅斯去心靈交流了一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麼,總之特羅斯的表情看來很不對勁。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森林裡隨便亂晃,認識了幾個精靈。 這才知道特羅斯在精靈族非常有名,除了很神秘、性格難以捉摸以外,據傳他擁有藍月時代,火神離去之前那段記憶。 他能夠補足神話中缺失的部份,但他卻對這件事情絕口不提。 更別說,特羅斯就是燄祭司,身份極高。 知道我認識特羅斯,他們對我非常恭敬。 從他們的口氣中知道,他們對特羅斯相當敬畏,老師更不用說。 聽見我順口叫出特羅斯的名字時,綠色眼睛瞪得好大。其中一名較大膽的鼓起勇氣問,「……你們是戀人嗎?」 「不是!」後來透過他們認識了幾位女性精靈,她們的第一個問題也一樣:「您跟特羅斯御下——」 「不是情侶!」 我不悅地接下去,她們微微瞪大眼睛,不知道是被話的內容還是我的反應嚇到。離去前,隱約聽見她們的耳語,「意外地很強勢呢,御下喜歡這種類型嗎?不過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御下對女性沒有興趣呢。」 ……雖然人類的聽力確實不如精靈,但是不要把我當成重聽好嗎? 有瞬間想要轉頭,溫柔地告訴他們,大吼反駁的我是錯覺,其實我是很溫柔的,但是我忍下了,估計我在精靈族早就沒形象了。 但我還是很好奇他們誤認的原因,找了個不那麼八卦的精靈問,「為什麼很多人問我跟特羅斯是不是情侶?」 「因為特羅斯御下討厭女性,嗯,或者說,對女性很冷淡。」 「……啊?」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蠢,她很努力地忍著,還是笑出來,「您不知道嗎?」 沒想到連老師、哥哥還有森都知道這件事情,難怪森會斷定特羅斯對我有興趣。但是,能夠接受跟喜歡無關吧! 因為這件事情被取笑了好陣子,特羅斯還是老躲我。 老師竟然笑著說:「我知道特羅斯住哪裡,想知道嗎?」 問了他的住處以後,我很認真地思考該什麼時候去找他,還從旁人口中知道他一天的大概行程表。 我沒有要求精靈們保密,但他們似乎覺得很有趣而主動幫忙。 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在點心時間順利抓到特羅斯,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我把咬了一口的蘋果拿給他,「要吃嗎?」他沒接過,我挑眉,轉過身假裝走向老師,「……不然我給別人好了。老師,你——」 不愧是天才中的天才,變態中的變態。 由希.海亞立刻明白我想做的事情,很配合地伸出手,「謝謝。」 此時,特羅斯突然大叫:「……等、等等!」 「哈哈哈哈——」老師很乾脆的笑出來,「你果然很可愛。」 「不要若無其事地跟男人說這種話!」特羅斯大叫。 「那女人就可以嗎?」 「也不行!你這個……」 「特羅斯,你這樣不行。才這種程度就一副被調戲的樣子,這樣……會被欺負。」老師的目光移向我,我瞪他,「什麼意思?」 其實他知道我的動作是假的,但反應真是誠實得很可愛。我抿唇笑了,特羅斯紅著臉轉過頭,「怎麼連妳都這樣……」 受到他的態度影響,我突然覺得有點害羞,不自然地別開視線:「聽說……你討厭女人?」 ——其實這問法很迂迴,平常我絕對不會這麼問。或者不需要問。 「誰跟妳說的?」 他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掩住嘴,聲音聽起來變的有些低沉。 哎呀呀……這反應基本可以當成默認? 「大家都知道,這不是公開的秘密嗎?」由希笑著反問。 特羅斯還是討厭他,扔了個白眼過去,轉頭努力想維持形象。太晚啦!我早就看光了。 不過,跟某個帥到發光的人比起來,意外地還滿可愛的啊? 我壞笑,故意假哭,「啊,怎麼可以討厭我呢。人家好難過——」 ……但是特羅斯當真了! 他一臉慌張,「可是我,就算我不喜歡女人也絕對不會討厭妳……」 「你騙人。」 我連假哭也練得很熟悉了。 老師當然知道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哭,但是特羅斯顯然……不知道。如果他也是騙人的話,我只能說他的演技真是太精湛了。 「相信我,我只喜歡妳。」 ……也太肉麻了吧!理智上很想吐嘈,但是—— 「我沒哭啦!」 我抬頭,臉上完全沒有淚痕,臉上很熱。 特羅斯一怔,在場三人只有由希.海亞一人笑得非常開心。他帶著極愉快的笑容,一字一句,特緩慢地加重語氣:「你們臉.紅.了——」 「不要說出來!」我尖叫。 在那種氣氛下,我沒有勇氣問由希為什麼可以事不關己。我知道他有些介意,就像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樣。 但是,他看起來似乎很開心? 那麼,就這樣吧。 這時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一個人是否重要,在於記憶的重量。 如果不去創造的話,那麼,能夠走的路僅只於此。 ——他不是個容易後悔的人,當然,我也是。 當天睡前腦子很亂,旁邊沒有黑姬供我碎嘴,找了哥哥大概講了這件事。那時候他剛洗完澡,森已經睡了。 他笑著聽我說完這句話,摸摸我的頭,「加油。」 我用力點頭,離開他們房間前,故意回頭,「晚安,早點睡哦。」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燈光的關係,他的臉似乎有點紅。 ** 那之後,森似乎真的替我問了老師。 問那些我不敢問的問題。 聽森轉述給我聽的時候,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要他別說下去。 一直不覺得弄清楚關係有什麼重要的,但是森卻說非常重要。問為什麼,他偏頭想了一下,「等你有了很重要的人,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跟「妳長大以後就會知道了」之類的敷衍一樣。 討厭的是,我竟然無法反駁…… 他很詳細地轉述了當時的狀況給我知道。 聽森說,老師的口氣很不耐煩。