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的貴族(2) -坑 > date: 2013-01-15 00:00:00 彌賽亞踏著沈重的步伐回到房間。 昏暗的房間裡,永不熄滅的魔法燈發出昏黃的微光。 迎接他的只有讓人窒息的沉默以及蔓延的黑暗。黑暗、寂靜第一次讓他感到壓迫,他煩躁的打開阻隔月光的窗簾。 一束月光撒入房內。 他伸出手,讓月光落在手上。 很輕很輕的握住,當然什麼也沒抓到。 但是彌賽亞並沒有顯露出絲毫煩躁,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伸手握住的動作,直到滿地的銀光被晨曦的曙光取代。 他抬起頭仰望天空,半瞇著眼睛。 是陽光。 那麼,那個人……是不是已經休息了呢? 下次醒來的時候是被人搖醒的。 他揉了揉眉心,滿臉不悅,卻沒有說話。 彌賽亞很少生氣,也很少顯露不悅。那女僕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立刻惶恐的道歉。他搖搖頭,並未多作解釋,只是遣退她,把自己關在房裡。 他坐在書桌前,拿著沾了墨汁的羽毛筆,許久也沒寫下一個字。 筆尖碰到紙張立刻暈開,他也沒有動,只是維持相同的動作發愣。過了許久,門外傳來敲門聲。他也無意回應,對方等了幾分鐘,才敲第二次門。 「彌,我可以進去嗎?」 低沉、熟悉的聲音屬於國王,屬於希洛。彌衝去開門,叫了聲「哥」。應門時,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希洛身邊跟著歐索嘉,他身上穿著希洛的襯衫,一臉不情願。希洛臉上的笑容,似乎比平時更溫柔一些。 「借我一套衣服。」 「啊,好。想要什麼樣的衣服?」 希洛想了下,回頭看歐索嘉。 他不知道是不高興還是害羞,總之臉上神情感覺有點微妙,極其彆扭的說了句「隨便」,撇過頭不再看他。 彌回頭問,「怎麼辦?」 「沒辦法,我替他挑吧。」 希洛說,極其溫柔寵溺的口吻,他拉著歐索嘉的手,「進來吧。」 歐索嘉難得聽話了,一進房,就窩在沙發上不動了。 希洛愉快的笑了下,說了句「等我。」領頭走進彌的更衣房。 彌跟了上去,回頭看了歐索嘉。 他發現彌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可能因為昨天的事情生氣。他無奈地笑了下,卻被扔了枕頭。 彌賽亞沒有閃避,苦笑著接下他的枕頭。 歐索嘉有點詫異,卻沒有多說。他在離去前,以嘴型對歐索嘉說了個詞,卻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他只好跟著希洛走進去。 彌賽亞坐在一旁看哥哥興高采烈的挑衣服,看他笑,一臉愉快的問「你覺得他會喜歡嗎?」,那口氣就像是對著心愛的人那樣。 明明就知道不是她。 彌賽亞無法阻止自己皺眉頭。 「彌,今天記得工作。」希洛的聲音響起。 彌賽亞溫順的點頭,希洛笑了,摸摸他的頭,在他臉頰上一吻,「好乖,這才是我的彌。」 還是往常的哥哥,卻忽略他眼中複雜的神色。 許久,他終於鼓起勇氣,「哥,血族休息的時間到了。」 希洛的動作暫停了半晌,不久後又繼續。 「我知道。」 「如果不讓他休息,就算是教皇陛下也會變虛弱,血量不夠的話……」 「彌。」希洛輕喚他的名字,回過頭,他的哥哥,國家的王依舊是沉穩內殮的淺笑。彷彿洞悉了什麼似的神秘。 「我不是說了,不要你管嗎?」 「我知道,但是……」 「如果再插手,就算是你,我也不會輕易原諒的。」希洛帶著笑容說,接著語氣一柔,換成商量似的口吻,「彌的話,只要乖乖聽話就好了,可以嗎?」 彌微啟唇,最後卻選擇沉默。 他在希洛催促的目光下頷首。 希洛似乎終於決定,選了一套衣服出去。 「所以,要是你偷偷給他食物的話,我只好處罰你了。」 從半關上的門間,聽見歐索嘉壓抑的喘息混雜希洛愉快的笑聲。 「不要亂摸!我自己穿!」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樣而已,就有種寂寞的感覺。 彌賽亞看著半開啟的門發呆,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突然溜出的嘆息阻止他發愣。 他眨了眨眼,走出門。 沙發上,希洛與半裸的歐索嘉正在進行角力,歐索嘉不滿意希洛選擇的衣服,拒絕穿上而努力掙扎。希洛看來很享受這過程,但歐索嘉可不是。他使了真力,額上沁出汗珠,依舊處於劣勢。 歐索嘉很不高興,對彌投以求救的目光。 彌賽亞像是沒看見那般,從容的走向門口。 離開房間前,他對兩人揮揮手,輕巧的帶上門。比起室內太過沉靜的迴廊上,彌賽亞的腳步聲響起。 他往皇宮深處走,推開沉重的石門,走進點著燭火的房間。 就算在陰暗的燈光下,彌賽亞依舊暢行無阻。他熟練的在陰森的石廊內穿梭,踏在石階上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迴響。 彌賽亞推開一扇門。 陰暗的房間意外寬敞,腳步聲響起跫音。他點亮魔法燈照明。 暴露在燈光下的,是排列整齊的數十個棺材以及冒著泡的各色藥水。彌賽亞披上黑袍,拿起其中一罐藥水輕輕搖晃,倒入透明液體中。 透明的藥水迅速變得濃濁、轉紅,漸漸轉變成血的味道。 彌賽亞嗅了下,拿起試管喝了下去。 一滴偏了的紅色液體沿著嘴角落下,他小心的舔下,閉上眼睛,享受血腥味在嘴中擴散、蔓延,刺激著味蕾的香味。 只有在這個時候,瘋狂的飢渴才能稍緩。 再次睜開眼睛,彌賽亞的藍色眼睛轉為淺紅色。 「這味道不對。」 他攤開其中一本筆記,在凌亂的紀錄上刪去一條。 他走到櫃子旁,看著瓶上的紀錄很久、很久,搖了搖頭,換到另一個櫃前。 這個櫃子特別大,上面蓋著紅色沾滿灰塵的布。 他揭開幕簾,自然被滿室的灰塵嗆得咳起來。櫃子上清一色是標著姓名的紅色液體,以英文字母整齊的排列,甚至標了年份。彌賽亞快速的瀏覽瓶瓶罐罐上的記號,手隨著目光只過去,邊唸著,「V……」 「啊,找到了!」 他的手停在寫著「Vivian 2035」的瓶子前。 放眼望過去,寫著薇薇安的血瓶有數百個之多。 他隨意取了一瓶,回到桌子前繼續實驗。 過了好半晌,他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拿起利刃在指尖劃下一刀。他隨意拿了個瓶子,用玻璃瓶裝著。鮮血沿著指尖落到杯內,一滴一滴,過了許久才盛滿。他在瓶上貼上「*Messiah* 2036」的標籤,轉頭投入實驗。 「唔……」 黑暗中傳來痛苦的呻吟。 彌賽亞回頭看著黑暗,無垠的闇之中,一雙發光的眼睛看著他。牆邊躺著的人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除卻眼睛,四肢乾癟、無法移動。 他的頸子上綁著白緞帶,上面寫著一個名字,「Estrie」(艾斯提瑞)。 ** 牆上的時鐘敲響了十二聲。時間是中午十二點,豔陽高照。 期間,歐索嘉好幾次要睡覺,卻不斷被打擾。彌賽亞離開房間後,又被吻了好幾次,直到歐索嘉大發雷霆,國王陛下才停止幼稚的騷擾動作。之後叫來紅茶,頗享受的坐在沙發上欣賞歐索嘉換衣服。 「親愛的,要來一口嗎?」 歐索嘉投給他一個不耐煩的眼神,「不要,我只喝血。」 「吶,就一口?」 「不要。」歐索嘉說,正要扣上扣子,手卻一抖。有點暈眩。他微微蹙眉,「你不回答姊姊的事,我就不聽你的話。」 希洛看來有點苦惱,但歐索嘉不打算讓步。他隨意把衣服扣起,亂七八糟的穿好衣服後,希洛笑了出來,「需要幫忙嗎?」 「不要。」 「為什麼?」 「那回答我別的事,你是人類嗎?」 希洛笑了,「你吸過我的血,是不是人類,你應該很清楚。」 「是嗎?但我覺得你不完全是人類,味道很奇怪。」 「哪裡怪?」希洛走過來,輕輕解開他扣錯的衣服。歐索嘉退了一步,他輕抓住他的手,「放輕鬆。」 「哪可能……」 他低低的笑了,「緊張?」 歐索嘉沉默。 他卻沒再欺負歐索嘉,幫他整理好衣服後,在臉頰上落下一個吻。 「我記得你喜歡音樂。」 「是啊。但是……」 希洛打斷他的話,「那,我就找個人過來給你彈琴吧。」 所以,歐索嘉縮著身體躺在沙發上,漫不經心的翻書,直到中午。距離他稍遠處,一名金髮女子演奏鋼琴,一曲又一曲。 那女人是希洛的王后,是個美人,身上抹著誘人的香水味。 歐索嘉才翻了幾頁書,就側著頭看她,不怎麼專心。 他的目光不自覺停在她雪白的頸項,著迷的看著。白皙的頸項下,迷人的血液流動著,無意識挑逗著他的神經。 ……這個人,感覺應該滿好吃的。 歐索嘉隱約這麼想著,頭暈目眩的把視線壓回書上。眼皮越來越重,歐索嘉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哈欠。 鋼琴聲戛然而止。 女子拉起群擺,婀娜地走向歐索嘉,她身上的花香味越來越濃。歐索嘉轉過頭,不看她的脖子……或者說,不去想吸她的血。 她卻垂下頭,湊了過去,「教皇殿下,您怎麼了?」 誘人的花香撲鼻而來。 抹上黑色的唇與指甲,紫色的眼影、誘人的香水味,如黃金般燦爛的長髮挽起,有幾縷頑皮的落在胸口。 歐索嘉輕輕笑了,捉起髮尾,輕捲。她微微臉紅,「殿下……」歐索嘉放下書,上半身坐起,輕牽起她的手,輕輕一拉。 她沒有太多掙扎,溫順的落入歐索嘉的懷裡。一點驚惶或者不安,更多的是驚喜。歐索嘉正準備大快朵頤時,煞風景的聲音傳來。 「教皇陛下,染指別人的妻子是不好的行為。」 說話的是希洛。 皇后笑得很僵硬,還來不及說話,就被希洛拉走。希洛臉上還是那種微笑,他只看了歐索嘉一眼,卻沒生氣。 又一次,頭昏眼花。 「嗯?」 希洛回過頭,滿臉笑容。 不管問了幾次、生氣幾次都不管用,想要什麼卻問不出答案,想要離開,卻找不到方法。想要哭,卻流不下眼淚。 明明就說過好幾次「我愛你」。 但是這個人卻不會表現一點在意的樣子,什麼也不說的選擇沉默。 「希洛!」 他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歐索嘉窩回沙發裡,半睜著眼睛,望著窗戶。中午十二點,血族最虛弱的時候。他只能窩在華麗的牢房中任人擺佈。 什麼也不知道,哪裡也去不了。 他瞇著眼睛,最後終於睡著了。 彌賽亞踏著輕巧的腳步進來,在歐索嘉的食指劃上一刀,鮮血沿著傷口流下,落入準備好的杯子中。 沒多久,杯子滿了,血卻沒有停止。 