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乘舟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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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emsp;對於熱帶海島型國家來說，所謂的萬里無雲，在有著超標紫外線的夏季著實是一個可怕的形容詞。

&emsp;就是在這麼一個萬里無雲的暑假，一群大學生們聚在一起討論的並不是要去哪個人擠人的沙灘體驗八熱地獄，而是要去某個陰風陣陣的廢棄醫院探索未知。林業只不過是去上個廁所的時間，幾個同學就已經決定好誰要去買香燭銀紙了，見到他的時候也只是說聲「有林業在完全不用怕」，便繼續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
&emsp;「你們確定這不是入侵私有地？」林業拎起水壺，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隨口問道。
&emsp;「都廢棄多久了，一堆網紅都進去拍過了，怕什麼？」幾個同學吆喝道，林業便也沒有再追問。
&emsp;大學生出去玩總是喜歡拉幫結派，熟的不熟的都問過一遍才肯罷休，林業對這類事情的態度屬於不熱衷也不牴觸──既不會主動參與、卻也不會推託，這也使得他的參與率其實出乎意料的高。
&emsp;眾人決定要去的地方是整個縣市中出名的鬧鬼景點。傳聞，醫院在四十多年前的深夜中因意外而引發了火災，當時有許多人不幸喪生，火災過後整間醫院也付之一炬。此後醫院被廢置，儘管曾經有幾個建商意欲動工翻修，也都因為各種原因而放棄，使得這間有著不幸故事的廢棄醫院就此染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emsp;不收門票錢的免費景點再加上擁有比冷氣房更加舒適的溫度，無疑是有閒沒錢的大學生們尋求刺激的首選；然而，想像與現實的差距總是呈反比，一群興奮的大學生們轟轟烈烈地衝進了廢棄的舊醫院，最終罵罵咧咧地出來，抱怨不外乎如下：

&emsp;『我的泡泡頭護士呢？！』
&emsp;『什麼都沒看到。』
&emsp;『果然還是不應該白天來吧。』

&emsp;雖然批評的聲音響亮，但大多數人的一致認為：
&emsp;除去娛樂性的話，這個地方作為避暑地點倒是可以將功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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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emsp;「業哥，我跟你說一件事。」

&emsp;開學不過幾周，與林業相熟的學妹張手攔下了他，面容嚴肅到有點鐵青。花旭虹是小了他兩個年級的大二學妹，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林業才在IG上面看到她說找自己的直屬學弟找了超久才終於找到，給她的限時動態點了個讚，順便問了對方近況。
&emsp;「怎麼了，旭虹？」林業垂在腿側的手掌動了一下，食中二指忍不住搔了下自己的掌心，「發生什麼事了嗎？」
&emsp;只見花旭虹看著他的眼神混雜了不敢置信以及驚悚的情緒，複雜的眼神讓林業有些一頭霧水。
&emsp;「我們去別的地方說吧。」

&emsp;於是，在九月依舊豔陽高照的天氣，兩人坐在湖邊的涼亭內，經過湖面吹進來的風比室外要涼快得多。
&emsp;「業哥，你不覺得這陣風涼到有點冷了嗎？」
&emsp;林業沉吟了一會，「我們換個地方？」

&emsp;看來是只有她覺得冷。
&emsp;花旭虹看著對面似乎沒事的林業，再看了看他身旁的位置，糾結了一會，才又再次開口：

&emsp;「不用了。」
&emsp;看她是真的不需要，林業的手指再次點了點掌心，「好，那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旭虹？」

&emsp;涼亭內陰風陣陣，花旭虹閉眼又張開，挪開了視線。
&emsp;「我有陰陽眼。」沒等林業回答，花旭虹又快速地補充了一句，「我看得見鬼。」
&emsp;「因為業哥你陽氣重，所以我在你身邊方圓五百公尺內從來沒見過半隻鬼。」
&emsp;林業顯然沒想過會是這種回答，卻也沒有太過驚訝，只是用充滿探究的眼神看向花旭虹，示意她繼續。

