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常悠的國王陛下 ## 其一、時光彼岸的凝視 甫一踏出傳送陣，下界那既熟悉又彷彿隔世的空氣混雜著雲海的濕潤氣息竄入鼻腔。 聖微微閉眼，感受著這份久違的真實，心中卻悄然升起一股預感——今天，恐怕不會如他期望般平靜無波。 離開天人之境前，月將聖與翼姬召至跟前，語氣帶著身為過來人的沉穩，仔細叮囑了甦醒後的諸多事宜。 他的聲音低沉隱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兩百多年的光陰足以改變一切。這段漫長的歲月足以讓一個王朝傾覆、另一個國家崛起。即使是曾經共享靈魂的你們，也必定會產生許多不同。你們得做好心理準備。」 聖垂下眼簾，金色的睫毛在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輕聲應諾：「我明白。」 他已從月口中得知亞德的近況，他最終踏上了滄雨的土地，成為常悠的國王。藉助兩位龍王之力，他在常悠的天空築起一座屬於龍族與混血的宏偉城堡，與龍妃珞緹雅育有一女。如今的亞德，已是能代表魔族與各方交涉的重要人物，地位僅次於魔王龍。 為亞德的成就感到驕傲的同時，聖的心頭卻也悄然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如同退潮後遺留在沙灘上的泡沫，空洞而悵然。 現在的亞德，是一國之君，有自己的家庭、子民與沉重的責任，實現了年少時那「尋找歸處」的夢想。 聖曾經是亞德的全世界，是唯一能理解他孤獨、分擔他痛苦的存在。可兩百年後的今日呢？自己在亞德心中，是否還佔有同樣的位置？時間的洪流，是否已將那份獨特的羈絆沖刷得面目全非？ 明知這是必然，明知這甚至是他們努力追求的結果，聖的心湖卻仍泛起苦澀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難以平息。 翼姬敏銳地察覺到他瞬間掠過的陰鬱，悄悄伸出手，輕柔地握了握他的手，旋即鬆開。聖回握住翼姬的手，對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嘴角勉強牽起一抹淺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真奇怪啊，」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彷彿嘆息，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明明早已沒有心臟，卻感覺自己很難呼吸。」 如今，那曾緊密連結兩人、如同呼吸般自然的靈魂共鳴已然消失，無需言語便能感知對方情緒的默契也不復存在。 這意味著聖與亞德真正成為了獨立的個體，不再是鏡像般的彼此。 這明明是他和翼姬一直以來努力追求的結果，聖卻為此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空落，彷彿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 「雖然我相信亞德不會拋下你，但是……」月輕聲提醒，話語中帶著對愛妻經歷的感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你們終究成為了不同的個體。現在的你，蒙受女神祝福，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切記，不要被永恆所束縛，即使是亞德，也有屬於他自己的人生軌跡。你們不必，也不該永遠綑綁在一起。」 「謝謝您，」聖輕聲道，語氣帶著應有的尊敬，「戰神大人。」 月揮了揮手，臉上帶著一絲難掩的疲憊，「去吧。我也累了，該好好睡一覺。待我醒來，再去看望你們。」 翼姬與聖恭敬地向月行禮。月走到翼姬面前，給了她一個溫柔的擁抱，如同父親送別遠行的女兒。「去吧，我的女兒。」他隨即放開手，退後一步，眼中充不捨。 月抬起手，指尖同時流淌出璀璨的金色神力與深邃的紫色魔力，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掌中完美交融，編織出複雜而古老的符文。 空氣隨之微微震盪，一座巨大的傳送魔法陣在空中城堡的平台上緩緩浮現，光芒流轉，散發出令人敬畏的古老氣息。 翼姬與聖在他的注視下，一同邁入了光芒之中。 強烈的光瞬間吞沒了他們的視線，身體感受到一股被空間強力拉扯，周遭景物飛速變換。光芒散盡，月獨自佇立在空曠的平台上，目光投向魔法陣消失之處，久久未動。 他轉身走向城堡深處，來到一面光滑如鏡的水晶牆前，輕輕揮手。 鏡面泛起漣漪，清晰地映照出下界的景象——一間華麗卻不失莊重的宮殿臥房內，亞德正側臥在床榻上，靜靜沉睡。 