彌賽亞在他的指尖上抹上一層透明無味的的物體,歐索嘉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 他在瓶上貼好標籤,準備離去前,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歐索嘉。 他似乎睡得不安穩,偶爾蹙眉,翻過身。 沉睡的表情很靜,眉間的銳氣褪去,唯有細長的睫毛輕顫,讓他沉睡的表情看來有點不安。 現在的他不像是血族,也不是什麼教皇,只像個漂亮少年。他的眼角溼潤,神情似乎有點悲傷,有點寂寞。 彌賽亞靜靜地看著他,有些遲疑的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我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歐索嘉當然不會回答,繼續無聲的流淚。 看見這樣的他,讓人不忍離去。 彌賽亞忘了跟哥哥的約定,虔誠地、溫柔地跪在歐索嘉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 就像對不存在的天父祈禱一樣。 --- ## 第三章,墮落 我給不起真的天空。 只好把你放在我的世界, 然後, 斬斷你的翅膀。 ** 之後幾天,歐索嘉問了好幾個人關於薇薇安的事。 但是,除了希洛跟彌賽亞兩人外,沒有人知道「薇薇安」。 他改用「我以前是怎麼做的」這個說法,得到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消息。從他們的話中知道,希洛跟過去的王不一樣,對薇薇安有一種近乎敬畏的傾慕,可說是言聽計從。 這麼告訴他的王后笑得很曖昧,「任何方面。」 那神情讓歐索嘉毛骨悚然。 ——不過,有嘗試的價值? 中午本來是歐索嘉的睡眠時間,力量微弱的情況下,本來就情緒不佳。歐索嘉半瞇著眼睛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看到進房間的希洛,冷嘲熱諷,「國王陛下,您怎麼有空來?」 希洛本來似乎心情愉快,這下蹙眉,「怎麼,又生氣?」 「您多心了。」 歐索嘉本來脾氣就不好,刻意挑釁更是十分討人厭,一臉無辜地笑,「只是該休息時不能休息,還被當成別人之類的小事,怎敢生氣?」 希洛似乎有點手足無措。 這讓歐索嘉心情愉快,他對希洛燦爛一笑,招招手,「過來。」 本來國王應該對這樣的失禮勃然大怒,但希洛沒有。他先是一愣,像是討好主人的小狗那樣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怎麼了?」 不管歐索嘉怎麼糾正,希洛老是叫他寶貝、喊他親愛的,只允許歐索嘉喊他的名字——就連他的皇后都沒有這樣的權力。並且,他能夠在不被允許的狀況下,自由在皇宮內行走。身份之高,就像別人對他的稱呼那般「教皇」。 ——只有此人能與王並肩。他依稀聽過有人這麼說。 但他跟薇薇安雖然是雙胞胎,但是,希洛不可能不知道。 或許是他表現的太無助,讓睿智的王暫時忘記懷中的人並不是人類。 在夜晚,不論是什麼狀況,他都不會睡著。有時候閉起眼睛,可以感覺到希洛的視線。 他不懂為什麼,總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個虛幻的夢。 站在一個不懂的地方,享受王的寵溺。 歐索嘉心情太差,希洛會讓他吸血。 只是量不多,攝取的基本血量能讓歐索嘉大致恢復精神,卻沒半點恢復力量的感覺。那種軟弱的感覺很討厭,卻無法克服。 每次想起來總覺得對自己很生氣,問卻不出口,要追問,總會以被推倒在床上做收。久而久之,歐索嘉記取教訓,也不太問了。 偶爾逮到時機問彌賽亞,雖然他明明知道薇薇安,本以為他可以算是同伴,但他卻裝傻、或者丟下意味深長的謎題。 他有時候會笑著說,「你喜歡香水嗎?」 歐索嘉當然搖頭,他又笑得很愉快。只是,在希洛面前,彌賽亞就像另一個人。沉默、乖巧、有點壓抑,卻自由,就像一個小王子應有的樣子。 想著,就越來越不懂這對兄弟。 也許他們只是裝著很溫柔的樣子,愛什麼的只不過是包裹著糖衣的謊。嘗起來看似很甜,最後留下的卻是苦澀。 感覺很複雜。 什麼也不知道,才感到更不安。 希洛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只是在拖延時間。像是想逃避什麼似的,也像是想用親吻證明什麼。 歐索嘉並不愛他,卻很難不依賴他。 或許,他就是想要把歐索嘉變成無能的樣子。 ——獵人想捕獲能力相近的獵物,就要有相應的耐性。歐索嘉相信,只要等著,謎題總會解開。 問題的鑰匙就在他們身上。 但歐索嘉並不著急,只是等待,像在玩捉迷藏。 說真的,他並不討厭希洛的吻,但是不喜歡被控制的感覺。但他會讓自己不反抗,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維持清醒,觀察身邊的那人。在他眼神迷惘的時候吻他,讓他喘不過氣,笑嘻嘻的逃。 就像是真的戀人那樣。 一晃盪,時間就這樣過了半個月。 除了皇宮內部的構造、薇薇安身份至高、希洛是溫柔的瘋子、彌賽亞基本上是沉默的人幾點之外,歐索嘉什麼也不明白。 但他無所謂,畢竟,都已經花了千年休息,不過是幾個日月,沒有進境也是自然。 他撐頭,半倚在沙發上半睡半醒。 彌賽亞突然湊過來,叫他的名字,「歐索嘉。」 「嗯?」他遲了半晌,才慵懶的回應。 「你喜歡哥哥嗎?」他問。 歐索嘉回頭看他,彌賽亞眨著眼睛,一副期待的樣子。他忍不住笑出來,「你問這有什麼意義嗎?」 「有,當然有。」他說,固執的就像個孩子。 「沒有,這沒有意義。」 歐索嘉笑著摸摸他的頭,卻不給答案。 「那,我跟哥哥比起來,你喜歡誰?」 「我不喜歡拿不同的存在比較。」歐索嘉回答,語調淡定。彌賽亞看起來有點失望,但是似乎不討厭這樣的答案。 「那,你覺得哥哥比較喜歡我還是你?」 歐索嘉饒富興味的看著他,「很在意?」 「嗯。」卻沒想到他竟然很認真的點頭,歐索嘉忍不住笑出來,「你們真是奇怪的兄弟。」 彌賽亞不死心的追問,「你是認真的嗎?」 「我討厭說謊。」歐索嘉說。 彌賽亞眨了眨澄澈的藍眼睛,很專心的看著他。 歐索嘉笑著親了下他,「我寧可什麼也不說,也不想說謊。但是,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給你想要的答案。嗯?」 說著,目光回到書上。 彌賽亞在他身邊坐下,突然靠在他的肩膀上。 歐索嘉笑著坐起來,讓彌賽亞湊過來能夠看到書上的字。他下巴靠著歐索嘉的肩,雙手輕環住他的腰。 歐索嘉注意到他的神情有異,卻裝作不知道。 他突然問,「你只喝哥哥的血嗎?」 「不,也會喝其他人的。但是他的血味道不錯,也不用吵架。」 「不要喝他的血。」彌賽亞輕聲說,吻他的臉。歐索嘉嚇了一跳,停止翻書的動作,「為什麼?」 「……」但他不回應。 「你今天很奇怪。」 「不是奇怪。我說的每句話,都不要忘記。」 他說,從沙發上掙扎著爬起,歐索嘉不看他,突然嗅到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猛然抬頭,看見彌賽亞握著小刀劃過手腕,鮮血不斷流下。那刀劃得很深,但他好像不覺得痛,走向歐索嘉,伸出手。 「你做什麼?」 「餵食。」他竟燦爛地笑了。 「為什麼這麼做?」 血腥味擴散開來,蓋過房內燃燒著的薰香,成功的讓歐索嘉扔下手上的書。嚇了一跳外,還有點不可置信,還有一點點,連自己也沒發覺的。 他有點生氣。 「回答我,為什麼!」 「不要喝哥哥的血,你會後悔。」 彌賽亞說,伸出手,沿著雪白手腕蜿蜒落下的紅色液體,怵目驚心。 他的左腕上有著細小的傷痕,年代不一,大小不同,歐索嘉看得驚了,半開口,卻說不出半句話。 血滴在歐索嘉口中,他很自然的嚥下。 彌賽亞微微笑了,「果然。」 他的話像是信號,歐索嘉瞬間從血的誘惑中清醒,「如果是嫉妒,這也太過分了。」冷冷的看著他。 鮮血沿著他的唇,滑到下巴,落到雪白的衣服上。 彌賽亞的眼神很陌生。 他陰沉的笑了下,迅速跨坐到歐索嘉身上,動作快得歐索嘉看不清。突然,他覺得有點奇怪。一般人類流血,是這個樣子嗎? 思考未果,彌賽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快點。」太安定的聲音竟讓歐索嘉覺得毛骨悚然。 他倔強的別開頭,「如果不告訴我為什麼,我會問你哥哥。」 歐索嘉成功的讓彌賽亞蹙眉,歐索嘉看得出他非常不高興,卻無意停止。他比嘴湊近傷口,血盈滿他的口,卻不停。 這血量本來應該讓一般人暈眩,但彌賽亞卻非常清醒。 歐索嘉驚呆了,他又說,「喝不喝?」 「不要。」歐索嘉立刻回答,同時立刻後悔了。 彌賽亞吻了他,血隨著這個吻進入他的口中。他隨後舔了下傷口,食指長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 「你……」 彌賽亞沒有回答,輕舔了歐索嘉嘴角的鮮血,彷彿很享受的嚥下。 歐索嘉想起那個獵人,艾斯提瑞說的話。他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問「你有嗜血症」,還說了那是種尊貴的病。 為什麼是尊貴的病? 為什麼只有王族會得到這種病? 還有最重要、也是歐索嘉最好奇的,為什麼一個崇尚天父的國家,竟能稱呼夜行的血族「教皇」。 他們信仰的宗教究竟是什麼? 「你不好奇我的血為什麼是這個味道嗎?」彌賽亞問。 「好奇,但是你會說嗎?」 他很認真的點頭,歐索嘉故意說,「希洛會生氣。」 「你在意?」 「不,並不是很介意。我以為你比我在意。」 彌賽亞天真無邪的笑了,「真希望哥哥能聽見你這句話。」 「神經病。」歐索嘉用力推他,纖細的金髮少年狼狽的跌在地上,一臉驚嚇的看著歐索嘉,無法理解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做。 「如果我是你哥哥,一定非常失望。」 「你不高興嗎?」 「沒有。」歐索嘉回答,「但是我要提醒你,我不是你們的教皇。」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 「對不起。」彌賽亞低下頭,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但是我是不想要你受傷,所以……」 「騙人。」歐索嘉截斷他的話, 眼神凌厲,「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是,我知道你們都是騙子。」 