大概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的感覺吧。森說,這讓他很深刻感覺到他真的很偏心——對於喜歡的事物。 「為什麼您什麼也不做?」 「嗯,怎麼說。我還在想應該怎麼做。雅蒂絲的話,怎麼說,我知道我有不對的地方,還在試著抓我的想法。怎麼,雅蒂絲找你問的嗎?」 ……什麼!這麼快被拆穿了? 森攤了攤手,「雖然殿下總是在看書,但他不像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 臉很熱。 「例如呢……」 「他說,喜歡、愛跟想要一直在一起不一樣。然後……」 「然後?」 「剩下的請本人直接過來問,就這樣。」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森並沒有把他們的對話全說出來,那時候少爺竟然笑著說我很可愛——會讓他想到堤葉,也就是我的老師。 聽說信上寫的是「她很適合你」,不愧是堤葉老師。 後來從雪少爺口中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問他當下感覺如何。他笑了笑,「很高興。」我問原因,他說,「因為,這代表她想我了。」 由希.海亞的原話是這樣的:「都被挑釁了,總覺得應該空前認真地思考。葉早就知道我這種性格了,他說我對什麼人都一樣溫柔的話容易引起誤會,甚至自己造成曖昧的情況。尤爾也這麼說過。我覺得雅蒂絲很可愛,但是,喜歡、愛跟想要一直在一起是不一樣的感情,就算是愛也分輕重。其他的,請本人自己來問吧。」 無法理解。 後來他還告訴我,是堤葉通知滄雨來精靈族找他。 詳細狀況我沒有問,就算問了估計也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吧? 跟他認識漸漸久了以後,終於瞭解由希.海亞是怎麼樣的性格,他的迂迴還有膽怯。明明被人們愛著,卻預想著失去以後該如何獨活。所以他只是看著,觀望自己的人生、也看著旁人的人生——精準地評論並預言。 黑姬回來後,換上一身長洋裝。 乍看之下是可愛的少女,連我都多看了幾眼,還聽說還有精靈跟他告白然後被甩了巴掌。可惜他的胸前一片平坦……不知道是哪位視力不大好的精靈,但是你們不會有結果的……請節哀。 他看見我跟特羅斯說話,似乎很驚訝,「你們吵完了?」 「差不多。」 他看了眼由希,又看特羅斯,「那你跟少爺的事情解決了沒?」 特羅斯別開頭,意思很明顯。 黑姬推開特羅斯,硬是坐在我們中間,肩上突然一沉。黑姬果然又靠了上來,正想推開他時,我發現特羅斯竟然一臉羨慕的表情。 ……喂喂,你可以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怎麼?羨慕嗎?」 黑姬的口氣很欠揍,但是特羅斯不但沒反駁,還點頭了! 笨蛋,不要順著他的意啊! 知道我不高興,他更委屈了,「可是我……」 「我還可以這樣喔!」 黑姬湊過來親了我的臉,我嚇了一跳,但是沒有阻止。他順著抱住我的腰,慢慢靠近,很接近嘴唇。我稍稍往後退,卻被黑姬用手制住——然後被特羅斯抓住,他一臉不快,「你故意的嗎?」 「雅蒂絲本來就是我的。」黑姬竟然這麼說。 「誰是你的啊?少得寸進尺啦!」 我給他們一個人各賞了一拳後,在他們臉上各親一下。 「這樣行了吧?」 黑姬笑著說「不可以,再來一次,親這裡!」頑皮地點了嘴唇,當然又被我輕輕賞了巴掌。特羅斯臉紅著沒有說話,嘴角微微彎起來。 啊啊,精靈都這麼害羞嗎? 真是的,搞得我覺得有點彆扭。 稍遠處老師的聲音傳來,「我呢?」 「……你就算了吧。」特羅斯搶著回答。 ——但由希只是笑,什麼也沒說。 問黑姬為什麼要那麼做,他說:「哦,那個啊?你不覺得特羅斯很無聊嗎?」我想他的無聊應該是指嚴肅,好吧,某方面來說確實有一點。我點點頭,他接著說,「少爺就算了,想看看特羅斯的反應。況且,又不是第一次親妳。」 「什麼?你什麼時候——」 他答得很順,「當然是妳給我取名字那一天啊!不然怎麼完成契約?……喔,對不起,我忘記妳是個魔法盲。」 「……可以不要用這個詞嗎?」 「哦,好。總之契約的時候早就親過妳了。」 「一直很想問,這個契約有什麼意義嗎?我又不會魔法。」 「有。」黑姬答得很快,看起來似乎有點生氣,「當然有意義!對我們來說,契約就跟人類尋找伴侶一樣。就算不用發揮力量、無法成為助力也沒關係,只是想要一直待在一起……」 不大清楚黑姬這種莫名其妙的依賴哪裡來的,不過,下次打算去圖書館找找看相關文件。養寵物之前要做調查,雖然我是後來才知道,但是,多瞭解並不是壞事。跟著特羅斯去圖書館之後,找了幾本妖族的介紹,還多帶了一本關於神話的書,還好語言是我最擅長的古語。 看見我在翻神話,老師很難得主動找我說話,「怎麼,有興趣?」 「算吧。」我沒有抬頭,他湊過來看了下,「這本不大好,很多是詩人擅自想像的故事,我推薦《漫步在天人之境》那本,考證比較詳細。」 我跟他地相處好像又恢復了原本的師徒模式,他笑著摸摸我的頭,然後說,「謝謝。」 不過是謝什麼呢? 「啊……不客氣。」直覺回答後,他轉身要離開,我忍不住叫他,「老師!」 「那時候,為什麼你也要那麼說?」 我指的是剛剛黑姬跟特羅斯的胡鬧。 特羅斯說,他是個連發怒時機都會精密計算的人。理智上知道這很有可能,心裡卻不大想相信。但是,我知道他不會隨意開那種玩笑。 那句話一定有什麼意義。 他彎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想看看妳會不會真的過來啊。」 ……這是何等詭異的想法? 看他笑得好燦爛,腦中浮現一個詞。 ——變態? ## 八、黑夜與晴天 我突然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候的特羅斯給人的是全然溫柔的感覺。以天空來比喻的話,就像晴天一樣,透明純潔的白,能夠被染成任何顏色的白。 老師像是黑夜,深沈冰冷的夜晚,有一些浪漫有一些悲傷,卻什麼也看不見——而那是因為烏雲密布的關係吧? ** 那天過後,特羅斯變得聽話很多——當然只有對我。 根據哥哥的說法,那不該說是溫柔。我當然記得他曾經脫口而出的話,當然他也知道我還記得,只是放在心上。 他慢慢地恢復我們一開始認識那樣,更溫和一些,偶爾也會學著黑姬撒嬌。 