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臺灣網路藝術研究訪談：臺灣數位藝術中心執行長黃文浩

採訪：黃祥昀。整理：李悅寧、黃祥昀。

黃祥昀：請問您怎麼看台灣在九零年代到兩前年初的網路藝術或線上策展發展?您也有參與的第一屆〈網路策展的未來〉座談會[1]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的關於線上策展座談會的資料，不知道能否請您分享一下當時的狀況？

黃文浩：台灣雖然對這類作品有興趣，但不太會以這個作為創作主題，主要原因是這類作品不太容易被看到。台灣人喜歡實體的東西，需要做出一個實體作品來展示。現在網路藝術在當代有那麼重要嗎？影響力有那麼大嗎？因為像網站應用的影響力其實已經不如影音了。Youtube裡面十分鐘的影音又不如短影音。為什麼大家都要弄短影音？因為在衝流量的時候快很多。它30秒就會給你一個概念，最後是整個知識的碎片化。像臺灣數位藝術中心的Youtube導讀已經碎片化，300頁的書用10分鐘講卻仍沒有非常多人看。

黃祥昀： 可否請您談談在九零年代時，您做的網路藝術作品 《秘密花園》？

黃文浩：我的作品《秘密花園》是整個國藝會第1件新媒體的創作申請案，在那之前沒有新媒體類的作品去申請。

黃祥昀：國藝會目前還沒有數位藝術或科技藝術這個類別。

黃文浩：這就是台灣發展很慢的原因，如果使用「新媒體」這個詞，它是從西洋美術史中的媒體藝術、新媒體藝術的辯證而來，而台灣與日本其實比較不在這個脈絡之內。我個人從2000年開始，像是在地實驗媒體劇場的時候使用「媒體」兩個字，後來在做數位中心的時，就改用「數位藝術」，現在我們都用「科技藝術」。在二十幾年前，「科技藝術」在維基百科上的定義偏向工業設計，這幾年才逐漸被分出來。在台灣因為用字的關係，所以提到媒體，一般人的認知會是新聞媒體。而現在所謂的「新媒體」大部分都在講網路新聞，而非傳統報紙、電視或收音機。另外就是「媒體藝術」指涉過大，是不是非繪畫、雕塑或裝置都算？現在裝置也有跨到數位裝置、聲響裝置，比較廣泛，所以我們就不太用媒體藝術一詞。不過，我現在講的都是我自己的分類，台灣還沒有人好好整理這些概念。

我認為作品並不是只要涉及電力就被納入科技藝術。但我們會有比較強的認知或意識型態，所以會把認為不是的排除掉。例如，大部分影像類的我們都排除，因為在2015、2016年之前，許多人會將錄像放進來，但德國Transmediale早已經不將錄像納入，而是歸於新電影的脈絡。當然，這並不是說科技藝術類裡不能有影像，而是說它使用影像的方式，並不像過去錄像藝術的方式去看待影像。

然而，我們這套說法其實不見容於當道，藝文補助就分為表演藝術跟視覺藝術。科技藝術或是新媒體藝術就被拆成兩半。如果講新媒體藝術會跑去視覺藝術，科技藝術的話就分成兩半，一半在表演藝術一半在視覺藝術。但是這樣一拆，就是把科技藝術當作工具，去幫表演藝術、舞蹈、音樂、視覺，自己是不具有主體性的。

即使在2012年北藝大的展覽「超旅程2012未來媒體藝術節」中，我有提到科技藝術不是當代藝術，但至今還是有許多人視其為當代藝術的一環，因為他們認為如果用時間下去看的話，科技藝術就是藝術的一個類別，所以就統稱當代藝術的一環。但我並不是要爭奪話語權，而是因為此問題若不釐清，將會影響資源分配與政策制定。 當有權決定者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而幾乎所有資源都集中在視覺藝術，表演藝術的資源則主要流向舞蹈或音樂，如果科技藝術只是被當作技術，就不會有人真正把它納入思考範疇。我們認為科技藝術如果具有主體性的話，就不只是工具。藝術性並不會因為科技它具有主體性而失去，只是我們要重新看待這個新的藝術類種，才會知道要怎麼訂較具前瞻性的藝術政策及怎麼分配資源。

不過，有些人對台灣的科技藝術有時會批評，認為科技藝術缺少「涵構」。這個詞來自建築用語，意指風土中的人文價值。具體來說，就是指科技藝術缺少社會意識，作品中看不到兩性平權、各種主義、人文思想等議題，這些議題比較是當代藝術會去表現的，而台灣和日本的科技藝術中也比較少見。

我為什麼會喜歡科技藝術就是因為科技藝術裡面還是有很多直覺的部分像聲響抽象，但是又有很多直接訴諸感官的東西，我們對科技藝術的基本的立場是科技跟藝術必須互為主體，科技藝術的作品必須科技與藝術互為文本，當然能夠做到這樣子的作品並不多，但是至少我們在推動科技藝術的時候是朝向這個方向。

另外，科技藝術還有一個特色，這是我個人認知的，它比較不像當代藝術以英雄或是菁英主義為主，也就是說把所有的榮耀給單一藝術家，不管是提出了很厲害的見解，或者很好的作品。相反來說，科技藝術比較像是黑客松，大家都站在彼此的肩膀上去往前走，所以它運作邏輯或是價值觀稍有不同，更類似音樂、電影或遊戲的協作模式。因為未來的知識越來越龐大或複雜，幾乎不是一個人可以解決或獨立完成，即便還是有很厲害的人存在，但是我現在講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兩者有完全不同的運作邏輯。