彌賽亞沒有爭辯,只是望著歐索嘉,眼神很悲傷,像是隨時會落淚。 「就算你哭了,我也不會原諒你。」 「那你希望我怎麼做?」 他的語氣很難得帶著薄怒,若是平常,歐索嘉一定笑嘻嘻的開他玩笑。可這次他是真的生氣了,「不要假裝成喜歡我的樣子騙人,噁心死了!」 彌賽亞站在他身邊,嘴巴開開合合,什麼也沒說出口。沒有生氣也沒有嘆息,只是深深地看著他,最後終於離去。 歐索嘉就算在血族中,也算得上非常冷靜。 雖然脾氣不好,但是他很少表現出來。 歐索嘉認為自己並不是不在意,只是在意的人很少,就算有,也會在對方不注意的狀況下慢慢的把情緒收回。經過歲月的洗練,他依舊維持孩子的任性與幼稚,同時在千年的歲月與殺戮中學會了冷靜與沉穩。情緒被搞得亂七八糟,還是第一次。 「不可以這樣了。」他對自己說。 滿室的血腥味褪去,力量卻慢慢回來了。 他有點疑惑,終於開始認真的思考。彌賽亞不惜惹他生氣也要傳遞的警告或許是認真的,也許是孩子單純的佔有慾。 他思考著,最後搖搖頭,窩在沙發上入眠。 奇怪的是,那天希洛並沒有找他。 歐索嘉在一室的月光下悠悠省轉。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躺在沙發上,滿地的鮮血被清理的乾淨、染血的衣物也換掉。 他聽見稍遠處傳來樂聲。 歐索嘉開門,循著音樂聲走過去,聽見人們的喧鬧聲。 一對男女迎面走來,看見歐索嘉便停止談話,對他彎腰行禮。歐索嘉沒有回應,只是往前走。沿著人群的方向往前走,越來越靠近皇宮深處。 歐索嘉停下腳步。 人們的目光停在他身上,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絕於耳。 歐索嘉沒有細聽,只隱約聽見幾個詞。 不外乎「教皇」、「陛下」之類,他的目光掃過每個人,在他們臉上看見不同神情。崇拜或者驚喜,也有部份是近乎著迷的目光。歐索嘉被他們看得有些不舒服,加快腳步往前走。 從穿著來看,這裡的人都是貴族,清一色是彌賽亞、希洛那兩兄弟那般蒼白詭異的膚色,這裡的貴族似乎在時間中完全失去對聖潔的偏好。 放眼一望,所有人都穿著黑色衣服,只有一個人不同。 ――就是歐索嘉。 唯一的惡魔卻穿得渾身雪白,赤足於月光下行走。他像是迷失於仙境的孩子那般,露出有點好奇的表情。毫不畏懼,也不懷疑自己選擇的路。 人們見著他,紛紛讓開路。 歐索嘉在人海前進,最終停下來。 希洛站在盡頭,一臉微笑的對他伸出手,彌賽亞站在他身邊,一身黑衣。他臉上沒有特別的神色,沈靜一如雕像。 他的棕色頭髮在月光下閃耀,他的眼睛卻是鮮艷的紅色。歐索嘉不自覺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他終於想起來哪裡不對了。 彌賽亞血的味道像是人類混合了血族的血,而且,那血族他再熟悉不過。絕對是薇薇安,是他們的教皇。 「來吧,來我這裡。」希洛說。 歐索嘉沒有回答,微微偏頭,語氣有些頑皮,「為什麼?」 「這是我給你的禮物。」希洛說。 他輕拍手,幾個身穿黑袍的人上前,對歐索嘉行禮,「教皇陛下,請隨我們來。」 歐索嘉遲疑了下,抬頭看希洛。 他微笑著牽起歐索嘉的手,他稍微掙扎後,就任他握著。森林深處前進,彌賽亞尾隨再後。 他很溫柔,但是喜歡說謊。 歐索嘉抬頭看希洛,看見他對著自己笑。不知道為什麼,過去總覺得這表情很柔和看了很舒心,但被彌賽亞那麼一說,似乎真有什麼地方不對。 太溫柔了。 這個世界不是歐索嘉熟悉的那個世界。 血族已經消失了,但,是怎麼消失的?皇族患有嗜血症、吸血族的教皇、黑色教堂,沾染血腥味的王、年幼卻充滿藥水味的王子。 「你真的是人類嗎?」歐索嘉輕聲問。 希洛依舊沒有回答,只是抱著他的肩膀,「你跟薇薇安說得一樣聰明,親愛的歐索嘉。」 好像已經有很久沒聽人提起這個名字。歐索嘉面無表情的抬頭,很平靜、卻稱不上冷靜。看著希洛,等待他的答案。 但是希洛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想要吻他,卻被避開。 「生氣了?」 希洛口氣不變,像是寵溺著他的公主。 歐索嘉可以生氣,但他只是微笑,「事到如今,我有生氣的權利嗎?」 希洛把歐索嘉抱入懷裡,他沒有掙扎也不生氣,就像是製作精良的人偶一樣面無表情。 他睜著透明的藍色眼睛,笑得妖氣十足,「你這個騙子。」 「我喜歡你生氣的表情。」希洛說。 但歐索嘉不理他,看了眼彌賽亞,他的表情看不出異常。 「為什麼你弟弟也跟來了?」歐索嘉故意問,希洛輕輕玩弄他的髮絲,「我要他過來的,你不高興?」 歐索嘉斜眼看他,抿著唇,笑得不倫不類,「沒關係,我不會真的介意。」說著,湊上去吻他。不怎麼投入,但很主動。 希洛因此感到驚喜,把他抱在懷裡忘情的吻。 彌賽亞的表情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歐索嘉故意不看他,過了許久,他終於忍不住喊了聲,「哥,我先回去了。」希洛像是沒聽見那樣繼續吻他。 歐索嘉輕推開希洛,故意對彌賽亞笑,「晚安,彌。」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他,語氣溫柔得很刻意。 彌的表情很難形容,有點像是被搶了糖的孩子,忍著不哭泣。 他維持著王子應有的優雅,一揖,隨後離去。 希洛輕吻歐索嘉的頸子,然後舔他的耳朵。他輕呻吟了下。他以輕到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聲音說,「你很殘忍。」 「彼此彼此。」 「我以為你喜歡他呢。」 歐索嘉笑了笑,「怎麼會。」 「那我呢?你喜歡我嗎?」 「你的血味道很好,我很喜歡。」歐索嘉回得很曖昧,卻不真誠,「而且,這很重要嗎?你連我是誰都不介意,為什麼要在意這些。」反唇相譏之後,希洛果然不高興了,他抓住歐索嘉,想讓他說不出話。 歐索嘉反手甩他一巴掌,幾個起落跑掉了。 希洛沒有追上來。 歐索嘉在噴泉邊呆坐著,期待什麼連自己也不懂,只是覺得越來越煩躁。他抬頭看到噴泉旁的雕像。 那是薇薇安,他的姊姊。 沐浴於銀色光華下的雕像有著與歐索嘉相似的容顏。一樣優雅修長的手指,就連微笑的弧度也一模一樣。 薇薇安手握著權杖,神情肅穆,披著披風,胸前掛著跟歐索嘉持有那對一樣的逆十字,只是她戴的耳環卻只有一只,另一只在希洛身上。 鑲嵌於雕像眼睛的藍寶石已經褪色,教皇的雕像斑駁,看來有些時日。 歐索嘉忍不住去碰她的臉。 她臉上的神情倨傲一如既往,卻添了一抹歐索嘉不熟悉的冷漠。甚至有點像是厭惡。雕刻者的技術極好,將薇薇安的表情細緻的表現在雕像上。 「為什麼留我一個人?」 薇薇安一定在這裡,至少,她待在這裡很長的時間。 為什麼她不走?為什麼沒有其他血族? 雕像在月光下沉靜,不發出一點聲音,就像投入湖心卻不激起漣漪的石子。 問題得不到回應,疑惑沒有解答。 所以,他很小心的不讓自己認真。像是熟習的狩獵那樣,就算被視為獵物,歐索嘉有自信可以反擊。 「應該更有耐性一點。」 他對自己說,面對水池,他試著露出微笑。 池內是個漂亮的少年,黑髮、藍色眼睛,熟悉的那張臉,已經看了千年。但表情很陌生,那笑容看來有點疲倦更多憂鬱。 他伸手,輕輕撥了下水面。 平常的自己看起來竟然這麼悲傷啊。 薇薇安曾說,歐索嘉不管過了多久,還是不擅長隱藏情緒。 至少,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絕對不說謊。經常歐索嘉不自覺露出的情緒難過,所以,薇薇安討厭他哭。 她經常生氣的捏他的臉,半脅迫的說,「快點笑,不然我揍你。」 很不溫柔,也很溫柔的姊姊。 但是已經不在這裡了。 想想,歐索嘉還是決定討厭人類。 「歐索嘉。」是彌的聲音。 歐索嘉回頭看他,彌賽亞見他回頭,很開心的笑了,他上前,半跪在他面前,懇求著,「對不起,我不會惹你生氣了。」 歐索嘉明顯不信,只笑了笑,「所以呢?就這樣?」 「我可以幫你找薇。」他說。 「你說謊。」歐索嘉打量他,輕蔑的笑,這反應讓彌賽亞有點生氣,「我沒有。」 「怎麼證明?」 彌賽亞咬唇,過了好半晌,壓低聲音,「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哦,那很好啊,你哥哥在床上也這麼跟我說的。」歐索嘉故意說,彌幾乎要生氣了,很努力的克制。許久才說,「別拿我跟他比。」 「我不拿你跟他比。你也別用那種看舊情人的眼光看我,煩都煩死了。」歐索嘉說,彌賽亞一臉窘迫,心虛的別開頭。 歐索嘉湊過去,強迫他正視自己。 「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拿我的血。」 「那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算是藥劑師,很久以前也有人也喜歡叫我們鍊金術師或者醫生。」 歐索嘉的臉上毫無敬意,「哦,原來是王子殿下的兼差?興趣嗎?」 「才不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工作!」 「好,我不打岔。你說是醫生,專長是什麼?」 「製作嗜血症的藥劑,也只有我能做。」他說得很驕傲,歐索嘉一瞬間有不好的聯想,皺眉頭追問,「材料是什麼?」 「材料很多,但是,最好、也最有幫助的材料是……你的血。」 「你也吸血?」 彌賽亞點點頭,「偶爾需要,攝取量根據各人有所不同。我需要的血比哥哥的純,可能跟血統有關,但是我不是很清楚。這是公開的秘密,所有國民都知道皇族患有嗜血症,並把它視為尊貴的象徵。」 「我想,那應該可以算是舊時代的思想吧。對於貴族的尊敬,讓人類認為吸血是相當崇高,也樂於成為我們的血僕。」 「那,在我之前你喝誰的血?」 他想了下,答得有點遲疑,「教皇殿下,還有血庫那些人。」 「血庫?」 「嗯,很簡單的工作,只要負責進食、休息,然後固定把血放入瓶子裡。薪水很高,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只有少部份人的血適合作為藥劑。更久之前,據說也是用吸血的方式攝取血液,近百年研究出來新的方法,就是血庫跟調製的血。我們把提供血液的人稱做血庫,或者叫血僕。」 「包含薇薇安嗎?」 彌賽亞沉默。 歐索嘉挑眉起身就要離開,就被抓住手。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血族會消失?」 「那當然!這不是廢話?」 