月凝視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欣慰，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伸出手，指尖輕觸冰冷的鏡面，彷彿想藉此撫平那遙遠身影眉宇間難掩的疲憊。 「藍……我的姊姊……」他低聲呢喃，聲音輕得有如嘆息，消散在寂靜的空氣中，「願妳這次，能真正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 ………… 傳送魔法陣精準地將被重塑的聖送往下界。 ——回到他心中最牽掛之人所在的地方。 再次睜開眼時，周遭的景物已然不同。 同樣是魔族風格的城堡，裝飾卻更為簡潔洗鍊，少了幾分滄雨王宮的繁複，多了些許俐落的線條。窗外依舊是漂浮翻湧的雲海，皎潔的月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灑落一地清輝，宛如流動的銀紗。 環顧四周，這裡似乎是某個人的書房，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墨水香和舊書的味道。 難道傳送出錯了？聖心中一緊，正想要確認，卻見翼姬伸出手指，悄悄指向前方不遠處那張寬大的書桌。 桌後，倚靠著寬大椅背的是一名俊美的青年。他身著魔族風格的軍禮服，卻是滄雨皇家極少使用的純白色調，肩章與袖口點綴著銀線繡成的紋章，更襯得他氣質矜貴。一頭柔順的黑髮僅用一條深色絲綢髮帶鬆鬆束起，幾縷不聽話的髮絲垂落在頰邊，柔化了眉宇間嚴肅的氛圍。 ——那是亞德。 懸著的心，終於悄然落下。亞德似乎極為疲憊，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蹙著，呼吸綿長而均勻。他面前的桌上，一疊是待批閱的文件，旁邊則堆著另外幾疊已處理完畢、卻依舊可觀的公文。他看起來累壞了，連睡著都無法完全放鬆。 然而，方才落下的心，很快又被另一種微妙的情緒所取代。那是一種混雜著蝕骨懷念與尖銳疏離的陌生感，如同薄霧悄然籠罩心頭。 這感覺……是什麼呢？ 聖凝神細細打量著沉睡中的亞德，目光貪婪地描摹著他的輪廓。 那張臉龐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線條變得更加深刻冷硬，輪廓分明，下顎線條緊繃，隱隱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與聖記憶中那個略帶靦腆、需要他時時護在身後的少年截然不同，顯得……無比遙遠，彷彿隔著兩百年的時光。 曾幾何時，他們被稱為雙子，甚至能輕易互換身分而不被察覺。 耳邊傳來翼姬輕柔的低語：「現在，你們看起來真的完全不一樣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聖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像從前無數次那樣，輕輕拂開他額前的碎髮，將他喚醒。手指卻在半空中僵硬地頓住，最終無力地垂下。「是啊。」他低聲附和，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悵惘。 他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你不叫醒他嗎？」翼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解。 「晚點吧，」聖腳步未停，「珞緹雅好像過來了。」 他伸手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門外站著的果然是正準備敲門的珞緹雅。她懷裡抱著一個看起來約莫人類八、九歲的小女孩，女孩有著與亞德如出一轍的黑髮紫眸，五官精緻得如同天使雕琢的藝術品，身上卻散發著與聖同源的、純淨而強大的神力，體內卻潛藏著屬於龍族的渾沌魔力。 門內門外，三人六目相對，空氣陷入了短暫的、略顯尷尬的沉默。 珞緹雅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綻放出燦爛如陽光的笑容，熱情地招呼道：「聖！翼姬！妳們回來啦！」 她懷中的小女孩好奇地睜大眼睛，烏黑的髮絲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巧妙地融合了父母雙方的優點。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眸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外向活潑的氣質顯然更像母親。 珞緹雅低下頭，向女兒介紹：「月凝，這位就是父王常提起的聖，旁邊的是翼姬。」接著又抬頭對聖和翼姬說：「這孩子的名字是月凝，名字是伊芙蕾希雅親自為她取的。」 「是聖！」月凝仰起小臉望著聖，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欣喜與好奇，「跟父王好像！