&emsp;「但是現在你旁邊有一隻。」
&emsp;花旭虹伸手指向林業身旁的石製長椅，也是她剛剛視線不斷瞥去的方向，「他就坐在那裡。」
&emsp;似乎是終於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花旭虹鬆了一口氣，連撞鬼造成的心理壓力都輕了不少。

&emsp;「見鬼。」她喃喃道。

&emsp;──褐髮、年紀與他們相仿、穿著病服，似乎是個病人。

&emsp;林業並沒有過多懷疑花旭虹，非常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他身邊有鬼」的事實。
&emsp;「你不是個會說這種謊的人。」林業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將整隻手掌攤開，「而且，最近也有一點不太合理的事情發生。」
&emsp;例如租屋處的書櫃在半夜會有書籍掉下來，但明明他的書櫃有玻璃門擋著，櫃門的磁吸力也十分強勁；再比如他的掌心與背後最近都會莫名其妙發癢，外觀卻毫無異狀。儘管都是些不影響日常生活的小毛病，或許是暑假時去過那家廢棄醫院的原因，讓林業有點在意。
&emsp;加上最近在睡夢中也反覆夢到類似病房的場景，就算醒來後不記得確切的夢境，某種莫名的鬱塞感一直在林業心頭徘徊不去，也讓他一個不怎麼信鬼神之說的人，願意接受花旭虹所謂的「鬧鬼」說法。

&emsp;不過，對面的花旭虹卻顯得有點支吾其詞。
&emsp;「手心會癢的原因，是因為他在你手中寫字。」與此同時，林業的掌心再度癢了起來。
&emsp;或許是因為花旭虹的話語，手心的搔癢比起過去要來得有實感，這讓林業腦中不由自主地建構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手心。而花旭虹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景象，眼睛都忘了眨。
&emsp;良久，兩人同時說出了兩個字：

&emsp;「「司清。」」
&emsp;「... ...這是什麼意思？」花旭虹在脫口而出的下一秒，疑惑問道。

&emsp;林業始終盯著自己的掌心，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emsp;「這是他的名字。」

&emsp;手心的癢意消失了，似乎也在認可他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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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emsp;原先花旭虹是打算詢問林業是否需要她介紹認識的宮廟給他沖沖煞再收個驚，現在大概也不需要了。
&emsp;林業認為這隻鬼既然跟著他，並沒有使用會傷害他的手段，還不斷嘗試和他對話，肯定是有所求，或許再繼續觀察比較好。若是將這個案例放在過去花旭虹遇過的任何一隻鬼身上，她肯定二話不說就要跳起來反對──但是，這個「司清」卻不一樣。

&emsp;很難說出是哪裡不同。比起過去遇到的那些面容恐怖的鬼，跟在林業身旁的「司清」所凝聚的形體並不完善，臉上的輪廓始終模糊不清。未知導致恐懼，照理來說，面目不清的鬼魂應該要更令人害怕才對。
&emsp;然而，不知為何，花旭虹遇到鬼魂時，心中總是準時響起的警鈴卻始終沒有鳴響。
&emsp;為什麼？
&emsp;花旭虹目前還找不到答案，林業或許也跟她一樣。

&emsp;「旭虹，你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直接跟他對話嗎？」

&emsp;林業身上的陽氣太重，鬼魂基本上無法接近林業的身邊，這讓進入大學後的花旭虹見鬼頻率少了許多；或許也是因為這個，才導致「司清」儘管能夠跟著他，卻始終無法完整現形。
&emsp;「帶一些陰氣比較重的東西應該就有可能了。」花旭虹思考著答道，「像是娃娃之類的東西，就很容易招陰。」

&emsp;林業家裡並沒有這類東西，只好去附近的書城試著找找看。看不見的鬼魂似乎也興致高昂，在林業於琳瑯滿目的貨架間穿梭時，偶爾在他的手心中輕點幾下。
&emsp;最終，在巨大的絨毛玩具櫃前，林業聽著周遭小朋友的嬉鬧聲，拿起了白色的絨毛布偶。
&emsp;絨毛布偶只有掌心大小，通體白色，裡面的棉花塞得十分足夠，捏起來觸感非常之好。