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討厭老師,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只是,那股敵意似乎微妙地往某個地方發展。 像是情敵之類的…… 但是,與之相反地——初雪才剛降下,又很快地消融。 果然不懂由希在想什麼。 可以講明,但是由希.海亞似乎樂於享受特羅斯的敵意,偶爾興起才會優雅地反擊,或者可以說……玩弄? 黑姬只說,看來少爺心情不錯。這幾天觀察下來確實如此,也開始相信他那套「由希來了就下雪」的詭異說法。 看書時,特羅斯就窩在我旁邊,我也沒有阻止他,卻也不會主動找他說話。他很快地翻過書,有時後跟我講起傳說的細節。但無聊的時候,又跟黑姬開始推擠。本來總是生氣,過久了也學會無視他們的打鬧,只有過份時我才會阻止。 「原來雪妖跟火神曾經是兄弟啊……」我說。 「本來就是啊!妳有沒有常識啊?」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這對神族來說並不是常識!」我瞪他,黑姬嘟著嘴也沒再說什麼。他轉向特羅斯,「曾經是兄弟,現在也是。」 我不懂他想表達什麼,只能隨便回應。 轉頭看見特羅斯臉色一沉,明顯不認同。黑姬後來偷偷要我問火神跟水神的事,還說可以輕描淡寫地問,甚至給了建議可以問個名詞。 「但是特羅斯知道我想套話吧?你忘了他可以知道別人的想法?」 「但是他不會拒絕妳的提問。」黑姬口氣很肯定。 本來想拒絕,但他實在積極地有點莫名其妙,加上自己也頗好奇,就照著他的說法問了。 特羅斯起初有點不願意回答,最後我說了「不然我去問老師」這句話後,還是解釋了。 怎麼說……真是單純呢,特羅斯。 他一臉想問原因的表情,可我只是抿嘴笑了。 「雪妖就是離開天人之鏡以後,在人類世界定居的水神。就像人類供奉神祇那樣,有部份人類到現在依舊崇拜雪妖——也就是那個傢伙。傳聞中的雪姬其實是花神莉羽,從那之後,天人之鏡的魔法花有部份能夠在人類的土地生長,還有能夠使用部份上古咒文的人類,就是因為水神降世的緣故。」 他用了敬稱,至少對於曾經的水神有股敬意。 「你知道的真清楚。」 「那是當然的,我畢竟是個精靈。但是,雪妖畢竟是妖怪。」 「為什麼他們會離開天人之鏡?」 看得出特羅斯很不高興。 他本來就是情緒內殮的人,但是在我面前似乎耐性十足。看他的反應,我意識到這是他一直不想回答的問題,立刻說,「你不想講也沒關係,我……」話被他打斷,「既然妳想知道,我可以告訴妳。」 「當然,我也不介意妳轉告某人。」 這口氣實在酸到讓人無語了。 本來有點生氣,現在竟然覺得他這樣也滿可愛的。我摸摸他的頭,像是安撫小動物那樣,故意用溫柔的口氣說,「這是嫉妒嗎?」 「不……」 我很誠懇地看著他。 他喪氣地垂頭,立刻改口,「對不起。」 ……原來對貴族們用的那一套也可以用在特羅斯身上。 我有點心虛,但他似乎沒注意到我的表情。 「我討厭凜,也討厭花姬。」特羅斯說,「尤其是凜,他讓燄失去了他最要好的兄弟與最愛的女人,還責怪燄不夠寬宏。這不是很過份嗎?」 這些我都是第一次聽見,所以很驚訝。 黑姬卻說,「那是因為你不瞭解凜、也不瞭解燄,所以才會那麼說。」 「就算你是妖貓,也不過是凜的下屬。」 「我不是他的下屬,我們是同伴。」黑姬的眼睛瞪得很大,「你意見那麼多就直接問本人啊!」 特羅斯別開頭,聲音聽起來很悶:「我討厭他。」 「哪方面?」 「全部。」意外地非常肯定的答案。 談話結束,沒有結果。 我事不關己的聽著他們爭辯,繼續咬著餅乾翻書。黑姬連珠帶砲地問了一堆問題,我沒有細聽,但是他竟然問:「你喜歡雅蒂絲哪一點?」 「全部。」 ……喂! 「妳臉紅了。」特羅斯講得很平靜。 這時候別開頭似乎毫無意義。 「……我知道啦!」 但是,我真的很不能理解,看來純良的青年為什麼能夠淡定地說出這麼肉麻的話? 「因為是實話。」特羅斯回答。 一瞬間無法思考。 精靈從不說謊,就算是想製造氣氛用這麼直接的方式也太—— 「臉更紅了。」黑姬補充。 被黑姬說得惱羞成怒,我大叫,「黑姬!」 本來這時候更應該冷靜,但是,這很難做到啊! 在神族被追求時,也聽過不少類似的話。對方還很認真地動員家族資源製造了浪漫的氛圍。玫瑰,燭光與夜晚,看似浪漫至極的元素太刻意,對我來說與其說是驚喜,可笑的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我笑得很甜美,如他們希望的那樣。 但那不過是嘲笑罷了。 所以特羅斯才讓我如此驚訝,本來我以為我已經習慣毫無意義的奉承。雖然起點本來就不同,但是對我來說同樣令人吃驚。 特羅斯平常挺溫和,給人靦腆青年的第一印象。不同於說話迂迴隱晦的神族,精靈從不說謊、也不掩飾情緒。雖然特羅斯是精靈的祭司,年紀應該比我大很多,感覺卻像個大孩子一樣。 這種性格不管在人類、神族還是魔族中都相當稀有吧? 況且,這個人跟人求婚之後,還若無其事地跟黑姬吃醋。 特羅斯眨了眨眼,一臉想要發問的表情,可是他終究沒問。後來我聽到特羅斯跟黑姬說,「妖貓,為什麼雅蒂絲比凜更難理解……」 「因為她是女孩子啊。」 黑姬穿著女裝這麼說的時候,總覺得有股詭異的違和感。 後來黑姬還跑去跟哥哥還有老師報告這件事,還加油添醋地亂說。晚餐之後,哥哥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沒想到雅蒂絲這麼容易害羞啊。」 被他這麼調侃,總覺得有些不服氣。 我對他綻開貴族式微笑,「花朵還是含苞待放更美麗,不是嗎?」哥哥先一愣,笑答,「也許吧。特羅斯,你覺得呢?」 聽見特羅斯壓低聲音問哥哥:「什麼意思啊?」 ……這個笨蛋。 特羅斯看著我,顯得不知所措。 「她認為害羞的少女更可愛些。」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 看見他微笑著看我的時候,又忍不住臉紅了。 糟糕,真是沒出息啊我。 ** 坎提西諾爾的製作到了最後階段,最後的材料是森的血,森放血之後總是睡著,由哥哥陪伴。 由希正在進行藥劑製作,午餐的時候他說目前狀況頗順利。 這讓我稍微寬心了,哥哥從來不說工作上遇到了什麼困難,只會在解決後才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這點跟森一模一樣。 