但是表情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 聽她這麼說，聖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顯然，亞德和珞緹雅在她面前經常提起自己。 不僅外貌，月凝的魔力波動也與亞德極為相似，同樣擁有龍族特有的混沌魔力，體內神力與深淵魔力並存，只是神聖氣息明顯更為強。 她的魔力感覺像亞德，卻又跟父親有所不同。真是不可思議，所謂的「後代」，就是這樣的存在嗎？連結血脈與記憶的奇蹟。 聖仔細打量著月凝，小女孩也毫不怕生地回望他，甚至興奮地伸出小手想靠近，卻被母親牢牢抱住。 月凝輕巧地掙脫母親的懷抱，好奇地伸出小手，靈活地繞過聖下意識設下的微弱屏障，先是像確認般摸了摸聖的臉頰和耳朵，接著頑皮地抓了抓他柔順的金色短髮，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驚奇。「原來父王真的有兄弟，不是騙人的！」 「當然是真的，」珞緹雅在一旁認真地點頭，「亞德只是代行聖王的職務，現在聖回來了，也差不多該把血月杖還給真正的主人了。」 珞緹雅容貌與兩百年前幾乎沒有變化，兩條三股辮如今合成了一條粗長的髮辮，柔順地垂在身後。唯一不同的是，她體內蘊藏的魔力，比記憶中增加了數百倍。看來天生擁有魔法天賦的珞緹雅，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修煉方向。 月凝愣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啊」地輕呼一聲，提起身上絲綢睡裙的裙襬，對著聖與翼姬行了一個標準無比的屈膝禮，動作流暢優雅。 「初次見面，我是常悠國第一公主，月凝．曼德沙。」 看起來是個教養良好、舉止得體的可愛公主。聖心想，稍微放鬆了些許警惕，唇角也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妳好，我是聖。算是妳父親的兄……」 聖的話再次被打斷。月凝邁開小腿，步伐輕快地朝他走來，臉上帶著純真無邪的笑容。然後，在聖完全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她伸出看似纖細的雙臂，輕輕鬆鬆地——就像抱起一個大型布娃娃般——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好輕！真的不是父王。我只要用單手就可以把你舉起來。」月凝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脆天真，語氣卻異常篤定，還上下掂了掂，彷彿在確認重量。 聖：「……」 他一時無言以對，腦中一片空白。 月凝是在確認他是不是亞德偽裝的。 實際上，月凝的做法看似魯莽，卻直接有效。幻術製造的偽裝，在直接的物理接觸下無所遁形。這方法確實簡單粗暴，但是……被一個身高還不到自己腰際、看起來像個精緻人偶的小女孩，像舉重選手般輕鬆抱起，實在不能算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聖的臉色微微僵硬，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驚與……一絲微妙的屈辱。 「如果是父王，我要用雙手才行。」月凝偏著頭，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 撤回前言。聖面無表情地想。 這孩子，果然是亞德和珞緹雅的女兒。絕對是。 這位不怕生的小公主顯然對翼姬更感興趣，很快就在母親珞緹雅哭笑不得的引導下，放開了聖，轉而拉著翼姬問東問西，兩人迅速打成一片，笑語不斷。 聖站在一旁，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被弄亂的衣襟，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再次發揮出與體型完全不符的驚人臂力，輕而易舉地抱起翼姬，甚至連試圖阻止的珞緹雅也被她一同抱起，像抱著兩個大型玩偶。 小公主就這樣輕鬆地抱著兩位成年女性，在寬敞的王宮走廊裡興奮地來回奔跑，銀鈴般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色中迴盪。 月光透過高大的拱窗灑落，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映照著這幅既活潑又……有些荒謬的畫面。 走廊上偶遇的侍從們對此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只是從容地退到一旁讓開道路，對著嬉鬧奔跑的公主與兩位明顯有些無奈、卻也縱容著她的客人們恭敬地欠身行禮，臉上甚至帶著一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微笑。 