&emsp;「這個就好了嗎？」布偶歪著頭，漆黑圓溜的豆豆眼盯著他，可愛的模樣再加上幾乎被掃蕩一空的櫃位，一看就知道深受大小朋友喜愛。「我以為需要安娜貝爾那種等級的才有效。」
&emsp;林業有點不確定，可手心稍大的敲擊感卻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emsp;這一晚，林業在睡前並沒有看見那個始終跟著自己的鬼魂現身，卻在夢境之中看見了他。
&emsp;白色的牆壁、鐵製的病床、鐵窗格之外的藍天。

&emsp;以及病床上不斷咳嗽的人。

&emsp;夢中的林業坐在病床前，右手拿著一疊東西，左手則輕輕拍著對方的脊背，似乎在說些什麼。而後，當對方終於緩下來時，林業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他。
&emsp;病床上的人接過，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情緒幾經變換，最終轉頭看向林業，蒼白消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emsp;「我很期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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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sp;「碰」一聲巨響，林業捲著棉被從床鋪滾到地板上，就算優秀的身體反應讓他免於仰面朝天的命運，也掩蓋不過此刻他四肢冰冷的溫度與劇烈的心跳。

&emsp;「司... ...」

&emsp;林業下意識張口，小小的白文鳥布偶被他放在書桌上，而此刻，桌前的椅子上隱約可見正坐著一個人影。
&emsp;百葉窗剪散的月光下，那個人影轉過了頭，褐色的髮絲在光線照射下顯得有點淺淡，臉上掛著與剛才夢境中相似卻又有點不同的笑容。

&emsp;「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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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emsp;才剛開學不久，偌大的圖書室裡面並沒有多少學生，林業選了靠近窗邊的座位，旁邊的座位上則是被他放上一疊厚重的期刊重編本。

&emsp;「司清，你對這些有印象嗎？」林業的聲音放輕許多，以免干擾到其他人。
&emsp;空出來的座椅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略顯透明的身影。被喚作司清的少年正坐在上面，看著厚重的磚頭書嘆氣，「抱歉，我記不太得了。」

&emsp;昨晚鬼魂顯形後，終於解答了林業這些日子來的困惑。然而，解答了一個問題後，新的疑問又隨之浮出。
&emsp;司清確實是在暑假的那場廢墟醫院中跟上他的，說來也奇怪，對方說當時他唯一能跟得上的活人就只有林業，所以也只有他這個選擇。

&emsp;「我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有種很親切的感覺。」司清當時看著書桌上的文鳥布偶，輕輕一笑，「所以就跟上來了。」
&emsp;司清已經待在廢棄的病院太久了，最少也有將近半個世紀。這導致他生前的記憶幾乎全部喪失，唯二記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以及就算成為靈體也始終待在醫院的理由。

&emsp;「有一個故事，在我還沒看到結局的時候，我就死了。」司清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文鳥娃娃，透明的手指理所當然地穿透了布偶表層，「過了這麼久，那個故事應該也已經寫完了。」
&emsp;月光穿透了鬼魂透明的身體，落在沾染了些許微塵的地板上。

&emsp;『我想要知道它的結局。』

&emsp;於是，他們來到了圖書館。

&emsp;可惜的是，司清僅僅只記得故事的部分內容，連名字和作者都記不清楚，這在名為台灣文學史的一片汪洋中，無疑是大海撈針。儘管這是一份聽起來就十足艱鉅的任務，林業心中卻從來沒有升起過拒絕的念頭。

&emsp;「我記得那是一個有關航海的故事。」司清描述道，「主人翁因為某個約定，所以離鄉背井，來到了海上。他遇見了許多人，也看見了許多事，身邊的伙伴也越來越多... ...」
&emsp;林業越聽越耳熟，在司清講到一個段落的時候，忍不住發問，「這個主人翁有什麼特殊能力嗎？」
&emsp;「特殊能力？」
&emsp;「沒什麼，你繼續說吧。」
&emsp;也對，半個世紀前尾田榮一郎也還沒出生，想太多了。