「其實血族沒有消失,只是沒辦法活動而已。」他的措辭讓歐索嘉很疑惑,「沒辦法活動?」 「歐索嘉去過王宮的地下室嗎?」 歐索嘉搖搖頭,彌賽亞苦笑了下,「哥哥老是跟著你,就算跑,你也去不了那裡。他可能不希望你知道。我說了他一定會很生氣。」 他轉向歐索嘉,笑得有點頑皮,「說了你也會很生氣。」 「沒關係,我會打小力點。」 說著作勢要打彌,他沒閃開,「我們的血庫有一半是貴族。」 「貴族……」歐索嘉一瞬間沒有意識過來,等到大腦真正理解彌賽亞的意思,他忍不住張大嘴巴,「你是說,血族並沒有消失……」 「只是被放在地底下,當作藥劑的材料。」 歐索嘉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掙脫他的手,「所以,你們調了藥對付薇跟我的同伴,就像對付我一樣。但是,你們又藉著攝取貴族之血得到我們的力量,所以……就算是人類,也能夠贏過我。」 「這被稱作人類的勝利。」 歐索嘉瞪著彌,好像有什麼漸漸崩潰。 希洛的笑容,或者彌賽亞的。小心翼翼的動作,曖昧溫柔的弧度。 聽他敘述時,腦中不斷浮現起他取血的熟練動作。那動作輕巧,就像是重覆了千遍、萬遍,不會出錯的熟稔。 他不可置信的張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許久,他才說出完整的問句,「薇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上次看見他是十七天前的事。」 「就是我醒來的時候。」 歐索嘉把拳頭握個死緊,銳利的指甲掐入柔軟的手心,放開,又無意識握緊手。柔軟的手心沁出一抹鮮血。 他咬牙,再次抬頭時,眼神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憎恨。 彌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受傷,很努力的維持面無表情。這是已經預料到的結果,但是真正面對時,他還是沒辦法維持冷靜。 許久,歐索嘉冷冷問,「我會死嗎?」 「我不要你死。」彌賽亞說。 「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太陽下。」 他咬著唇,困難的擠出幾個字,看彌賽亞的眼神說不出的怨恨,像是想把面前的少年碎屍萬段。 他一臉抱歉的想說什麼,歐索嘉沒有心情顧及他的心情,回頭就走。 回神的時候,竟然習慣的回到希洛的房間,幸好他他不在那裡。歐索嘉窩回沙發上,抱著雙腳,閉上眼睛。 「所以,那不是看著舊情人的懷念啊。」 原來那個眼神是憐憫。 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盈滿心中的恨意,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微的,以為假裝得很好,以為自己不介意,以為自己不是真的喜歡他們。 但是……不自覺出口的話,卻這麼狼狽。 想到就覺得厭煩。 他翻過身,太陽似乎就要升起。 看著窗外發怔,也不想拉上窗簾。 突然想著:要是永遠都沒有醒來,那該有多好? 好想看一看朝陽。 好想看,曾經視為理所當然的湛藍海洋變成一片黑暗。現在,就再一次看見海洋,那海也是黑的。抬頭仰望星空,天空也是黑的。一定被薇牽著的手,不知不覺竟然被放開。 站在人類之上的他們,也被踩在腳底下。 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笑了,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他一臉決絕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黎明。 好想回到那裡,回到兩千年之前。 死在戰亂時代的某個角落。 好想回到那個城堡裡,就算獨自一人也無妨。只要閉著眼睛就什麼都不會知道了。逃避是如此誘人,所以他才如此被吸引。 不是不去證明,只是逃避著不想知道答案。現在知道了,卻又情願不知道。為人的時候是矛盾,獲得永生後這點還是不變。 天亮前一刻,希洛回來了,拉上窗簾後抱住他。 「你跟彌吵架了?」 歐索嘉只搖搖頭。 希洛坐到歐索嘉身邊,輕撫他的頭髮,「他說了什麼嗎?」 這時候,歐索嘉實在不想聽見他的聲音,連裝著微笑也很困難。所以他沒有裝,腦子卻想著應該要怎麼說謊。 「他說你討厭我。」歐索嘉說謊。 「你相信他嗎?」 「不知道。」 「我說我愛你,你相信嗎?」 「不相信。」 「你希望我怎麼做?」 希洛以為他只是鬧小脾氣,放輕語氣安撫。歐索嘉忍著不瞪他,閉上眼睛微笑,「我可以說,但你做不到。」 「你說。」 歐索嘉慢慢睜開眼睛,安靜的看著他,接著緩緩彎起一個迷人的微笑。 「永遠不要對我說謊。」 希洛果然沉默了,他很快收回一閃而逝的驚惶。 歐索嘉非常開心地笑了,「不然,要說謊的話,就說得好一點,永遠不要讓我發現。怎麼樣,很難吧?」 「因為你們從頭到尾就沒跟我說過實話。」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安,但是,我認為你需要休息一會兒。」希洛低下頭,親吻了他的臉頰,「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歐索嘉很肯定的搖搖頭,眼神有點悲傷,「不,不會好的。」 「受過的傷不會真的復原,流過的眼淚也不會真的乾涸。」說完,歐索嘉陰森地笑了起來,「說得好像怪物也會很悲傷似的。」 希洛的身體微微一震,像是被他的表情嚇到,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知道如何開口。歐索嘉咯咯笑的湊上去吻他,另一隻手去扯他的衣服。 「別這樣。」 歐索嘉不聽,希洛抱住他,抱得很緊,「拜託你。」 歐索嘉卻不停,最後咬了他的嘴。 鮮血沿著希洛的嘴角下滑,但他沒推開歐索嘉。 過了半晌,歐索嘉停止動作,對他露出一個滿嘴鮮血的笑容,「如果有一天我也瘋了,那一定是你們害的。」 「在那之前,就繼續裝作喜歡我的樣子。」他抬起頭,晶瑩的藍色眼睛看來邪氣非常,「好不好,國王陛下?」 希洛不說話,只是抱著他,口氣極盡溫柔,「睡吧。」 歐索嘉乖巧的點頭,閉上眼睛,卻無法入眠。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不要用那種話傷害自己。」 歐索嘉截斷他的話,「我不是想聽這個,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希洛沒有說話,只是維持擁抱的姿勢。 「既然沒有的話,那你為什麼哭。」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很小心的壓抑眼淚。 歐索嘉輕輕掙開他的笑容,吻乾他的眼淚,輕聲說,「我討厭看男人哭。」旋即起身要走,希洛問,「去哪?」 「我去找彌賽亞,還有事情要問他。」 希洛沒有阻止他,只是微微點頭。 「我等你回來。還有……」 「回頭再說。」歐索嘉沒有回頭,也不想回答。只在離開房間後,微笑著,「對不起,我最討厭騙子了。」 彷彿聽見房內傳來隱約的嘆息。 歐索嘉敲開彌賽亞的房門,見到他正坐在床上,一臉沉著。 「如果要殺我的話,我希望可以選擇快一點的死法。」彌賽亞說。 「在知道真相前,我不會殺你。」 「我知道,所以我是說,等我說完後再決定。」 歐索嘉說,「你怕死的話,就不會告訴我了。」 「你想我從哪裡開始說?」 歐索嘉有太多事情想知道,像是血族與薇薇安的下落、王族的秘密,最後,希洛跟彌賽亞這兩人表現出的愛情。 不知道為什麼,是真的想問「你到底愛不愛我」。 但這問題在此刻沒有意義,他也不想得到否定的答案、也不希望他肯定。 一直以來都是跟姊姊並肩走過來的。 生為人類的十九年、還有後來變成貴族的一千年,只要睜開眼睛,一定能看見薇薇安以及,滿室的銀色光華。 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卻只看見彌賽亞欲言又止的看他。 一瞬間他想說「我不管了」,但說出口的卻是: 「帶我去看你們放置血僕的地方。」 「當然可以。」彌賽亞遲疑了下,「但那裡有點距離,必須經過庭院。要是現在過去,就要日出了。」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知道。」 彌咬牙,牽著歐索嘉的手,「快!」歐索嘉突然被拉住,踉蹌著差點跌倒。彌賽亞停下腳步,輕而易舉的抱住他,往前狂奔。 歐索嘉不只一次被希洛這樣抱著,但他從沒想過纖細的彌賽亞竟然有這樣的力氣——果然是半個血族。 更甚者,彌賽亞邊跑,還游刃有餘的發表感想,「你好輕。」 「因為最近吃太少。」歐索嘉回答。 彌賽亞輕輕笑了。 「你一直很瘦,薇也常常說你很瘦,他很羨慕。」 「你跟她……是朋友嗎?」 彌賽亞頓了一下才回答,「以前是朋友。」 「現在呢?」 「我是他的敵人。」他說,語調很輕很柔。 但是,就算這麼小心了,歐索嘉還是能夠想像他們反目時,薇薇安是如何憤怒。 彌賽亞笑著反問,「那,我跟你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你說呢?」 「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想變成你的朋友。」他有點倔的說出這句話。 ……就算有,也沒有機會了。 彌似乎從歐索嘉的目光中讀到這點。 歐索嘉靠在他的胸口,忍住即將出口的嘆息。 「明明就是妖怪,為什麼竟然想哭呢……」他自嘲的說。 「你不是怪物。如果要說的話,我也是。我才是妖怪。」 歐索嘉不回答了,只是看他。 --- ## 第四章,鳥籠 想像著天空之外是什麼樣子。 夢想著翱翔的感覺,吹拂在臉上微風的溫柔。 籠中鳥的樂趣僅只如此。 ** 彌賽亞的眼神很輕,像是能夠訴說千言萬語。 歐索嘉習慣閱讀他的眼神,他看見歉疚、悲傷以及溫柔,複雜交錯。他的眼神幾乎讓歐索嘉對他產生同情。 「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這沒有意義。」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並不喜歡這麼做。也許貴族中有許多人都是那樣,但我沒有,從來不是。」 