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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漏れ日から木枯らし


00.

 「這座山的山神,是個小孩子。」


01.

 這是一座山腳下的小村莊。人口數不多,過去村裡的人們傍山為鄰,除了農耕之外,入山打獵採集是常有的事。然而,隨著交通的發達,再加之好幾年前一場嚴重的山崩之後,村裡的人口不斷外流,漸漸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事到如今,只剩下幾家散戶,但根據林業走訪的結果看來,似乎幾年後也要搬遷到子女所在的地方,不再留在這裡了。
 說起來,林業離開這裡十多年,再次回到這個小村莊,也是為了協助老家的搬遷。

 前一天回來,他花了一下午清點及簡單整理老家中需要搬運的東西,隔天一早便被敲門聲喊醒。打開門一看,是位有點面熟的老人家,捧著一籃水果站在門外。

 「林家的孩子,好久沒回來了吧?」老人說著,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將水果往她的懷裡一塞,「這些給你,我年紀大了,吃不下這麼多。」
 林業謝過後接起籃子,挑了幾顆桃子去廚房洗,出了家門後,見對方還在附近和其他老人聊天,便將洗好的桃子給了他們,自己也拿了一顆,坐在門口聽他們閒話家常。

 「這次林家的孩子回來了,你們家的呢?」
 「再過幾年吧,等我走不動的時候,再讓他們來接我。」
 「唉,還能再進山幾年啊?這把老骨頭。」
 「能再進幾年就進幾年唄。從那次山崩之後,也很難再進去聖山了。」
 「說得也是……」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山上的那座湖很漂亮的,要是身體好一點,我還想再去看一次呢。」
 「你先想著準備盆節吧,看什麼湖!」
 「唉,就是不知道,山神大人這幾年會不會覺得寂寞囉……」

 萬物皆有靈。這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山也不例外。

 林業儘管不信鬼神之說,卻也不曾直接否定這些話語。
 日正中央,拉長的影子縮回了腳下,林業注視著山的方向片刻,而後回了屋子。


02.

 盂蘭盆節是祭拜祖先的重要節日。通常政府與公司會配合這個節日,讓民眾排開假期,好返鄉掃墓祭祖;不過,因為林業工作的特殊性,等到他有時間回老家時,多年未見的父母早就已經掃好墓,也做好所有前置作業,只剩下盆節結束的修整而已。
 林業與父母的關係說不上太親密,相較那些離鄉背井去都市工作的小孩歸家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畫面,他們的相處模式就是相互點頭、打過招呼後,林業便擼起袖子,開始替老家清掃整理,以便盆節結束後讓搬家公司來載走他們需要的家具。
 「今年,遠一點的那個大神社也會舉辦慶典。」林業當時正投身在舊物的海洋當中,不確定是父親還是母親說的話,只是從喉頭發出了簡單的一聲「嗯」,權作回應,「像你們這些年輕人,應該很喜歡去那種地方吧。」
 「我不年輕了。」
 林業隨口回答,繼續對照清單上的物品,將打包好的品項一個個打勾,「今年會放煙火嗎?」
 「會吧,每年都有放。」

 說完這句話後,腳步聲便逐漸遠去,大概也是發現不怎麼聊得來,所以乾脆結束話題。
 林業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打包與整理,他的工作效率向來驚人,照理來說可能要花上一個禮拜的工作量,卻被他硬生生壓縮成了兩天,盆節只過了一半,家裡的東西就可以準備上搬家公司的車了。

 而整理完老家後,林業著手開始整理自己的登山包。
 這座被村人稱之為「聖山」的山,據說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有一座湖泊,整座山上唯一的觀景台就建在那──恰巧正對著遠方有名的大神社,能夠一覽無遺夏日慶典的盛況。
 想到這裡,林業心中一動。

 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感覺,似乎有個聲音正在告訴他:你應該去看一看。
 去看什麼?林業不知道。
 或許只有真的到達那裡,才能夠得到解答。


03.

 或許是因為前幾年發生過一次山崩的原因,上山的路很不好走。大概是自從山崩後就少有人清理的關係,這裡的路雜草叢生,步道的痕跡近乎不可見,一副荒山野嶺的景象。
 在林業的印象中,他小時候似乎很常來這座山上,但都只在山腳抓昆蟲,沒有深入過山中;不過,在他有限的記憶裡,除了他以外,還有個童年玩伴會陪他一起,兩人成天在森林裡嘻笑打鬧,聽著樹林間穿梭的鳥兒啁啾聲,玩到夕陽西下。

 後來林業就離鄉背井,去都市讀書,便再也沒見過對方了。現在回想起來,他也說不清對方到底長什麼樣、是誰家的小孩──畢竟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林業偶爾也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錯,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不過,他的潛意識中否定著這個可能。

 山中起了雲霧,不知何時開始,已經不見透過樹葉間灑落的陽光。指南針上的指針不穩,往哪轉都有可能,而他再走過一段路,樹幹上的劃痕是他不久前經過時劃下的。
 他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而手機的離線地圖上,屬於他的標記消失無蹤,似乎是收不到GPS的訊號。

 不太正常。

 林業登山的次數不少,可以說是經驗豐富,再加上他的觀察力向來驚人,能夠透過周遭環境的細微變化來判斷接下來的情況。不過,這次的變化太過自然,雖然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卻沒有讓人察覺到任何不對勁──直到這些怪異之處不斷疊加,到達了再也無法隱瞞的地步,才一口氣在他面前爆發出來。
 天色很暗,太陽已經近乎看不見了,與剛才午後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熱度完全不同。
 體感來說,林業認為這是在短短半小時內發生的事情。但就他停止轉動的手錶來看,目前的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五點。