&emsp;林業作為一個工科生，對於文學領域實在涉獵甚少，只好向中文系的鄭婉如尋求協助。很快地，對方便依照林業給出的資訊列出幾篇可能的文章，然而，司清在看過之後，卻都將這些選項一一否決掉了。
&emsp;林業向鄭婉如轉述此事，對方卻表示她所列出的都是該時期主流文學期刊上連載的文章，若這些都不是的話，恐怕就得往當時較冷門的期刊找了。

&emsp;既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來尋找答案。林業調出了圖書館目前館藏的所有文學期刊，排除掉當時未發刊的刊物，列出了期刊明細，不過就算已經篩選掉一些期刊了，剩下的數量仍舊驚人。
&emsp;「... ...」
&emsp;林業深吸一口氣，投身進名為文學的海洋之中，差點沒有被溺死。

&emsp;而某次花旭虹替教授跑腿，到圖書館借書時才發現面對成堆書籍的兩人，從此面書思過的小組人數變成了兩人一鬼，佔據了六人座的半壁江山。

&emsp;花了將近一週的時間，他們才終於找到一個疑似正解的小說──

&emsp;文白，〈舟輿不乘行〉，《盞明文報》（臺中），1967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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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emsp;如司清所描述過的，故事的主人翁告別了家鄉的青梅竹馬，向著遠方的海岸前進，有點類似格列佛遊記那樣，講述了他到了各個島嶼上遇見的新鮮事。作者的文筆很好，三言兩語就能讓故事畫面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發想的點子也很有創意，同時也不失故事整體的嚴謹性，幾人看著看著，就連比起小說更常看工具書的林業，也不得不承認這篇小說很有趣。

&emsp;幾人一篇接著一篇，最後乾脆把《盞明文報》的刊集全都搬到了桌上，可以說是讀得津津有味。
&emsp;然而，就在他們翻開1969年一月的報刊時，卻見原本連載〈舟輿不乘行〉的版面卻換上了一篇獨立的短篇小說，卷末則多了一則小公告：

&emsp;『作者文白因病休養，〈舟輿不乘行〉暫時休刊，復刊日煩請靜候公告，感謝各位讀者一路以來始終不變的支持。』

&emsp;下一期，尚未復刊。
&emsp;下下一期，尚未復刊。
&emsp;下下下一期，尚未復刊。
&emsp;下下下下... ...

&emsp;翻頁翻頁再翻頁，期待的版面卻始終是其他短篇小說，沒有看見復刊的跡象。隨著期號不斷增加，花旭虹終於開口了。

&emsp;「我要是司清，我也會不甘心... ...」
&emsp;聽見這句話，司清忍不住笑了，「謝謝你，旭虹。這樣我就不冤枉了。」
&emsp;接著，他又繼續說道，「不過，我印象中有看過這段劇情的後續，所以作者應該後來還是有復刊。」

&emsp;應證他的話似的，林業再翻過一頁，熟悉的版面上，五個字的標題躍入他的眼中。
&emsp;然而，閱讀完這一期的小說後，幾人卻沒有馬上繼續讀往下一期。

&emsp;「不確定是不是我的錯覺，」花旭虹的語氣顯得有點遲疑，「怎麼感覺好像... ...有點不太一樣？」
&emsp;在休刊之前，作者的文風詼諧中帶著嚴謹，故事當中又有許多有趣的橋段，能夠輕易抓取讀者的目光；休刊回來過後，作者下筆的力道變得重了許多，一改過去的詼諧，從天馬行空的航海冒險，變成了有點現實元素的航海紀實。
&emsp;「可能是養病期間的想法有所改變吧。」林業只能這麼推測。而一旁的司清，則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頁文字，始終移不開眼。

&emsp;「就是這個。」他說。

&emsp;接下來的幾期，作者延續了這個風格，開始讓過往登場過的角色一一集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時已經進入了故事的最終章，同時也揭露了最初和主人翁立下約定、成為他出海契機的對象。
&emsp;主人翁有一個體弱多病的青梅竹馬，最初想要出海的人其實是他，主人翁則是知道他內心的渴望，決定出海以成為對方的夢想，將希望帶回青梅竹馬的身邊。
&emsp;然而，故事即將邁向結局時，又中斷了。