他的口氣是那麼誠懇,那麼溫柔。 「你還是做了。」 「所以我不想解釋,我認為你應該知道這些。」 「你這是在同情我嗎?哈哈哈!」歐索嘉笑聲尖銳,「真有趣啊。我被人類同情呢!而且這個人還是監禁同伴的敵人。如果被姊姊知道,她一定很生氣。」 彌眉毛一動。 「吶,薇一開始應該不知道你就是製血的人吧?」 歐索嘉湊過去,笑得像是綻開的妖花,冶豔非常。 「我說對了吧?」 彌賽亞還是不回答,歐索嘉揪起他的領子,強迫的印上一個吻,撬開他閉合的唇,舌頭輕巧地滑入口中。 彌賽亞沒有反抗,眼神有點不情願。 歐索嘉突然扔下他,笑嘻嘻的在他身邊悠轉,用力摟住他的腰,「你們真是高明的騙子,不過,我很喜歡。」 「你哥哥真的很聰明,就是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什麼,也知道我如果生氣會大發雷霆,所以,才留著這個秘密讓你跟我說。如果你以為他不知道,那真是太天真了。」歐索嘉彎起一個迷人的笑,「要是一般狀況,我早就殺了你。」 「欸,彌,我給你一個建議吧。」歐索嘉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說謊騙我吧?跟你哥哥一樣。否則,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沒關係,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太平靜,反而是歐索嘉臉上浮現詫異的神色。 彌賽亞繼續說:「我很後悔,所以,就算是死,我也要說出真相。我認為那是正確的。」 「你說了什麼謊?」 「她問過我為什麼我的血味道那麼奇怪。」彌賽亞猶豫了一會兒,「我說,那是因為我也是王族,可能過久了王族的血味道都比較奇怪。後來我才知道不是這樣,但是我沒有告訴她。」 「皇族的血有不同力量,有些人的血液中有對人類有害的毒素,有些人的血可以作為抑制劑的材料甚至藥材。我跟其他王儲不一樣,我的血沒有用,血族喝久了會覺得身體虛弱,皇族喝了無效。」 「身體虛弱是像我這樣嗎?」 「不是,不只虛弱而已。你是因為哥哥的血才會變弱,你在被抓之前,喝過他的血,所以才會輸。」 「正常的血族看到他都會想吸血啊,誰叫他身上有那麼誘人的味道!況且我肚子餓了。」 「就算你跟我加起來跟他打也未必能贏,但是,他恢復能力只比一般人強一點而已。我的話……是恢復力,還有這個。」彌賽亞轉過頭,盯著歐索嘉的眼睛命令,「在我說可以之前,你都不可以走。」 「誰理你啊。」 歐索嘉不耐煩,轉身就要走,但是身體卻動也不動。他大驚,正要問,彌賽亞下了第二個指令,「過來。」 歐索嘉稍微反抗了下,最後聽話地走到他面前,「這是什麼?」 「我的能力就是這個。只有對薇薇安有用,其他血族偶爾會成功,但是失敗機率很高,我找過原因,但是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看起來,對歐索嘉也有用。我發現之後,只對她用過一次。」 「你讓薇做了什麼?」 等待的時間感覺特別漫長。 許久,彌終於開口打破寧靜,「我要她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歐索嘉睜大眼睛,「為什麼?她不是妳的朋友?」 「我們是朋友,我才要她離開。如果她不走,哥哥一定會越來越奇怪,她也會越來越痛苦。我討厭看到她被強迫的樣子,就算她沒有哭,我還是覺得她很難過。」他頓了頓,「就像你臉上的表情。」 「怎麼回事?」 彌賽亞抿唇,「我們的陛下在愛上教皇的時候就瘋了。」 「因為哥哥要我幫他一個忙。他要我讓薇永遠聽他的話,直到他死去。」彌賽亞說,「她離開了,所以你醒了。」 「什麼?他是自己離開的?」 「嗯。」彌賽亞點點頭,「我沒有告訴她為什麼。但是,她一定知道是我要她這麼做。哥哥說,那時候薇已經有殺我的念頭,為了我的安全才這麼要求。但是,薇又告訴我,哥哥想要我死,他討厭任何人跟她要好。」 「我越來越不明白到底是哥哥說了謊,還是薇。不管是誰,或者他們都沒說謊,我都覺得很難過。但是,我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相信哥哥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也希望我能夠讓你信任。」彌賽亞輕輕的說,抬頭,睜開眼睛,「但是,現在連你也想殺我。」 絕望。 他什麼也沒多說,但是歐索嘉在他的眼中讀到這些,被他的眼神震撼。 「我以為你可以告訴我,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以信賴。」 這句話如果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歐索嘉可能會大笑,這話太矯情,但是說這話的人是彌。 為了說這句話,他似乎用盡所有的力氣。 「哥,我說完了,你可以出來了。」 歐索嘉驚訝的看見希洛從暗處出現,他用一種全然陌生的表情看著彌,彷彿站在眼前的是個罪人,而他,負責仲裁此人的罪。那樣高傲冷淡的視線。 「這下子我們扯平了。」彌別開頭,不正眼看他。 他冷冷的看彌賽亞,雙手抱胸,「原來是你讓我的教皇離開的。」 「對,是我。」 「我還在想,她怎麼會捨得離開我。真是的,讓你們認識真是我最大的失誤。而且,這失誤我竟然差點犯了兩次。」希洛走向歐索嘉,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彌,我好像太寵你了。」 彌抿著唇沒有回答,歐索嘉想避開希洛的手,卻被緊箍在懷裡,彷彿炫耀自己的擁有。 歐索嘉感覺到這點,不悅的拍開希洛的手,彌皺緊眉頭,沒有動作。 「生氣?」 他一笑,制住歐索嘉,很溫柔的吻他。歐索嘉伸手要打他,卻被接住。想要抗議,聲音又被吻藏住。 他忍不住輕輕呻吟。 希洛帶著微笑卻惡意十足,「但你不應該生氣。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許久後,他才咬牙問,「哥,你後悔嗎?」 「沒錯。」希洛沒有猶豫,隨即放柔語調,「但是,不管你做錯幾次,我都會原諒你。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 他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也許所有人都將為之動容,但至少歐索嘉沒有。 他很清楚希洛的手段。 事實上,希洛是個很好的情人,但是,也是個很差勁的對象。 他太會哄人。 「只要你乖乖研究、不做什麼踰矩的事,不要碰別人的東西。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世人怎麼看待你,我都會站在你這裡。」 「就像以前一樣。」 彌微微瞪大眼睛,有些無助,但是並沒有伸出手。 他低下頭,好像他做錯了什麼。 「哥,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多少次,我都會原諒你。薇薇安的事情就算了,但是,如果有她的消息,答應我,不要隱瞞。」 彌乖巧的點點頭。 希洛低沉的笑了,放下歐索嘉走到彌面前摸摸他的頭。 歐索嘉知道,這就是這對兄弟的互動模式:命令與服從。 就像他跟希洛一樣。 他意味深長的看著希洛,對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依舊沒有回應。 因為希洛打斷的關係,關於薇薇安的消息就這樣斷了。後來,歐索嘉跟彌基本上沒有見到面,就算見面也不會說上幾句話,找他說話他也回得很簡短。 歐索嘉有點洩氣的發現,彌似乎又變成希洛那傢伙的手下。 只是,看見兩人親熱的時候,他的神態還是有點不自然。與其說是害羞,倒不如說是嫉妒,只是很小心的隱藏。 歐索嘉不明白,也沒有發問。 有時候,他會故意湊過去想要吻他,彌會避開,非常認真的道歉。 但是他的眼神分明不想拒絕。 真矛盾。 混亂的捉迷藏中,時光慢慢流逝。 之後,歐索嘉不只一次問過希洛關於薇薇安的問題。他不是避而不答,就是跟往常一樣選擇緘默。 雖然外表是少年的樣子,歐索嘉畢竟活了千年,沒有真正愛過什麼人,卻很習慣被人捧在手心裡寵愛。他知道一個願意為深愛之人付出一切的人,會用什麼樣的眼神。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夠判斷他是不是說謊。 希洛隱藏得非常好。 但是,他想要擁有的執著遠超過愛情。 歐索嘉並不想要希洛的愛,也不想要捧在手心保護著。也有點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雖然他從來不想讓歐索嘉理解。 近幾日,希洛非常忙碌,有時候歐索嘉醒來,他已經睡著,歐索嘉休息時,希洛剛醒。兩人一天中唯一的交流,只有迷糊中交換的早安吻。 歐索嘉問過希洛早出晚歸的原因,他卻只是笑了笑,說是祕密。 久而久之,歐索嘉懶得再問,也很開心的習慣沒有希洛騷擾的日子。他有時候會找皇后下棋、或者跑去書房翻書,找一些關於貴族的紀錄。 他有時候會想起希洛,甚至有點享受被他寵愛著的時候。在他忙碌的時候,偶爾到處亂繞,就是希望能碰上一面。 習慣性的追逐他的目光。 歐索嘉發現自己很常想起希洛,就像他不自覺會想著薇薇安發起呆那樣。 生活過得很愜意,卻總感覺少了什麼,有一點心不在焉。 無法離開皇宮,對於月色感到厭煩。歐索嘉趴在書桌上,就只是看著希洛睡著度過整個夜晚。 再次睜開眼睛時,希洛往往還是睡著。可身上披著希洛的黑色披肩。這時候他就會知道一天又過去了。他找來羽毛筆,在希洛的手上寫了「好無聊」三個字,隔天,就在兩人的床旁邊看見希洛的留言。 「還有一個禮拜就結束了。」 他這麼寫。 歐索嘉不懂,當然問了原因。 兩人藉著一天一句話溝通,甚至比過去整天膩在一起變的迅速熟悉起來。後來,在希洛的允許下,歐索嘉能夠自由出入皇宮任何地方。不論是醫藥、魔法、歷史甚至是關於教皇紀錄都被允許閱讀。 有一天的紙條是這樣的: 「薇薇安的紀錄可以問祭司們,他們知道得很多。」 歐索嘉照著希洛的建議問了,意外得知皇宮內有處專門收集關於教皇的紀錄。最遠甚至可以追溯到一千年之前,薇薇安剛進入皇宮的時候。 他在僕人的帶領下找到那個房間。 顫抖著推開陳舊的大門。 抬起頭,昏暗的燈光下,掛著薇薇安的等身畫作。