我順口說了句,「天氣變好了。」 由希喝茶的動作滯了一下,接著微笑:「是啊,有點意外。」 很久沒看到他這樣笑,是帥哥還是笑起來好看些。 我安靜了好陣子,才說:「特羅斯說,凜讓燄失去了他最要好的兄弟與最愛的女人,還責怪燄不夠寬宏,覺得這很過分,所以他討厭你。」 本以為他會輕描淡寫的說,啊,原來如此。 但是由希.海亞只是安靜地喝著雪櫻。在那股濃郁的茶香之下,他微微偏頭看我,「我以為妳不會插手。」 他替我們各自倒了杯茶,舉杯的姿勢簡直像是灌酒。 氤氳水霧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迷離。 並不是充滿誘惑的神情。 那個眼神彷彿仰望著過去,也像是瞻仰神話時代曾經的榮光。 「以前太笨沒搞清楚,現在卻太自以為是。」他自嘲的說。 我知道不想得到評論,也不需要回答。 所以只是看著他。 翻了好陣子的書,在黑姬與特羅斯的評斷之下,我漸漸明白他們認同的是哪段歷史。偶然拿起老師推薦的書,發現只有那本書上講述的歷史跟黑姬他們說的一樣,幾乎沒有錯誤。 ——驚人的巧合。 「雅蒂絲,妳說為什麼燄會放棄呢?」 「我不知道。」 「如果再讓我選一次,答案可能不一樣吧。」 他說。安靜了許久,他的聲音響起,像是低音提琴那般迴響著,「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知道這句話代表著什麼的時候,總覺得雪少爺真的很壞心。 就算是撒嬌也如此隱諱如此淡然,根本是蓄意讓聽者無法理解。 但是我有點慶幸我無法理解。 ** 晚上,特羅斯難得找了老師談話,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叫住他以後,掙扎了非常久——當然,這些都可以從他的表情看出來。 他非常不甘願地問:「由希.海亞,我有問題想問你。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對方饒富興致地看著他,露出我很熟悉的紳士笑容。 ——充滿陰謀的那種。 以前看到由希的笑容,總會很開心。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的表情好像在說著「我有陰謀」之類的話。 當然,特羅斯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特羅斯突然詫異地看著我,「為什麼?」 「只是單純覺得有趣而已。」 明明沒有讀心的能力,但由希卻回答我的問題。 「雅蒂絲的表情很明顯,就算不用魔法也知道妳在想什麼。」他輕笑著,「我就是喜歡妳這一點。」 似乎帶著挑逗意味的話。 「我就是討厭你這種說話方式。」 ……還好沒有脫口說出很帥。聽見特羅斯低聲說「為什麼就從來不覺得我帥」,從微妙的小地方吃醋起來了? 其實雪少爺是有意識地誘惑別人嗎? 他喜歡旁觀別人,帶著笑容說穿別人的心事,並引以為樂。 太過誠實有時候對人是一種傷害,但是,在愛情中卻不是。 曖昧不明的態度絕對不是溫柔。當然也是後來才知道,雪少爺有意識地搞曖昧不只有這程度。 是那種就連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甜膩的溫柔。 因為那種宣誓為己有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總覺得甜蜜的噁心。黑姬說,少爺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鬧了一陣子,特羅斯終於找到時機開口:「你是水神凜的轉世嗎?」 由希微微一笑,「為什麼這麼問?」 「有人以此為理由說服我。在親口從你口中聽到答案之前,都只是謠言。」 「哦?」但他有點輕蔑地,笑,「當然不是。」 「為什麼你能夠回答出只有精靈會知道的事情?」 「因為我是由希.海亞。」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真是討人厭的答案。」 老師微微笑了,這次我確定他是真的在笑,「我只是繼承了他的記憶,但我並不是凜,我只是由希.海亞,我的朋友是尤爾而不是火神。就算他曾經是。你不會承認自己是燄,我也不是凜,也不會只為了過去而活。我們不是兄弟,也不是朋友。你不屬於那個時代。」 他這句話等於間接承認了特羅斯的質問,還有「我們的事情跟你無關」。 「懊悔是留給活下來的罪者。」 由希用了罪者這個帶著宗教意味的名詞。 他的神情肅穆,就連黑姬也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 「……這是答案嗎?」 「因為我是人類,所以會改變。不管你們怎麼想,我跟燄永遠是兄弟。過去曾經是,現在,甚至未來也不會變。我知道他也是這麼想的。」 我不懂他們在講什麼,也不好意思問。 拉了拉黑姬的袖子,但他只是一直看著由希,大眼睛蓄滿淚水。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也不敢追問。 「在找到答案之前……我的視線只能存在於過去。」 「凜……」黑姬輕聲唸出來。 但由希沒有回答,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承認那個名字。 「所以我才想知道,真正做個了結。」 特羅斯安靜了一陣子,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我不是讓你,只是因為我愛你們勝過她。」 我想這應該是答案了。 看見由希輕揚起嘴角,「是嗎?原來是這樣。」 「什麼啊,原來只是這樣嗎?」 特羅斯跟我交換了疑惑的視線。 但黑姬只是眨著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上前抱住由希。他起先有些詫異,接著對黑姬笑了,「謝謝你,我真的……非常開心。」 這樣算是解決了嗎? 我愣著看黑姬抓住特羅斯,同時抱住由希跟特羅斯。 「我最喜歡你們了。」 ** 跟特羅斯的誤會解開後,老師的態度也沒有太大改變。 最大的改變是,精靈森林一下子放晴,突然恢復夏季。 