&emsp;卷末同樣是作者因病休養的公告。幾人再次翻閱，然而，這次就算將整篇刊物從頭翻到底，〈舟輿不乘行〉卻再也沒有出現在連載的版面當中。

&emsp;再過十幾期，整個《盞明文報》就因為資金籌措不足再加上訂閱者人數不足，宣布停刊，從此不再發售。

&emsp;「等、等等。」花旭虹連說話都結巴了，不可置信地開口，「就這麼沒了？」
&emsp;前翻後翻左翻右翻，都是那幾頁，的確是沒了。
&emsp;「他的青梅竹馬呢？」顧及他們身在圖書館中，花旭虹克制自己的音量，小聲說道，「描述這麼含糊不清又曖昧，不會真的已經死了吧？」

&emsp;她忍不住繼續說，「這也太慘了吧... ...」

&emsp;才剛揭露與青梅竹馬的約定就是主人翁在始終奮鬥的原因，就馬上告訴讀者目前這個青梅竹馬生死未卜，還休刊一路休到停刊倒閉，連後續的可能和猜測都被扼殺在搖籃裡，說是玩弄讀者的最高境界都不為過。

&emsp;都到了這一步了，卻還是陷入了瓶頸，還是不可抗力。幾人面面相覷，思考了片刻後，同時看向卷末的資訊欄。

&emsp;有些作者會預先寫好幾週的稿交給編輯，雖然文白是屬於休刊，還是難免會有僥倖心理──說不定原本下一期就是文白的復出回呢？只是被強行打斷了而已。
&emsp;每卷的期刊末尾都有附上編輯部地址與電話，由於已歷經幾十年了，這些資訊還屬有效的機率自然是微乎其微。
&emsp;於是，輾轉一番後，林業才終於找到了當初《盞明文報》的發行人。

&emsp;名為施展明的老人已經年過八旬，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重的痕跡，對比牆上剛創刊時的照片，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emsp;「文白... ...你們要問他的事？」老人搖了搖頭，心情說不上低落，卻似乎也說不上好。「沒想到現在這個年代，還有他的讀者... ...」
&emsp;老人喃喃自語著，從座位上站起，緩緩走到書櫃前，從上面取下《盞明文報》的最後一期。這期封面不同於以往使用具有時尚感的簡潔設計，而是使用一張白文鳥的照片作為底圖，文鳥的翅膀微張，視線並沒有朝向鏡頭，而是遙望他人看不見的遠方，似乎即將啟程離去。

&emsp;老人乾枯的手掌緩緩覆至封面之上，嘆了一口氣。
&emsp;「你們想問後續，但是，連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最後那段時間，他一直待在病院，原稿都是... ...」
&emsp;施展明閉上眼睛，陷入了回憶之中，良久，才慢慢開口，「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emsp;「施先生，我的名字是林業。」林業伸出手，與老人的手相握，「雙木林，企業的業。」
&emsp;老人似乎愣了一下。

&emsp;「... ...是個好名字。」最終，他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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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emsp;&emsp;*依照死亡的方式，人類形成鬼魂的方式分成幾種：*
&emsp;&emsp;*一、自然死亡：壽終正寢或因病過世皆歸於此類，自然死亡的靈體通常是完整的，絕大多數的人靈魂會在死後回歸地府，若是靈魂滯留於世，則會變成俗稱的鬼魂。*
&emsp;&emsp;*二、非自然死亡：不是自然死亡的則一律歸於此類，靈體大多是殘破的，無法回歸地府，自然也無法投胎轉世，只能滯留於世，成為遊蕩的鬼魂。*

&emsp;&emsp;*自然死亡的鬼魂通常保有自己的神智，無法離開現世的原因大多是留有執念；非自然死亡鬼魂的情況則是相反，因為靈體的殘破導致神志不穩定，當然也有穩定的例子，但只佔少數。大多數的鬧鬼案例都是由非自然死亡的鬼魂引發的。*

&emsp;&emsp;*──來自某不具名的羅姓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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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sp;關於文白的事情，施展明只有提到文白生前都是在某家醫院養病，其他就不再透露。巧合的是，這家醫院與林業暑假時去過的廢棄醫院竟然是同一個地方。