不論年齡大小，龍族的公主大概都是這種風格吧。 聖默默地在心裡下了結論，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 ………… 一番玩鬧之後，夜色已深，月凝終於玩累了，秀氣的打了個呵欠，被珞緹雅帶回房間休息，翼姬也回到了為她準備的客房。 讓聖感到有些意外，甚至可以說是震驚的是，亞德早已為他和翼姬安排好了一切。住處舒適雅緻，佈置風格兼顧了神族與魔族的喜好，生活用品一應俱全，甚至連他們可能會感興趣的書籍和一些合乎口味的小點心都已貼心備妥。 聖驚喜地環顧著房間內熟悉的擺設和一些他偏愛的小物件，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問領路的珞緹雅：「他怎麼知道我們會回來？」 「直覺吧。」珞緹雅的回答理所當然，「他說最近能感覺到你的氣息越來越清晰，就像以前一樣。不過也不是那麼準確啦，大概一個月前他就開始說你快回來了，還讓人把房間仔細打掃準備好……」 珞緹雅的話語突然頓住，但聖此刻正沉浸在重逢的複雜情緒與對亞德細心的感動中，並未注意到她瞬間的不自然。 那份因漫長歲月而產生的隔閡感，似乎也因此淡化了不少。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股熟悉而溫暖的魔力悄然靠近，帶著令人心安的氣息。隨即，一雙比記憶中更有力的手臂從身後輕輕環住了他，將他圈入懷抱。緊接著傳來的，是那既熟悉又略顯陌生的低沉嗓音。 「聖，歡迎回來。」 聖微微側過頭，正好望進亞德那雙與自己同色的、深邃如夜空的紫色眼眸。那雙眼眸中清晰地映照著自己的身影，滿溢著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溢的喜悅。 久別重逢的兩人臉上都洋溢著真切的笑容，這一刻的跨越了兩百年的時光，對他們而言都意義非凡。 「讓你久等了。」聖笑著轉過身，用力擁抱了一下亞德，然後輕輕推開，仔細端詳著眼前的人。 眼前的亞德比記憶中更高了一些，聲音也更為低沉，眉宇間多了幾分屬於王者的沉穩與威嚴，甚至隱隱有著已故魔王徹那種高深莫測、令人敬畏的氣質。 「我們聊聊吧？」亞德提議道，聲音溫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叫來僕人，吩咐準備些酒水和點心，隨後領著聖與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口的翼姬走向一旁的起居室。 三人圍坐在舒適柔軟的沙發上，就著壁爐裡跳動的溫暖火光與窗外皎潔的月色，隨意地聊起了彼此的近況。 亞德簡述了聖離開後他前往滄雨的經歷、與珞緹雅的戀愛到相守的過程，以及兩位龍王興之所至為他們建造這座空中城堡。 聖則分享了在天人之境的見聞、新習得的神術，以及與月相處的點滴，偶爾提及一些有趣的軼事。翼姬安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會加入話題，與亞德一同探討著魔族今昔的變遷，或是微笑著補充聖遺漏的細節。 氣氛輕鬆而溫馨，彷彿那兩百年的空白從未存在，他們依舊是當年形影不離的少年。 不知不覺間，酒已微醺。 亞德靠在沙發上，紫眸此刻有些迷濛，他凝視著聖，聲音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醉意與脆弱：「我以前……常常想，你到底會不會回來。現在你和翼姬都是天人了，存在即是永恆，比起紛擾不斷的下界，或許那裡才更適合你們……我甚至不確定，你是否還願意回來。」 「……你在說什麼傻話。」聖聞言，忍不住伸出手，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我怎麼可能丟下你。別忘了，你可是為了我，才選擇坐上這個位置。」 亞德低低地笑了起來，他捉住聖停留在自己頭上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真實而溫暖，他輕聲說，語氣帶著不容錯辨的認真：「是啊，所以聖，你要對我……對這個國家負責到底啊。」 聖回望著他，望進那雙映著燭火與自己身影的紫色眼眸，毫不猶豫地回答：「那當然。」 夜風拂過，帶來遠方雲海冷冽的氣息，揚動窗邊的紗簾。 兩百年的光陰確實改變了太多，亞德已不再是那個需要聖處處保護的少年。但有些東西，似乎從未改變，他們依舊關心與重視著彼此。 對於聖和翼姬而言，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王宮，這個已然不同的時代，都需要時間去重新適應。 聖很樂意重新認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以及眼前這個變得不同、卻依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