老師跟特羅斯約了一個時間,特羅斯每天固定找一些時間將自己所知的轉述,由希則把內容用魔法紀錄下來,並加上防護魔法。 我問特羅斯:「所以你們和好了嗎?」 他想了想,「應該是吧。」接著又說,「但是我跟他還是敵人。」 ……情敵嗎? 我看了眼由希,搖搖頭,很認真地拍他的肩,「你想太多了。」 「為什麼?」他的眼神特認真。 我不好意思回他「你不知道老師喜歡身材好的大姊姊」之類的話,只能搖搖頭加重語氣,「因為你不是神族,沒聽過關於他的八卦。」 「例如?」 「例如上次那位大姐滄雨,還有若伊.瑞頓。」我說。 黑姬似乎也挺有興趣,跟特羅斯一起追問我提起的兩個名字。 特羅斯說:「我知道滄雨是精靈跟魔族混血的魔法師,年紀比由希還大。」 「瑞頓是神族最悠遠的貴族姓氏之一,若伊.瑞頓是瑞頓家族的么女,他們從小關係就很好,好像差點變成老師的第一任妻子。」我說,「除此之外,他除了看書以外,興趣是酒跟女人——」 話題的主角任我講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謠言污衊他,甚至沒有解釋。 特羅斯被我唬得一愣一愣,跑去問由希,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沒想到由希這麼說,我也嚇了一跳,「不會吧?」 「大抵正確,只是沒有那麼誇張。」他笑了笑,「我該說很榮幸嗎?沒想到雅蒂絲竟然也知道這類事情。」 「那是當然的囉!王子殿下的資訊對貴族少女來說是必備的常識。身高、體重、興趣還有情史,記得有人還寫過殿下的年代表……」 本來以為依照老師的個性,一定會皺眉頭。但他卻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笑容,「你們資訊太落後了。」 「怎麼說?」 「因為我的交往對象不只那幾個。」他很平靜的指正。 我很認真的想從他臉上找到說謊的痕跡,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並不是所有的酒都接受,女人也是。」 「你想說你還挑食嗎?」 他點頭的樣子看起來非常認真。 如果聽見其他貴族男性這麼說,絕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魅力。但是由他說出來,跟指正發音錯誤是同樣級別而已。 「不過,你的喜好還真是廣泛呢……」 「是嗎?」 「是。」黑姬搶先說,表情特認真,「不是我在說,那個滄雨也太奇怪了吧。我承認她的胸很大,觸感應該不錯。但是,你不覺得她看起來很笨嗎?」見由希沒有回答,他轉向特羅斯,「精靈,她看起來很笨,對不對?」 「不,這我不確定。那位小姐感覺不好摸透。」特羅斯卻搖頭,「不偏好特定種族、身材、性格,據我所知,那三位的性格差距很大。」 「以你們的角度來說當然是這樣。」他笑著說,「尤爾也說過我很怪。」 黑姬看了我一眼,轉頭盯著由希。那眼神頗不屑。 「你想說什麼?」由希笑著問。 「你這個變態!」黑姬指著他的鼻子,那表情活像被拋棄的怨婦,「其實你根本是來者不拒!」 由希沒有立刻反駁,竟然還杵著頭思考了好陣子,最後說:「看情況吧。」 貴族學校的小姐們生活都很悠哉,最大的興趣就是嚼舌根。 為了跟他們打好關係,我當然也跟他們說了些所謂的八卦,還稍微出賣了哥哥。只不過講得真假參半,又因為哥哥早有了未婚妻,很少人有興趣求證。 但是,目前老師還算是未婚呢。 如果把這些告訴當時的同學們,這應該算是很珍貴的情報吧? 這麼思考著的時候,哥哥跟森回來了,正要上樓。由希叫住他,「亞爾弗列德,你需要找時間回神族一次。處理關於繼承權的問題。」 哥哥安靜許久,最後終於問:「父親他……還好嗎?」 「暫時還活著。」他說著看了下時鐘,鐘敲響了七下,「判決已經決定了。路德維希.道奇森下毒謀殺女王的事情遭到證實,提報者是他女兒,夏綠蒂.道奇森,也就是現在道奇森家的家主。」 問出口的竟然是森:「……那,西格家呢?」 「愛德華.瑪格林.西格正在接受調查,西格家暫時處於沒有家主的狀態。財產暫時被女王保留,你們的叔叔很積極的爭取西格家的繼承權。至於你們的事情……要跟父親解釋一下嗎?」 由希望向哥哥,森也看著他,我也是。 在我們的注視下,哥哥安靜了很久。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 很久沒有聽到關於家族的消息了,哥哥這種官腔的語氣也是久違了。這代表著他有所保留。 「但是,在那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解決。」 「比家族的存亡更重要嗎?」 「是的。」 看見森張口想說什麼,哥哥對他微微搖頭,握住他的手。 這大概就是比家族存亡更重要的事情吧? 「而且,我相信雅蒂絲會處理得很好的。」 「哥、等等,我也是逃家的人耶!況且家裡的人只把我當成大小姐,根本沒人聽我的話!」 「……好勇敢。」黑姬說。 他是指沒人聽我的話這件事,可惡,這孩子根本沒搞清楚狀況吧?我不想跟他計較,但看見特羅斯跟著點頭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他的頭。 「那,哥哥你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還有地方要去。」他說。 我是父親的私生子,從小對於繼承權並沒有在意,但是,去世的母親與父親都對我很好,視如己出。要說完全沒有牽掛,實在太無情了。但是,哥哥是因為相信我,所以才會這麼做吧? 「既然哥哥都這麼說了,那好吧。」 我咬牙,反正現在沒有什麼未婚夫預備軍了,回去神族也不是什麼問題。況且,既然那個夏綠蒂可以掌權,那麼我沒道理做不到。 「你們欠我一次!」 但是,既然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我也只能支持他了。 況且……反敗為勝這種事情,好像挺有趣的。 「我也要跟著去!好久沒去神族了,好懷念聖法提加。」看黑姬一臉開心,我實在忍不住想掃他的興,「等等,我還沒答應讓你跟來!」 「那我……」 我截斷特羅斯的話,「你也是。」 後者一臉委屈,但很快抱著胸思考什麼。黑姬說,「精靈,快用你的笨腦袋好好想想,你可是個燄祭司耶!當作政治拜訪怎麼樣?」 「可以考慮,但是這個理由不夠充足。」特羅斯說。 