&emsp;「我想再回去看看。」
&emsp;林業正在搜尋欄搜索病院相關的資訊，聞言轉過頭來，司清正坐在他的床上，看著施展明送給他們的期刊出神。
&emsp;「好。」林業又問了一句，「你想起來什麼了嗎？」
&emsp;從剛剛查的資訊當中，林業對這間廢棄醫院又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也發現了醫院那場大火與《盞明文報》停刊的時間相當接近，兩者或許有著某種聯繫。

&emsp;司清曾說過自己並不記得生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鬼的。但是，若能夠知道他是如何死亡的，或許能夠幫助他不再被困在這個人世間。

&emsp;這次，他們選擇在晚上出發。
&emsp;夜晚的醫院比起上次白天玩笑似的「探險」，顯然要陰森許多。每間病房內都是一塌糊塗，隨處可見翻倒的櫃子與床架，還有大片大片像是乾涸血液的鏽跡，有些樓棟還有當初火災焦黑的痕跡，所有景象都在加深來人的恐懼──普通人的話。
&emsp;不過，就算林業身邊跟著一隻鬼魂，他連雞皮疙瘩也沒起半顆，甚至還能跟對方談笑風生。
&emsp;司清在這個地方待了將近半世紀，就算已經不記得生前的事情了，從來沒有出去過的他，對這裡自然是瞭若指掌。
&emsp;有了司清的帶路，林業很快就來到了當初遇到對方的病房。

&emsp;不過，一跨進去之後，林業卻發現室內的空間變了些許：
&emsp;病房的牆壁不再慘白，在柔和的燈光下，白色顯得飽滿而溫馨；地板也被清掃得十分乾淨，幾乎看不見一點灰塵；而房間靠窗的病床上，則躺著直到剛剛都站在他身旁的人。

&emsp;「... ...司清？」
&emsp;眼前的場景熟悉到刺目，在前段時間的夜裡，林業始終作著與這個場景相似的噩夢。
&emsp;這也是夢境嗎？
&emsp;林業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
&emsp;這是... ...

&emsp;躺在床上的辜司清睜開了眼睛，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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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

&emsp;林業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牛皮紙袋，前進幾步，交給了對方。

&emsp;辜司清蒼白的手臂上有著明顯的血管突起，這是他日漸消瘦的證明，儘管林業希望他可以攝取的營養再多一點，不盡人意的是，辜司清只要吃超過一點量，身體本能的反應就會將其吐出，反倒更加難受。
&emsp;「我今天已經很努力地把碗裡的東西都吃完了。」
&emsp;面對林業的目光，辜司清笑著打開牛皮紙袋，抽出其中向是棋盤格的原稿紙，裡面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林業的字跡。他讀著手中乾淨俐落的原稿，心中柔軟的地方不斷被觸碰著。

&emsp;透過一個人寫出來的文字，能夠窺見對方一部分的自我。

&emsp;自從辜司清因為檢驗出癌症而病倒之後，他在施展明那邊連載的小說就變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再過了幾個月的化療之後，連「心有餘」也漸漸變成了「心不足」，每天的治療與病痛持續折磨著他的身體與想像，當某天的療程提早結束，讓辜司清有時間拿起筆的時候，他卻發現下筆變成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
&emsp;但是，他還惦記著故事裡的角色，辜司清每天都在腦海裡建構他們的故事，不久後再推翻，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有一天──

&emsp;那天是辜司清的生日，林業進他的病房時，拿著一個牛皮紙袋。

&emsp;「那是什麼？」
&emsp;「你猜猜看？」
&emsp;「太難猜了，我放棄。」辜司清笑著說，伸手就要碰上那個牛皮紙袋，卻被林業一把舉高。
&emsp;「作弊是不對的行為喔，辜清白同學。」
&emsp;儘管林業一本正經地斥責作弊的行為，卻伸手解開牛皮紙袋的扣子，從中拿出了一疊原稿。