目前許多年輕藝術家仍以當代藝術的個人方式操作科技藝術，結果單打獨鬥，國家政策無法有效回應這樣的需求，那變成說一個藝術家，他要去掌握大的資源去做。大規模的作品要給一個個團隊去做，那不是一個藝術家就可以處理的。那這個合作模式大部分人都看不出來，也沒有去想當代藝術的藝術團隊跟科技藝術的藝術團隊差別在哪裡。

黃祥昀：請問您是否可以簡介在地實驗的「網路電視台」，我希望能夠多了解，因為我覺得這也許可以算是臺灣廣義的網路藝術的一環。

黃文浩：網路電視台的緣起其實是當時我們有一個在地論壇，我們把從國外回來從事人文藝術相關的同儕們找來演講，黃海鳴當時從巴黎拿到學位回來，我們找他來講「無器官身體」，分了六期講。本來我們網站是用文字檔，結果逐字稿的整理實在太貴了，後來就改用影音的方式紀錄大塊剪後就如實地放上平台。也就是說，我們用網路來管理，把我們做的任何事情放上網路，並作為一個案子的一段落。 我們當時用最便宜的方式去組織這個事情，也有很多工讀生和研究生來參與，自己採訪、拍攝，剪接，最後放上網路，就這樣算結一個案子，後來很多研究生他們拿這個去當研究論文或是申請國外學校的資料。所以在這之中，有的議題是我們指派的，有的是他們自己感興趣的，這就是自主性，就是「去編輯台」，並不是由我們來決定內容，但還是有一些原則性，就是主流媒體報導的內容我們就不報了。 當時我們想了許多網路活動，例如轉播日出什麼的，我們也曾經構想過做網路連續劇，或是你稱它為網路藝術也可以，大都沒成。當時大環境還有姚大鈞和曹志漣的「非常廟」，他們做網路詩，每個節點可以轉出去一個新的文本。

在地實驗的影像資料裡面最重要的其實就是小劇場的資料。在地實驗早期去做這些記錄，都是沒有拿補助就去做。都只是紀錄。像當時的地下社會、女巫店，在1997年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地下樂團的表演我們都有紀錄。那個時候電視報紙也不會報，所以那些資料現在搞不好連那些劇團自己都沒有，只有我們有留下來。包括把華山佔領下來的整個過程，大概最全記錄也是我們，還有Co2、第二屆春天吶喊等。

編按：「『網路電視台』仍舊僅報導當時沒什麼媒體會關注的次文化，同時因為編輯臺採去中心模式，沒有所謂主編而是採共同編輯形式，因此對於在地實驗發布的新聞有興趣的人皆可以主動聯繫，經同意後, 此報導者即可以帶著[在地實驗]的機器去拍攝,並且經由自己剪輯、自己寫文字稿、自己上架,形塑一個很有機的內容產生機制。曾任在地實驗媒體劇場負責人的葉杏柔，就其對『網路電視台』累積檔案經過深入探究後，給出了一段見解:『如今看來它的面向會很廣，而且都有所謂的偏見，所以會非常的鬆散，但是它的光譜相對是很廣的。同時>，它就也一個逐漸知道自己的位置，站得更清楚地就是要面向社會，而且是面向前所未有的網路科技社會，也就是數位文化的這個議題。它將藝術現場影像記錄下來，而且丟到網際網路上面,再透過這個媒介去探索未知，因為不會知道誰會看得到,誰會進而來接觸、討論哪一些事情。』」 [2]

黃祥昀：地實驗的「網路電視台」這種共同編輯與自主合作的方式也呼應開源文化的精神。請問您覺得臺灣早期科技藝術與數位藝術的發展跟開源文化有什麼關係？

黃文浩：這部份我不太熟悉，g0v的基本教義派就是堅持要去中心化，但他們核心的人創了一個g0v的那個基金會。基金會就是中心化，所以這兩個就互相矛盾，但是沒有中心化又很難運作。

黃祥昀：2022年，我參加g0v年會的活動時，他們正在討論將「去中心化」的概念改成以「多中心」作為主要論述。

蛇行畫廊(Serpentine Galleries)之前有出三篇文章在講藝術的管理，他們在文章中也不敢完全說去中心化可以完全虛擬化管理，而是虛實要同時整合。所以後來折衷的方式就是多元中心，我們基本上也是朝這個方式去發展。所以我們內部會有很多小的集團，因為考量領域屬性要具備主體性，不太可能是小圈圈，那會變派系，也不太可能用部門的形式，因此就以公司的名義去成立的一個集團。 我們其實有在實驗，就是說其實多元中心也不是那麼容易，完全用虛擬管理也不太可能。早年在做 FabLab的時代，大家都去貢獻自己的想法，結果大家覺得這個想法有可能商轉，人就不見了，就帶走了。那種描繪美好的世界，大家都貢獻智慧，讓整個世界往前不太可能。沒有那麼簡單，就是說共產共產主義很理想，但終究無法實踐，違背人性的事情都不太可能。所以我認為g0v概念上不錯，但是我不覺得它運作非常成功，只有階段性的成功。

[1]郭羿承、葉育真,整理記錄,〈網路策展的未來〉[座談會],《藝術家》卷51:4,期305,2000.10[民89.10],p.420-427. 2000年由artkey.com網路藝術村主辦,藝術家雜誌社、蕃薯藤數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華彩網路集團共同協辦的研討會,與會者包含artkey.com網路藝術村執行長郭羿承、蕃薯藤數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執行長陳正然、在地實驗網路電視台製作人黃文浩、學者與策展人黃海鳴、第一屆全球華人網路美展策劃人畢瓊文。

[2]葉杏柔,《九〇年代「在地實驗」及其影像部署》引用自:https://dimension.dimensionplus.co/08_Etat，引用自 20 Something——科技藝術獨立組織調研計畫（概念發起：鄭淑麗，策畫執行：超維度 Dimension Plus，調研編輯：陳品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