畫中的她身上穿著白色長袍,櫻色的唇、藍色眼睛以及黑色頭髮,莊嚴而聖潔。 歐索嘉遣退僕人,一個人走進歷史的迴廊。 陳舊的畫作上,薇薇安身著華服昂首佇立於眾人面前的畫像。眾人跪下,膜拜教皇。詩人歌頌教皇的功績,畫家歌頌她的美麗。 歐索嘉盯著畫出神,回過神,竟然覺得疲倦了。 他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房間休息。 後來,每一天他都會獨自拜訪教皇的房間閱讀關於薇薇安的紀錄。 某一天,他在希洛的書房裡找到薇薇安的日記,封面上的日期是三十年前。每天持續,卻相當簡短。熟悉的工整筆跡記錄的是教皇與小王子的相遇。日記只有幾十篇,時間橫跨了數十年,敘述了薇薇安遇見的小王子。 他的名字是「希洛」。 日記內容很簡單,大致是觀察小王子的成長。 希洛的母親是落沒貴族,生下他之後就死了。沒有後台也沒有權勢,小王子理所當然成為兄長欺負的對象。當時的國王不尊重教皇、厭惡血族,把薇薇安監禁在塔內,不讓她出去。 就她在日記內描述的口氣看來,她已經習以為常。 會跟希洛認識,單純只是因為他犯了個小錯,被扔在隔壁的房間。 最靠近妖魔的地方。 還不懂何謂善惡,也沒有世俗的想法汙染。 幼小的王子就像天使般純潔,對於人類黑白分明的信仰無法理解,理所當然的站在道德的灰色地帶。對於這個世界,對於人類,甚至妖魔,他有自己的答案,有自己的認知。 他們聊了很多,關於人類,關於血族,甚至這個國家的未來。 雖然年幼,但是他不只是個孩子。 當時的薇薇安覺得希洛非常有趣,也認為他將來必定有所成。 關於希洛的成長過程,薇薇安並沒有細說,只在後來提到她對希洛的簡短評論:聰明、英俊、相當溫柔,並且危險。 時間慢慢推移,小王子慢慢長大,果然如他所料,王子殺了國王以及反對者,坐上王位。 歐索嘉一頁翻過一頁,細細的閱讀,彷彿想補足過去沉睡的千年。 從平鋪直述的句子中,感受到薇薇安對於永生的恐懼、討厭孤獨,也知道她對於希洛的期待。 歐索嘉一次次因為希洛的聰明果決驚嘆。 最後一頁斷得很突然。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我每次都會想,要是我不曾跟他見面,他的性格就不會變成那個樣子。那麼,我也就不會知道人類竟然可以瘋狂至此。他可以為了一個重要的東西,拿整個世界去交換。」 日記到這裡就結束了,歐索嘉在書堆中尋找薇薇安的紀錄,但是很少。他有點洩氣,看著教皇的畫像發呆,「不懂啊。」 「你去哪裡找的?」 希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後被抱住。 歐索嘉回頭看希洛,「你會告訴我嗎?」 「嗯?」 「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執著。 「嗯。只要彌把薇薇安找回來,我就會跟你說。」希洛在歐索嘉的頭髮上輕輕一吻,「相信我,這次我不會說謊。」 「姐姐回來以後,我可以走嗎?」 希洛點點頭。 「嗯。」歐索嘉微微點頭。 要是薇薇安真的回來,那麼,他也不想走了。那個位置不是他的,但是已經太習慣被寵愛,突然離開會有一點不習慣。 只是有一點,很快就能習慣的。 他會很小心、很小心的,不要把愛放在他身上。等到必須收手的時候,才不會感到痛苦。 一個人的永生,會是什麼樣子的? 歐索嘉不想思考,也不願意想像。 「喂。」 希洛回頭看他。歐索嘉別開頭,低聲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要是我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不用回過頭,也知道他現在的表情。 身後的希洛握緊了手,鬆開,咬著牙不說話。他的力道很大,鈍鈍的指甲插入柔軟的掌心。迷人的血腥味擴散開來。 歐索嘉閉上眼睛,嗅著血的芬芳。 為什麼呢。 為什麼,竟然覺得心痛? 過了很久,希洛才問:「為什麼?」 「就算是妖怪,也曾經是人類。」歐索嘉說得輕描淡寫。 他有點失控,壓抑著怒吼,「你不是妖怪,不是!」 「我是。就像你一樣。」歐索嘉強硬的截斷他的話,「你很殘忍,而我也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可能愛你。就像你其實並不愛我。」 「我跟薇薇安是雙胞胎,但是我跟她不一樣。我不是你的玩具。」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玩具。」 希洛從身後抱住他,歐索嘉僵硬著沒動,也不掙扎。 有一瞬間是想要沉溺在這個擁抱的,但他知道他不能。在搞清楚一切、知道薇薇安的下落之前,他應該做為希洛的床伴按兵不動,問他到底想做什麼,為了站在這個位置人類究竟做了什麼。 可是第一個說出的卻是這句話。 「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希洛抱著他的手鬆了些,微微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歐索嘉抿抿唇,低下頭不說話。 很不想承認。 真的很不想承認。 但是,如果說出來的話,是不是可以改變什麼? 希洛放開手,走到他面前,輕輕撥開蓋住額前的髮,驚訝的發現,歐索嘉哭了,兩行紅色眼淚沿著面頰滑落。他伸出手,想替歐索嘉逝去眼淚,歐索嘉靜靜抹掉眼淚,恢復原本的表情。 希洛的表情由詫異變成微笑,他笑著親了下歐索嘉的臉。 「有東西想要你看看。」說著,就要拉歐索嘉的手。 他稍微後退一步表示拒絕,仍不說話。希洛輕輕抱住他,歐索嘉僵硬著沒有回應。 「謝謝你,我很高興。」 歐索嘉微微抬頭看希洛的表情,臉上掛著淚痕表情卻毫不退讓。希洛沒有多說話,嘴角很明顯的上揚。 「笑什……」歐索嘉話未完,希洛把他拽到懷裡,臉上是收不住的笑容,「麼……」 希洛笑著親他的臉,「你真的好可愛。」 「等等,我不是很理解。為什麼是謝謝?」 「我很開心。」 他從來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此時卻笑得開懷。 「那是你的願望,對吧?」 他說得很迂迴,歐索嘉楞了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他為什麼這麼說而滿臉通紅,「不是!」 他笑著揉歐索嘉的頭髮,「我們走吧?」 「去哪裡?」歐索嘉滿臉不信任。 往常希洛總會一聲不吭就拉著歐索嘉走,要是他不聽,總是吻他讓他沒辦法拒絕後,有些不情願的點頭。 但是,他竟然回答了,「我替你準備了禮物,放在皇宮之外。」 「什麼禮物?」 歐索嘉幾乎立刻聯想到進來希洛的晚歸,想要問,又怕自作多情。 希洛笑笑的對他伸出手。 「走吧。」 原本很生氣,但是看他這樣笑,氣也竟然也消了一半。 過去就算經常在一起,也不太看見他有什麼情緒起伏。雖然很溫柔,卻不真切。跟彌賽亞完全不同,希洛沉穩內殮,不太表現情緒。 很好的王,很差的戀人。 心裡很高興,但是歐索嘉卻忍不住說:「其實是要給薇薇安的禮物嗎?」 「不,是給你的。我認為是你會喜歡的東西。」 歐索嘉跟著希洛走,他走上陌生的小徑離開皇宮。這是歐索嘉頭一次離開王宮大門。 重新踏上街道、站在月色下,往來的人群中。 只是這樣,就覺得莫名感動。歐索嘉忍不住抬頭,像是被月色吸引。希洛微笑的看著他,「一直知道你覺得無聊,但是沒有機會。」 「你不怕我逃走?」 「怕。」他笑,「但是我知道你不會逃。」 「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跟彌知道薇薇安的事情。除了我們之外,她很少在一般人面前出現。千年來,我國的教皇一直被塑造成聖女的形象。」 「真是諷刺。」歐索嘉嘲諷一笑。不管什麼,他總以一貫的尖銳語調表達看法,毫不退讓。 「是嗎?」 歐索嘉回過頭,正好對上他有點詭異的笑容。 「我倒是覺得妖魔化的王族與吸血族的聖女,再適合不過了。就像是……」他突然湊近,「我,跟你。」 「你想表達什麼?」 「你是貴族,但我也不算人類。說是貴族,層級也差了一些。真要說的話,是類似血僕的存在。比一般人長壽、不畏懼日光,但也有致命的缺點。我們嗜血,但是只喝貴族的血。尤其是純度越高的血,對我們幫助越大。」 「哦?原來如此。」 「據說很久之前,王室血統並不是這樣。但史冊上沒有記載,唯一知道的人不在這裡。」 希洛第一次主動提起王國貴族的血統。 歐索嘉仔細聆聽。 但他卻換了話題,簡單說明最近的工作以及貴族的狀況。他還提到彌賽亞最近特別專注於工作,似乎很期待他的表現。 歐索嘉想起彌賽亞當時自稱自己所做的工作是「藥劑師」,但是,比起藥劑師,總覺得他似乎更接近一種東西。 很久之前盛極一時的職業:吸血鬼獵人。 雖然是國王,希洛卻對城裡的暗道瞭若指掌。 歐索嘉思考著逃跑與留下這兩個選項,哪一個比較好?能夠早點見到薇薇安?不管怎麼想,總覺得很困難。或者說,逃跑似乎不是什麼明智的主意。 耳畔同時傳來希洛的聲音,「到了。」 歐索嘉抬頭便是一愣。 他們站在當初兩人見面的教堂,上次來的時候,黑色教堂與夜晚一般寧靜莊嚴。此時,教堂充滿身穿華服的男女。 希洛牽著歐索嘉的手走上前,人們見著他們,便慢慢收聲,停下腳步。沉默慢慢擴散開來,目光聚集到兩人身上。 歐索嘉注意到他們的打扮。 無論男女,身著的禮服都是歐索嘉最欣賞的黑白配色。 他看見一個女人抹著暗紅色的口紅,襯出性感氣質的黑色指甲、濃厚的眼線與香水,持著扇子掩住嘴與男伴低聲交談。那男的帶著高頂禮帽,身上穿得是燕尾服,戴上手套。且人們大都是這樣的裝扮。 他們的皮膚畫上濃厚的裝,蒼白的簡直就像貴族。 歐索嘉有一種置身於過去的錯覺。 相較之下,歐索嘉的服裝顯得很不正式,國王希洛只穿著簡單的襯衫加上黑色外套。雖然衣著簡樸,神態自若的成為眾人的焦點。 「希洛。」歐索嘉輕聲呼喚,聲音有些顫抖,「他們是……」 希洛一臉抱歉的回頭,「是人類,大都是血僕。」 歐索嘉的表情有些失望,卻因為熟悉的環境而雀躍。他拋下希洛走入人群,看他們的衣服、或者聞女性的香水,而那些人也不怕他,有的甚至上前試著跟他攀談,他有時候簡單回應,或者微笑不答。 光是這樣簡單的事情,都讓歐索嘉興奮莫名。 不知道希洛是怎麼知道的,但是,這些女人的髮型、服飾以至於身上的香水味,都有千年前的影子。 希洛始終遠遠的看他,一臉微笑。 等到歐索嘉終於想起要找希洛,他已經上前,搭住他的肩膀,「找找看,裡面有你認識的人。」 「是誰?」 他微微笑,「猜猜看?」 「你也認識?」