&emsp;「司清，祝你生日快樂。」林業的臉上有著不明顯的紅，辜司清納悶著接過他的生日禮物，剛把字看進眼裡，就忍不住瞪大眼睛，視線不斷地在手中的原稿及身旁的竹馬間徘徊，說是高興有點侷限了，只能說是十分驚喜。
&emsp;「這是你寫的？」上面確實是林業的字跡，辜司清卻還是想要再確認一遍。
&emsp;「嗯，是我寫的。」林業聲音比平時要小了一點，他寫報告或是求解證明題的時候要寫多少字都不介意，但從來沒有碰過小說這個載體，依靠著一腔熱血寫完之後，剩下的便是羞恥心。「寫得不是很好，我... ...」

&emsp;「我很喜歡。」平時總是平靜溫和的辜司清情緒難得激動，因病痛而萎靡許久的人眼睛都亮了起來，「這就是我想看到的發展... ...林業。」

&emsp;被叫住的人抬頭看向他，辜司清笑著說道：
&emsp;「謝謝你，讓我再次看見他們的故事。」

&emsp;此後，〈舟輿不乘行〉再次登上連載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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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emsp;窗外的月光照進漆黑昏暗的室內，就跟那天司清第一次在林業面前顯形一樣，對方褐色的髮絲在光照下顯得有些透亮，林業能透過他的身體看見牆壁上龜裂的痕跡。
&emsp;林業從倒下的櫃子中找到了一個因為受潮而有些凹凸不平的牛皮紙袋，拿出來後，才發現裡面有點重量。
&emsp;彷彿是某種預感，他解開了牛皮紙袋上的扣子，將紙袋打開時，裡面是薄薄一疊的原稿紙。

&emsp;稿紙的邊緣捲起，格子內的字跡工整，林業儘管此前從未見過，卻覺得無比熟悉──熟悉到，他下意識認為，若是有機會看到司清寫字的話，對方的字跡肯定跟這個筆跡一模一樣。

&emsp;他從第一行開始往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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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sp;&emsp;*主人翁帶著他在這趟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回到了家鄉的小島，到了那間他去過好幾次、熟悉無比的小屋，找到了他許久未見的青梅竹馬。*
&emsp;&emsp;*對方依舊躺在床上，見到他時，眼睛都亮了起來。*
&emsp;&emsp;*主人翁興奮地告訴他，自己遇到了多麼危險的敵人，克服過後又看到了多麼美麗的景象。他形容的繪聲繪色，幾乎讓他的竹馬也能身歷其境，兩人說話說到很晚，而後互相道別。*
&emsp;&emsp;*明天見。主人翁說。*
&emsp;&emsp;*再見。青梅竹馬說。*

&emsp;&emsp;*主人翁回家後，青梅竹馬閉上了眼睛。*
&emsp;&emsp;*他帶著天馬行空的幻想，與自己許久未見的好友一起駕著船隻，駛入了永恆的海盜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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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sp;林業愣愣地看著最後一行，寫著「完」的格子，猛地回頭望去。
&emsp;小小的一間病房中，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頓時顯得偌大無比。

&emsp;「司清？」

&emsp;回應他的只有空蕩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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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9.

&emsp;隔年的冬天，辜司清的病情急速惡化，還沒到春暖花開的三月，他的身體就再也撐不住、崩塌了。
&emsp;在這之前，他已經積極配合化療，同時也試著重新提起筆。儘管每天只能寫一點，對辜司清來說也已經足夠。
&emsp;唯一遺憾的是，在他閉上眼之前，來不及見上林業最後一面，親口告訴他這個故事的結尾。

&emsp;辜司清想起了更早的時候，當時他的小說還沒開始連載，故事也只寫了個開頭。他的身體還沒有壞到現在的程度，剛寫完第一章時，他將原稿遞給了自己竹馬兼最忠實的讀者。

&emsp;*「於是，他告別了對方，來到了海邊。」*
&emsp;*「這天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藍色的天與海交接之處，那是他們的夢想交會之地。」*
&emsp;*「他掀起風帆，於是，夢想啟航了。」*

&emsp;對面的人唸完了最後幾句，將原稿珍重地還給了他。

&emsp;「好期待他們的結局。」
&emsp;林業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