「快點快點!」 「別吵,族長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唬弄過去的!」 看特羅斯這麼認真,哥哥跟我順道跟老師問了目前的狀況。 大抵就是女王肅清反對派,有意扶植新的貴族——但是並不是斬除舊勢力,而是半強迫地將舊貴族的家主替換成年輕人。聽起來,女王似乎有意等我們回去。看老師一臉沒事的模樣,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偷偷替我們跟女王求情過? 正思考時,黑姬抱住我,「雅蒂絲,帶人家回去啦!」 「……這是你求人的態度嗎?」 這句話像是命令一樣。大眼睛立刻蓄滿淚水,「拜託妳……」 我有點慌,這才發現其實我對別人的眼淚很沒抵抗力。 又被黑姬纏了一陣子,特羅斯還在找離開森林的理由。老師在一旁悠哉地看了很久,簡直像是欣賞特羅斯痛苦的表情。 他問我:「不覺得特羅斯很可憐嗎?」 總不能直說我是故意欺負他吧? 因為他煩惱的樣子很可愛啊。 這麼想之後,果然聽見特羅斯慘叫一聲,「為什麼?」 「什麼跟什麼?」黑姬問。 特羅斯當然說不出口,他只好問我,「妳又在心理腹誹什麼了?」 「實話。」我故意說,這算是呼應很久前特羅斯說過的。他說我很奇怪,說出來的話跟心裡想得一樣。 「就當我的客人吧。剛好參加我的生日宴會。」 由希.海亞帶著笑容這麼說的時候,我很認真的懷疑,這個人根本能夠讀心吧! 「……老師,你……」 「對,我是故意的。」由希笑得特燦爛。 「……殿下,您真是壞心。」特羅斯說。 他輕笑著,說出讓人很害羞的話:「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雅蒂絲跟我很像了,因為我們都喜歡捉弄喜歡的對象。」 我立刻臉紅,但特羅斯似乎不懂。 「這麼做很好玩嗎?」他轉頭問我,看到我的表情,有點詫異,「為什麼妳臉紅了?」 單純,純真,愚蠢,笨,這四個詞基本都能套在正盯著我的笨蛋身上。 我轉頭,「你是笨蛋。」 「……對不起。」 聽見老師對黑姬說,「妖貓,你再不積極點的話,雅蒂絲就被搶走了喔!」明明只是玩笑話,但黑姬瞪大眼睛,像是嚇了一跳。 只感覺到一陣風。 回神時,已經被黑姬單手抱起來,他一臉敵意地看著特羅斯,「你又不是妖族,不需要契約者吧。」 ……等等,你完全搞錯狀況了吧! 「我不可能跟雅蒂絲定契約啊,這毫無意義。」 聽特羅斯這麼說的時候,黑姬明顯鬆了口氣,「對喔。」 「人類不需要定契約,只是會結婚而已。」老師說。 黑姬點點頭,看起來像是明白了。 只是我覺得他根本完全沒搞清楚狀況。 後來去了精靈的圖書館,找了些關於貴族的書來看。翻到一半不小心睡著了,醒來時身上多了特羅斯的披風加上微溫的點心與茶。 還有,說話聲。 「你之前說了,你的視線只會存在於過去。那個過去指的是什麼?」 「沒有辦法忘懷的事情。親自把友人送上絕路,然後一個人活著。有時候我會想,其實他只是希望哪一天消逝的時候,我能夠替他送終。你認為呢?」 「您能夠瞭解真是太好了。」特羅斯說。 我注意到他刻意用了敬語。 「啊,是嗎?果然是這樣。真是的,沒想到這麼簡單的答案,我竟然想了這麼久。」他輕輕的笑了,「兩千年很漫長……」 「是的。」 「但是因為無法正確理解,所以產生了誤會。現在,我站在當年燄的位置上,再加上你的證實,很能夠理解他當時的反應。」 「我喜歡你們大於她。」由希.海亞的聲音充滿笑意,「不管問幾次,我的答案都不會變。」 「人類會因為擁有的記憶產生牽掛。我也是人類,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也非常重要。慾望、喜歡、愛與想要共度餘生,這幾種都可以用愛這個詞概括,但他們是不一樣的東西。」 沉默維持了很久。 我想要偷看,但是這時候出去實在太尷尬。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很久之後,才聽見特羅斯這麼回答。我趴在書上,正在思考他們的對話,卻聽見門被打開。我閉上眼睛裝睡,不小心又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肩被拍了一下,「起床了。」 「吵死了……」我不耐煩道,那人還伸出手搖我。 我不悅的睜開眼睛,正要開罵時,咒罵聲轉成悽慘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天啊,是老師!我差點對他怒吼了! 剛醒來就近距離看到他的臉,對我來說真是一大刺激。 他像是知道了我會尖叫一樣,從容的摀耳朵,悠哉的說,「晚餐時間。」 ……被發現了? 在那之後,特羅斯變得沒有那麼討厭老師,就像普通朋友那樣交談,偶爾還能聽見他們的笑聲。 這轉變太突然、也太大,感覺真是微妙。 ** 隔天早上,我故意早起,跑去特羅斯的房間。確認了他還在睡之後,我也沒敲門就進去了,扯了他的被子把他叫醒,「早安。」 特羅斯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 驚訝繼而恐慌,然後,他做了一件我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 「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然尖叫了。 尖叫的原因很簡單:他習慣裸睡。 雖然什麼都沒看見,真可惜。不過,他臉紅的樣子真可愛。 「啊啊啊啊啊啊——!」 特羅斯二度發出尖叫,紅著臉,「拜託,轉過頭。」 我笑嘻嘻的照做,下次回頭的時候他已經把褲子穿好了,臉上還是好紅。 「有什麼事嗎?」 「那個,你跟……」 話還沒說完,特羅斯就跑掉了。 我想他應該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麼,卻不想回答,真是狡猾。 從那之後開始,特羅斯一直在躲我。一開始只是不著痕跡的躲,到後來,根本是看到我就跑。 黑姬在一旁悠哉的問,「妳非禮他?」 「我覺得他會很開心。」老師用的是肯定語氣。 「老師!」 他們的關係好了點,讓我鬆了口氣,久了就忘記背後的理由。雖然過得很開心,我不知道那時候老師是抱著什麼態度說這些話的。 