希洛點頭。 歐索嘉撐著下巴思考,「不可能是姐姐。」希洛還是不回答,輕推了他的肩膀。歐索嘉猶豫著走入人群,環望四周。 就像走入了千年之前。 人們對他微笑行禮,不是叫他「教皇」而是「歐索嘉」。 這讓他心情很愉快,暫時忘卻目前的窘境。 好像做了一個美夢。 曾經想像過無數次,想要回到千年前的那天。想要回去,想要自由。 不變的是歐索嘉依舊受眾人景仰,變的是牽著他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想到這裡,他突然有點失落,怔怔看著空著的左手發呆。 遠處希洛正看著他,有時候歐索嘉回頭,就會正對上他的目光。 終於,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人,身材高大、隨性的皮衣皮褲,灰色短髮亂翹。腰間掛著武器。 他站在角落,一個人拿著酒瓶猛灌。看見歐索嘉,他終於回過神來。 「啊……」 驚喜中帶著失望。 那是被他忘記許久的艾斯提瑞。 不只歐索嘉,艾斯提瑞亦一臉吃驚,脫口而出:「教皇殿下!」 「你沒死?」 不只歐索嘉,連艾斯提瑞的臉色都不好看。 「別叫我教皇,我的名字是歐索嘉!」歐索嘉生氣的說。 「是,女王陛下。」 歐索嘉面帶微笑的賞了他一拳。 艾斯提瑞哀嚎著飛出去,撞上牆發出巨大聲響。歐索嘉雙手抱胸,一副「哎呀你怎麼會飛出去了」的眼神萬分同情的看著艾斯提瑞。優雅的走了過去伸手要扶他,「很抱歉,我剛剛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 「……歐索嘉大人。」艾斯提瑞立刻改口。 旁人看得震驚,而希洛則是直接大笑出來。 雖然想要儘量低調,但是歐索嘉的身分加上剛才的驚人之舉,連各自聊天著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 歐索嘉從容不迫的露出自認最完美的微笑。 「各位請繼續,打擾了非常抱歉。」 說完,火速拉著艾斯提瑞到一旁。歐索嘉開門見山:「你去哪裡了?」 「問問你的陛下吧。」艾斯提瑞冷哼一聲。 「果然是他嗎?」 「是他抓我的,但是,您沒有看到過程啊。那才叫做精彩。」艾斯提瑞語氣雖然平靜,眼神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做了什麼?」 「你知道這個國家除了教皇之外,誰最受人景仰嗎?」 歐索嘉搖搖頭。 「紅色魔法師,過去稱做科學家。曾經是所有人追逐的職業,但是現在人數非常少。其中,最優秀的人也是王族。名字……名字是什麼呢……」他杵著下巴陷入沉思,歐索嘉臉色一凜,接了下去,「彌賽亞‧卡瑪利拉。」 艾斯提瑞瞪大眼睛,「你見過他了?」 「是啊。」 ——而且不只見過而已,他在心裡偷偷補充。 「看樣子你已經被他們兄弟收服了。」 歐索嘉立刻賞了艾斯提瑞一個白眼,「沒那回事。」 「哦。你說是那就是了。」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艾斯提瑞聳肩,「我跟國王陛下約定過不能告訴你。」 「你聽他還是聽我的?」歐索嘉逼問。 但艾斯提瑞卻只一笑,「這有差別嗎?」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 歐索嘉頓時啞然,艾斯提瑞看了歐索嘉又看希洛。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教堂,是他為了替你重現過去的時光吧。所以這裡才有這麼多血僕。」 「謝謝你。」 「我唯一能夠說的是,好好現在享受吧。」 艾斯提瑞拍了他的肩膀,默默縮到角落喝酒去。歐索嘉走回人群中,又突然發起呆了。他一直知道,只是不想意識到。 艾斯提瑞說的其實沒錯。 如果不是他那樣講——或者,應該也沒人敢用那種口氣跟他說話——歐索嘉很有可能會在猶豫中慢慢的喪失自己的想法。 現在的他,就像是籠中鳥。 認為自己很幸福。雖很清楚這種自以為是的幸福不過是以換取罷了。等到哪天想要回到夜晚的擁抱,就只能在華麗的牢籠裡哭泣。 但是,說真的。 那樣有什麼不好? 只要不知道自己是籠中鳥,然後,從頭到尾都不要發現這件事情……這樣的話,就不會感到痛苦了。不是嗎? 他站在人群中,有瞬間感到茫然。他想起第一次逃離家裡的時候,震撼大地的殺聲,染血的大地上,乾枯的樹枝、殷紅如血的夕陽。 幼小的雙子手牽手,在黑暗中顫抖,是怎麼活下來的? 懷疑一切,否定一切。 只相信握著自己手的那個人,要保護她。 ——就像她無論如何都會保護自己一樣。在第一次碰上貴族的時候,他立刻決定「就算變成妖怪也要活下去」,很堅定的這麼想。 歐索嘉偏著頭。 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 等待薇薇安? 還是,相信希洛…… 最後一個選項讓歐索嘉微微蹙眉。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討厭他的眼神。被抓到皇宮後是討厭,最多只是好奇,想知道這個人在想什麼。也想知道姊姊為什麼討厭這個人,討厭到讓他叫自己「歐索嘉」。很在意,太過頭。 歐索嘉可能多少喜歡上他了。 但是,他並不想相信希洛。要說原因很簡單,可能有點愚蠢。他不相信人類可以真正改變。 尤其是大人。 希洛手持兩杯酒朝著他走來,「還喜歡嗎?」 他故意露出興致缺缺的表情聳肩。 「我找人去整理你們的城堡,目前才剛開始收拾。」希洛說,歐索嘉接下酒杯卻沒有喝,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 杯中的是血。 而且是希洛的血。 歐索嘉盯著暗紅色的杯子,卻沒有湊到嘴邊。 希洛的聲音響起,「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讓這裡變成你的城市。」 「我的城市?」歐索嘉抬頭,國王希洛笑得很溫和,「沒錯,讓吸血鬼回到這裡。」 「什麼……?」 歐索嘉還來不及驚訝,希洛已經舉起酒杯。 「讓我們歡迎歐索嘉的歸來!」 人群中爆出一聲歡呼,人們上前包圍他們。 突然就被振聾發聵的呼喊聲包圍了。 歐索嘉不知所措。他回頭看希洛,不懂他為什麼這麼說。 夜間的教堂、震耳欲聾的聲響。路上人們紛紛回頭看著黑色教堂,只見人們圍繞著一名黑髮的白皙少女,呼喊著一個名字——「歐索嘉」。 艾斯提瑞醉醺醺拿著空的酒瓶往嘴裡倒。 幾滴殘餘的酒滴在嘴裡,他不滿意的皺眉頭,用力甩了甩,最後只好不甘心的舔著杯口。 「還是老樣子,那麼喜歡喝酒。」 突然從視線之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那是當然的,酒是我的命啊。」艾斯提瑞緩緩回頭,對彌賽亞打了招呼,「喲。」 「晚安,艾斯。」 「是小王子啊。晚上好啊。」 艾斯提瑞不論對誰都是差不多的態度。對歐索嘉如此,彌亦然。彌站在他身邊,靠著牆壁,「你比我想像中有精神。」 艾斯提瑞的表情有一瞬間不快,卻很快收斂。 彌婉拒侍者遞來的酒杯以及貴族少女的邀舞,目光一直停留在歐索嘉身上。艾斯提瑞注意到他的視線,曖昧的笑出來,「哈,很困難啊。歐索嘉大人戒心不是普通的重。」 「我知道,所以我需要協助。艾斯,願意幫助我嗎?」 艾斯提咧嘴笑,「沒想到紅色的魔法師會尋求敵人的協助。」 「你還記恨?」 彌故意湊過去正視他的臉,艾斯提瑞一臉嫌惡的揮手趕開他,「走開,離我遠一點,你這神經小鬼。」 「艾斯,你是賞金獵人吧?」 「廢話。」 「接不接我的工作?」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雷聲轟隆隆作響。 彩色玻璃將室內與陰沉的夜色分割成兩部分,人聲鼎沸的室內竟顯得相對寂靜。歐索嘉帶著微笑與希洛交談,感覺到什麼人的視線而猛然回頭,與彌賽亞的視線交會,此時的他帶著純真如天使的笑容。 歐索嘉皺著眉頭回頭,帶著憂鬱飲下希洛的血。 --- ## 第五章,黑宴 燒紅的夕陽在西方燃盡最後一絲餘暉。 夜之女王降臨大地,在夜空放上月亮後,以夜空為畫布,灑上點點星光。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少女抹了抹臉上的塵埃,踏著沈重的步伐越過城門。經過身邊的馬車吸引了她的注意。 從沒見過的黑色馬車,上面也沒有家徽。 馬車「喀啦」的聲音綿延不斷,少女沿著馬車的痕跡前進,最後,竟停在法教堂之前,而且,教堂的門是大開的! 「咦?」 不論日夜,教堂總是大門緊閉,沉默的近乎死寂。 安靜、莊嚴,不受打擾。 據說教皇偶爾會在夜晚獨自前來,在教堂內沉思。可是他已經有很久沒來了,但是,教堂內竟然傳來樂聲。 少女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仔細聆聽。 「為什麼有音樂?」 她在教堂門口停下腳步。 嘎吱一聲,教堂的大門敞開。 少女瞪大眼睛。 擁有高貴氣質的人們步入黑色教堂,他們的共同點是同樣蒼白、面容姣好。不論男女穿著從沒見過的禮服,看見站在一邊發愣的少女,並沒有人出言嘲諷,有人甚至對她露出友好的笑容。 少女受寵若驚,慌忙回禮,對方卻早已不見蹤影。 她的腳像是生了根,就站在教堂門口看著人們魚貫而入。 客人同是俊美的男人或者妖豔豐滿的女人,乘著黑色的馬車前來,華麗的裝扮與莊嚴肅穆的教堂有股詭異的不協調感。 待賓客到齊後,鑲著金邊的黑色大門關上。 少女被拒於門外,她在門口徘徊,不得其門而入,最終只能離去。 離開前,她聽見教堂內響起詭異的曲調。像是哀戚的安魂曲。 她聽得毛骨悚然,卻又好奇,抬起頭,耳畔突然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聲。她覺得毛骨悚然,加快腳步離去,只是臨走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詭異的旋律直到太陽升起時結束。 一週後的同一日,教堂依舊傳來樂音,關於秘密聚會的傳聞也慢慢傳開。用途不明,但是教皇、國王兩人必定出席。 這定期的宴會開始有了稱呼,魔宴甚至是聖宴,但是最富盛名的便是以教堂的色彩命名的:黑宴。 黑宴的參加者,都不是人類。 王族之外,其他客人大都是以歐索嘉的名字邀請的客人或者慕名而來的血僕。人們圍繞著國王與教皇轉圈,說著討好的話。 除了這兩人以外,還有一個人跟他們一樣顯眼。 「艾斯——」 才剛聽見拉長音的呼喚聲,翹腳坐在噴泉旁的艾斯提瑞身體明顯一顫。 「我找到你了。」 艾斯提瑞臉色鐵青的起身,瞬即拔足狂奔。 離他稍遠的是,帶著燦爛笑容的金髮小王子彌賽亞。 「等等我!艾斯……」 黑宴的基本主角有三位,高貴的教皇、被譽為最優秀藥劑師的王子彌賽亞、國王希洛,可不知何時卻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艾斯提瑞」。 不用三天,黑宴的所有參加者都知道這個名字。 第一天,黑宴的主人歐索嘉特別找了他單獨說話,第二天則是小王子彌賽亞纏著他不放。最令人驚訝的是,這男子非常普通!半個血僕,穿著破爛的襯衫,鬍子沒刮乾淨,一雙下垂的眼睛加上總是拿著的酒瓶給人昏昏欲睡的第一印象。 跟王子殿下與優雅的教皇給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跟其兄一樣,彌賽亞有一張漂亮的臉。相較於哥哥看不出年齡,外表看來才十七、八歲,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 雖然ㄧㄠ教堂的名字每日ㄟ車在入夜後進入法蘭西斯,裡頭 年紀不大,但性格古怪。 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天使般的王子有著潔癖的性格,喜歡獨處,討厭女人、不喜歡香水,研究狂熱者。 極端討厭貴族攀炎附勢、討厭無禮者,脾氣古怪、任性等等。 彌賽亞追了一陣子停下來,扯開嗓子:「誰來幫我抓艾斯。」 艾斯提瑞加速逃跑,卻被人牆擋住。 他連連後退,往旁邊的小徑轉,卻看見彌賽亞路的盡頭對他微笑。 「被我抓到了☆」 愉快的笑容與艾斯提瑞臉上的表情成了強烈對比。 彌賽亞掛著愉快的笑容湊近艾斯提瑞。 逆光之下,彌賽亞臉上的笑容顯得更詭異。 艾斯提瑞一顫,猛然後退,差點失去平衡掉入水中,一隻手拉住他,讓他免於落入水中的命運。帶著微笑的彌賽亞靠了過來,「就聽看看啊。如果真的不想接受,我也不會勉強你。」 艾斯提瑞倍感壓迫。 那雙藍色眼睛第一次看來像是天使,此刻卻像是魔鬼的瞳孔,彷彿看穿一切般十分銳利。 「你不會吃虧的。」他說,聲音放得很輕。接著微笑。 「就算我說不要,你也會逼到我無法拒絕。」 「啊,怎麼說得我好像壞人一樣。」 艾斯提瑞冷笑了下,「就算你不是壞人,也絕對不是好人。」 「如果你是因為實驗的事情生氣,我可以道歉。」 彌賽亞的眼睛看起來很誠懇,語氣甚至有點討好。但是,艾斯提瑞知道,這只是看起來而已。 彌賽亞不是一般的少年,是這個國家的王族! 跟王族進行交易怎麼可能不吃虧?別人可能因為怕麻煩就答應了,但艾斯提瑞不一樣。 他已經一無所有。 正因為如此,所以能夠隨心所欲的冒險,只做想做的事。 所以,艾斯提瑞毫不領情,不屑的彎了下嘴角,「砍了別人一刀,摸了摸頭就想要當作沒事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但是你的作為就是這樣。」 彌賽亞不否認,覺得有趣的看著他,「艾斯提瑞,你知道,這個國家最有力量的人是誰嗎?」 艾斯提瑞一臉看笨蛋的眼神,「廢話!當然是國王。」 「但是,國王為什麼有力量呢?」 「你這不是廢話嗎!因為他是國王所以權力最大!」 彌賽亞搖搖頭,「不。這個國家頂端的人並不是國王,而是教皇。建國初期,這個國家擁有發言權的人不只有貴族,而是科學家們。」 「科學家?那是什麼?」 「現在比較常見的稱呼是鍊金術師。」 「鍊金術師……就是那堆拿東西加來加去的東西啊。」 「才不只有加來加去!而且鍊金術師跟科學家不一樣!」 這個稱呼顯然讓彌賽亞很不滿,艾斯提瑞不耐煩,「是哪裡不一樣?你不是說現在比較常見的稱呼是鍊金術師?」 「是沒錯,但是兩者差距不小,首先——」 「等等!我沒興趣聽你長篇大論。哪一個厲害?」 彌賽亞想也不想,自信滿滿的說,「我。」 艾斯提瑞一陣無言。 「這個國家頂端的有三個人。第一是國王,教皇,還有最後一個……就是鍊金術師,就是我。」 「……啊?」 「但是,如果鍊金術師能夠當上國王的話,就是真正的頂端了。」 講到這裡,艾斯提瑞才愣住。 彌賽亞說得太平靜,一時沒有意會到他話中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我要篡位。」 彌帶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投下一顆炸彈。 「為什麼?」 因為太震驚,艾斯提瑞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雖然問了問題,卻不抱著會得到答案的想法。卻沒想到彌賽亞狀似認真偏頭想了想,「其實跟你說也沒關係。因為艾斯是夥伴。」 「誰跟你是夥伴啊?」 彌賽亞睜大眼睛,「哦——那是敵人嗎?」 「我不想跟你作對。」 「那你的敵人跟我一樣嗎?」 「你這小子是白痴嗎?」艾斯提瑞嘴角微微抽搐,指著彌說,「我的敵人就是你!別以為我會忘記你那見鬼的實驗!要是可以跑,老子早就跑了!」 彌賽亞楞住,接著笑出來,「艾斯,你真的很奇怪。」 「嘎?」 「不過我喜歡。因為很有趣。」他微笑著湊過去,「原本想找你幫忙,只是歐索嘉好像很喜歡你,所以才找你幫忙。但是……你很有趣。」 「怎麼樣?」 「我答應你,不會讓你死,也不會讓你變成實驗品。」他轉身走遠些,「所以,當我的同伴吧。」 彌賽亞對艾斯伸出手。 艾斯提瑞看著王子,一臉戒慎,「我有什麼好處?」 「我不會殺你。」彌賽亞說。 艾斯提瑞眉頭皺得很深,「我很難信任你。你確實不殺我,卻讓我痛不欲生。也許你會把我的話提報給國王,把我丟回那房間。」 彌賽亞伸出手,「在我當上國王之前,我會保障你的性命。」 猶豫了一陣子,他把手放在彌賽亞手上。 彌賽亞笑了,笑得非常開心。 艾斯提瑞回去之後,膽顫心驚的等待彌賽亞的指示。 但他只有在黑宴時偶爾跟艾斯提瑞打招呼,大部分時間還是叫著「哥哥」跟在希洛身邊。 心裡正想著「這小子到底想不想篡位」的時候,歐索嘉拉著彌朝著艾斯提瑞跑過來。 艾斯提瑞花了半秒鐘思考要起身迎接、不動還是轉身跑走,性格懶惰再加上自知跑不掉,他選擇了第二個,不動的看著他們。或者說,他們三個。 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彌、國王以及歐索嘉,兩人身後的希洛一臉不爽,隱忍著什麼也沒說,目光卻停在他們牽著的手上。 說是佔有慾似乎有點過頭了? 小王子在國王面前根本就是個小白痴。艾斯提瑞想著,突然覺得這對兄弟好像有點古怪。是哪裡奇怪呢…… 為什麼感情這麼好的兄弟會變得想要殺死對方? 由愛生恨? 艾斯提瑞撐著頭看著兩個漂亮的少年走過來,突然靈光一閃。 該不會是因為—— 這個人。 艾斯提瑞抬頭,就看見歐索嘉。 歐索嘉很俊美。 以俊美形容女性也許有點嘲弄的味道,但對歐索嘉則不然。他的外觀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多一分則太陽剛,少一分則太魅。 他總是沒甚麼表情,沉默時給人一種彷彿雕像的錯覺。但是,笑起來卻帶給別人完相反的感覺。 他們在艾斯提瑞面前站定,歐索嘉那張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的臉上終於浮現笑容,「聽說你見過姊姊?」 彌賽亞彎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很快收斂起。若不是事先知道彌賽亞表裡不一,艾斯提瑞會覺得剛剛看見的是錯覺。 天使王子說,「艾斯跟我說他想傳話,卻找不到你……對吧?」 艾斯提瑞沒有遲疑的點頭,露出有點僵硬的笑容。 原來,他早就已經行動了! 一抹冷汗沿著額頭滴下來。 「姐姐說了什麼?」 教皇的姊姊? 據說,自從恢復王權以來,國家的教皇一直是這一位。 人們只叫他教皇,卻從不呼喚他的名。 沒有人知道教皇是男是女,但是,人們都知道,教皇永遠不死。關於教皇的民間傳說很多,但這卻是艾斯提瑞第一次聽說不死的教皇有個姊姊。 艾斯提瑞越來越疑惑,但因為彌在場也不敢直問。 歐索嘉不耐煩了,雙手抱胸看著他,「到底要不要說?」 平時歐索嘉的情緒不外露,只有憤怒表現的比較明顯。現在,艾斯提瑞很明顯看出歐索嘉的情緒,但這不是好現象。 他拼命用眼神暗示對方要小心,但是,彌卻比歐索嘉先注意到艾斯提瑞的小動作,搶先開口,「怎麼了?」 「我……」艾斯提瑞開口卻依舊沉默,抬頭又看見彌警告的目光,只好順著說,「我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現在不適合。」艾斯提瑞攤了攤手,下巴指了指在場眾多賓客。 「……也對,那我晚點去找你。」才說到一半,艾斯提瑞眉間緊蹙,一臉不情願。歐索嘉故意威脅,「如果你跑了,我會找你。」 「我也會幫忙的。」彌接著說。 縱然艾斯提瑞心中百般不願,也只能聳肩。 「放心,教皇陛下,我不會逃。」 「哦、這麼難得?」 艾斯提瑞聳聳肩,「只是不想白費力氣。」 才說了幾句話,希洛走過來搭上歐索嘉的肩膀,溫柔的問他們說了什麼。歐索嘉微笑著,大致了跟艾斯提瑞認識的過程,卻沒說出真正重要的部份。 希洛點點頭,從頭到尾一直在微笑。 艾斯提瑞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切,搖搖頭。 他跟侍者要了一瓶酒,咕嚕咕嚕的灌喉嚨。血色液體入喉,散發著詭異腥味的液體嘗起來很像鮮血。 明明喝了很多,卻不覺得暈眩,反而有股飽足感。 艾斯提瑞窩在角落,要了瓶又一瓶的酒。疲倦、墮落,卻幸福。 每次喝完,他總會把空的酒瓶整齊的排在一旁。 他知道,自己已經跟過去不一樣了。流過了血可以藉著攝取血液補足,就算很久不休息也不會感到疲倦。 已經不是「體力變好」這樣的話可以解釋了。 現在,他有點難過的發現,自己已經變得很難喝醉,對一切感到麻痺。 只見教堂內燈光璀璨,耳邊笑語不絕,酒杯與酒杯相碰撞發出清脆聲響。舉目所及,是如夢的場景,卻總覺得彷彿身處地獄。 「明明這裡就是教堂……」 晨間,這裡是聖靈的殿堂,入夜之後,站在月下的就是魔鬼。 是魔鬼的饗宴。 ——啊啊,不管了。 艾斯提瑞咧嘴一笑,杯酒入喉。 既然無法解決、煩惱亦無用,那麼,明天的事情就醒來再打算吧。 ###### tags: `古文`, `最後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