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竟然能夠這麼冷靜的看著我們嬉鬧。那麼平淡、那麼沈靜,明明應該慶賀的時候,他卻平靜依舊。 我確實不懂。 那種被殘留的思念纏繞得喘不過氣,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的感覺。 不知道他只有平靜的翻過一頁又一頁的書,才能獲得片刻寧靜的那種痛楚。 被訓練為天才的腦子不斷的旋轉不斷的旋轉,不能停下來。 後來,有一次我問過他什麼是愛。因為他說愛有等級,我卻認為不完全如此。但那是他的哲學,也無意逼迫我接受。 我只是好奇他的回應。 他告訴我,愛就是可以讓他思緒暫時停下來、或者一片混亂,讓他從不斷的計算、思考還有評斷中解放。那就是他的愛情。 ——這就是天才的浪漫吧,我想。 隔天我跑去問特羅斯,他們昨天還說了什麼? 特羅斯支吾其詞,最後終於在我的威逼下說出答案,「他問我,你認為愛是什麼?你想要什麼這類的。有一點像是哲學的問題……」 「那你怎麼說?」 「我說……是想要冒險的衝動。像是精靈想要離開森林的感覺。」 我不苟同的嘲笑他,「你是說找死嗎?」 「不,不是。」他很認真的回答我,「人類總會習慣性的抗拒改變,曾經為人類的神也一樣。所以他試著改變。」 我忍住抱怨的衝動,只是點頭。 「他說我只是安於現狀,害怕改變而已,所以才什麼都沒做。」 講得很不好意思,我湊過去看他的表情,特羅斯卻臉紅著後退。 「好少女的反應。」我故意說,特羅斯想反駁,我故意捧起他的臉假裝要親他,特羅斯大叫,「妳不是神族嗎?」 「對啊。」 惡作劇的時候,有時會覺得心跳加速。 可是對方的反應實在太有趣了,就忍不住一直跟他玩。 他幾乎不生氣,也很少反駁,但他並不是沒有脾氣,只是在讓我而已。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覺得他很可愛。 反正他也知道這一點,就不用明說了嘛。 ** 但是玩久了以後,特羅斯也學會了反擊。 他估計知道他那張臉對我也挺有殺傷力,就故意靠過來或者直接抱我。 最糟糕的是,不論過了多少次,腦中還是忍不住冒出「好帥」之類的評語,最糗的是對方知道還會害羞的說「謝謝」一邊傻笑。 老師在旁邊看著我們一追一跑,像是欣賞戲劇那樣悠閒自在,偶爾興起也會插手,像是拿逗貓棒跟貓一起玩那樣說個幾句,聽特羅斯滿臉通紅的辯解,並愉快的大笑。 然後,九十八歲的生日悄悄接近。 跟老師約好那之後回去魔族首都滄雨整理之後回去神族,特羅斯也會跟著到聖法提加,以老師的客人的名義。 「要不要試著用戀人的身份介紹呢?」由希問。 「可是我們根本什麼都沒有啊。」 「他不是跟你求過婚?」 被他這麼一說,我啞口無言。 ……其實特羅斯很主動,只是我的反應太平淡嗎? 「可是,他在我講之前就知道我在想說什麼了……」 「有反制的魔法。如果須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忙。」老師說。 「為什麼突然這麼積極啊……」 老師沒有回答,「當作生日禮物?」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資料上寫了,包括身高、體重、三圍。」他笑著說。 ——絕對是故意提三圍的吧! 由希.海亞微笑的看著我,「要或者不要?」 真是的,他每次都不回答我的問題,只給我選擇。我不情願的順著他的問題回答,「那就拜託你了。」 「他跟黑姬在一起。妳現在去找他,我可以幫妳用魔法掩護。」我點點頭,莫名開始緊張起來。就連看著老師唱法術也忍不住發抖。 最後一個語音逸去後,由希說:「我教妳一句話,精靈的語言。」 「是什麼?」 老師微笑著,用我聽過最溫柔的語調說了幾個字。 配合那微笑,聽不懂的那幾個字也變得異常溫柔。我雖然不懂,卻沒來由的覺得,那必定是很溫柔、很溫柔的話。 「只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嗎?」 「嗯,是啊。這樣說就可以了。」 「為什麼是這句話呢?」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認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我一直想說,卻沒來得及說出來的話。如果能夠替我用這句話跟他合好的話,那麼,我會非常、非常開心。」 「真的嗎?」我有點懷疑。 他笑著點點頭,很有自信的。 那一瞬間,我分不清他臉上的笑容有什麼含意。 他的話像是什麼信號。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飛奔出去了。拼了命的往前狂奔,往前狂奔。 遠遠的,就看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特羅斯還有黑姬。 跟老師說的一樣,特羅斯跟黑姬在聊天。我悄悄走過去。 黑姬先發現我,看見我的手勢,他笑嘻嘻的噤聲。聽見我的腳步聲,特羅斯轉頭過來看我,「雅蒂絲?」 「特羅斯!」我用我這輩子用過的最大聲音大喊,「我……」我學著老師的發音,一個字一個字,把他告訴我的話轉達給特羅斯。 他抬起頭,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 但是我也沒有多的時間給他,撲到他懷裡。他有些不知所措。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笑著問他:「要不要猜猜看我現在想什麼?」 他認真的思考了一陣子,最後搖頭,「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像是為什麼我要過來。」 「我以為妳……」 「是老師幫忙的。」 「有什麼事?」很難得他反問了,我這才想起來老師幫我下了魔法。第一次讓他反問,還真有點不習慣。 「一起回去吧?」 我對他伸出手,然後學著老師的發音對他說—— 「……」 特羅斯笑著握住我的手,笑得非常燦爛:「我也是。」 要是能夠一直看著這笑容的話,那就好了。 ** ……後來,我才知道由希那時候他說的話是:「我在等你。」對那時候的我們來說,是能夠說明全部的話。 只是,我有時候還是會想。 目送著我的背影離去的老師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呢? 我曾經站在你的身後,如此專注的看著你一個人的背影,想著你為什麼寂寞為什麼微笑。甚至,為什麼放手。 後來終於見面的時候,我終於問了出來。 那時候的他還是翻著食譜,但是手卻沒有動。依舊端著平靜的笑臉,說出了答案,「雅蒂絲也這麼做了,不是嗎?」 我看不清那時候逆光的他,臉上有著什麼表情。 但是,我能夠希望,你的微笑就像是被後燦爛的晴空那樣湛藍、那樣透明,廣袤而溫柔。 「世界上沒有如果的事情,也沒有正確的事情。我只是做出選擇,妳也是。有很多事情就算知道答案也難以言明。等到我能夠確切知道答案的那天,我會告訴妳的,好嗎?」 我哭著點頭,而他,只是微笑的摸摸我的頭。 「妳該回家了,有人在等妳。」你說。 後來,不管我怎麼問也只能夠得到一個曖昧的微笑、一個謎題般的四行詩,還有更多無法計數的惆悵。 但是,很可惜我並沒有留下來,沒聽到黑姬跟老師的對話。 「雖然我覺得這樣很好,但是,你為什麼什麼也不做?如果那時候你說句話,現在就不是一個人了,不是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喜歡雅蒂絲吧?不然怎麼讓她來精靈森林。」 黑貓的瞳孔危險的瞇起,由希.海亞微笑了。 「我只是希望,我也能夠變得溫柔一些。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偶爾也把別人的幸福擺在自己之前。」 黑姬一哼,「說什麼?我聽不懂。」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說給你聽的。」他笑了,「但是,我真的明白了。燄為什麼能夠這麼簡單就放手,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他愛我們,所以才放手。所以……那時候他說的那些話,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夠抓住。」 他輕輕的笑了起來。 黑貓舔了下他的手。 「很溫柔。但是,過了這麼久這麼久,他已經不在了,我才明白這一點。但是,如果能夠見面的話……不管過了多久,他一定會原諒我。」 「因為他是燄,是我最好的朋友。」 黑姬忍不住問,「這個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兩個就變成我的好朋友了,不是嗎?」 黑貓無法理解的搖搖頭。 盛夏的夕陽,習習的暖風。 半睡半醒的貓隱約聽見了一句話。 「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現在,我終於懂了。」 後來,我是從黑姬口中聽見他轉述這番話。我幾乎能夠想像,那時候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是怎樣的心情。 正因為如此,所以,眼淚沒辦法停下來。 停不下來。 特羅斯靜靜的看著我,很難得的說,「真是狡猾的傢伙。」如果是從他口中說出來,那我想應該是誇獎吧? 我笑著敲了下他的頭。 「我們改天去看看他吧。」他說。 ** 某一天,我跟特羅斯去學校找他的時候,月凝告訴我們他不在。 我們照著她說的找到了由希。 他站在墓碑之前,藍色的頭髮剪得很短,身邊站著我的啟蒙老師堤葉。他們兩位都是我的老師,是非常重要的人。從小就聽過他們的傳聞,尤其是由希,他是很多神族女孩的夢想。 也曾經是我的。 堤葉牽著他的手,低聲說了什麼。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呢? 「你不哭反而讓我更擔心。」特羅斯輕聲唸出來。 我詫異地看他,壞笑:「你不是說偷聽人說話不好嗎?」 「不,我沒有偷聽。」老實的精靈眨了眨眼睛,但回應得很狡猾:「只是我剛好能聽見而已。而且,雅蒂絲不是想聽嗎?」 「偷聽別人的話是不對的。」我說。 「如果那是妳的希望,那就是對的。」 他巧妙地擋住我的詭辯,不知道為什麼,有股莫名的感動。遠處傳來很輕的聲響,我看見由希在墓碑前低下頭。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堤葉仰頭看著他,面對由希,握住他的雙手,然後吻了上去,旁邊的我們看得很害羞。 由希起先有點詫異,回應她的吻。 特羅斯雖然滿臉通紅,還是很認真地替我報告實況:「他說,這算是轉移注意力嗎?」 「你偶爾哭起來還是很可愛的。」 「夠了!這種話就別說了,你這個笨蛋!」 聽見我們的吵鬧聲,他們同時回頭。 「雅蒂絲?好久不見!」堤葉的聲音,「兩位一起過來吧?」 我看見墓碑上用精靈語寫了某個名字。 特羅斯說,「那是被認為是燄聖皇的人。」 那瞬間,眼淚瘋狂的掉下來。 堤葉遞上手帕給我,本來我沒有伸手去接。由希沒有說話,竟伸出手輕輕拭去我的眼淚。我嚇一跳,抬頭看他時,看見他正對著我笑,雖然表情仍有些不自然,「很高興見到你們。」 跟堤葉很久沒見了,她注意到我的情緒,帶著我到一旁,問我怎麼了。 但是我只是回答沒事。 稍微偏頭就看見稍遠處的由希與特羅斯,後者一直往我們的方向看。 雖然拉開了距離,但是,對那兩人來說,這點距離外的談話想必聽得一清二楚吧? 「由希說,他覺得妳很可愛。」堤葉笑著說。 我看見她左手無名指上增加的戒指,忍不住笑了。 我們是不是他棋盤上的棋子? 他只是單純的希望我們能夠很幸福,沒有考慮到自己。 就是照著他的希望往前走,讓他運籌帷幄的傲慢替我們決定了未來的路。本來應該是非常討厭他精準地預測,討厭他知到我會想什麼、會喜歡什麼。 但是,現在我只覺得幸福。 他拋給我們一個愉快的笑容,「什麼時候要回來上課?」 眼淚遮蔽了視線,悲傷哽住我的喉頭。 那個時候,我竟然沒能回答他,只是哭泣。他笑笑的拍特羅斯的肩膀,「我等你們回來。」 踩著夕陽的影子前進的他,是否也哭泣了? 我不知道,他也不會讓我知道。 西沉的陽光反射出來的,一定不是你的眼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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