 這種情況,要找到下山的路已經十分困難了,更何況是在天黑之前下山──

 「喀擦」。
 後方傳來樹枝被折斷的聲音。一隻白文鳥落在前方不遠處的枝幹間,透過樹葉的縫隙,黑色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轉,好奇地盯著他。

 「請問,你迷路了嗎?」
 林業轉過身,只見一個約莫中學生年紀的少年,正站在他的身後。
 見到他的瞬間,林業的腦中似乎閃過了眾多難解的雜訊,那是從進山時就開始在他耳邊絮絮低語的聲音,在這瞬間達到了頂峰,而後又歸於平靜。

 「你是……」

 穿著狩衣的少年帶著溫和的微笑,看著他。

 「迷路的話,跟我走就好了。」


04.

 照理來說,在深山裡看見一個不過十四歲的小孩,是一件再奇怪不過的事情,要是放在平常,林業的警戒心絕對比現在要高上許多;可奇怪的是,對方的話語中似乎帶著某種魔力,總是讓林業不由自主地想相信他,而非懷疑。
 另外一件值得奇怪的,是自從見到這個少年後,林業手機中的GPS定位也恢復正常了。
 而他跟在少年的身後,兩人正沿著稜線前進。

 「今天很晚了,我們先去可以休息的地方。」少年解釋道。他說話的時候語調不快,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明,卻又不會讓人感到不耐煩,而是能夠清楚地意會到他的意思。
 在他們說話的途中,周圍的景象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林業走不出去的那一塊森林,取而代之的,而是在雜草間顯現出來的破舊參道,拾級而上,樹葉的最深處,顯現出的是紅漆斑駁的破舊鳥居。

 林業與少年在即將進入鳥居前停住腳步,微微躬身,才踏入了鳥居。
 鳥居後,是一塊不大的平地,一座小型的神社靜靜佇立於此,外表有許多腐朽破敗的地方,連簷下綁著的注連繩都有著不少磨損跟腐蝕的痕跡,看起來風一吹就有倒塌的可能。
 可不知為何,林業看到這座神社時,就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今天你可以睡在這裡。」少年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林業,「我是辜司清,也是這座神社的神主,所以你不用擔心。」
 神主?明明對方的年紀看上去只有十三、十四歲而已。
 「好,謝謝你。」林業面上不顯,開口,「我是林業。森林的林,企業的業。」
 「我知道,你是山下林家的孩子。」

 「林家的孩子」?
 這句話說得有點奇怪,如同辜司清好像早就認識他一樣,但如今距離林業當初離鄉背井已經有將近二十多年了。
 依照辜司清這個年紀,不太可能認識他。

 「你住在這裡嗎?」
 「嗯,所以這裡被我掃得很乾淨。」
 辜司清說著,便走進了神社。意外的是,儘管外型破敗老舊,內殿的地板與設施依舊乾淨,看起來平常也花了不少功夫整理維護。
 「今晚我也睡這裡嗎?」林業跟著進了神社,放下了背包,問。
 「如果你不嫌棄跟我擠一下的話。」辜司清指了指殿內的周圍,調侃地笑了一聲,「我也得承認,這裡空間的確不大。」
 「不,我還得感謝你收留我。」林業說。

 對面這個約莫十四歲的少年,話語中卻處處透著穩重成熟,再加上那莫名熟悉卻又自然的語氣,讓林業總有種好像認識對方很久的錯覺。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林業便從背包中拿出手電筒,強烈的光芒讓小小的殿內亮如白晝。辜司清則是從殿內的一角找出了兩套塵封許久的竹蓆,剛遞給林業的時候,幾乎都能聞到上面的霉味。

 「這個不在清掃範圍內。」見到他的表情,辜司清似乎就明白他想說什麼,搶先一步回答。
 「那就沒辦法了。」
 林業說著將竹蓆鋪平,而後朝辜司清伸出一隻手。後者便將自己的竹蓆遞給了他,林業「唰唰」甩了兩下,於是乎,小小的神社出現了兩個打地鋪的人。

 「最近,已經很久沒人上山了。」躺在竹蓆上、距離林業只有一個手臂之遙的辜司清問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聽見這個問句,林業並沒有馬上回答。手電筒的強光照射下,空中的細小微塵一覽無遺,他看著那些漫無目的漂浮的塵埃,帶著點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緒,開口:
 「山上的那座湖畔,有一座觀景台,對吧?」
 「嗯。從那邊,可以看到整個山腳下的村子,還有其他更遠的地方。」

 「明天晚上,就是盂蘭盆的末尾,也是夏日祭典的最後一天,會放起煙火慶祝。」林業說,「我上來之前,氣象預報中的天氣不錯,明天一整天都是晴天,能見度也高。
 「觀景台那邊,也能看得很清楚。」

 林業頓了一會,才緩緩開口,「你想跟我一起去看嗎?」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就像是在邀請自己熟悉的多年好友,一時之間就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疑惑;不過,林業心中也隱隱明白,就算再給他幾次機會,自己恐怕還是會這麼問。

 手電筒照到的側影,林業看見辜司清彎了彎眼角,回答:
 「好。」


00.

 神隠し。
 這是農村裡對於失蹤者下落不明的說法。

 農村並不大,周圍連綿的田地以外,唯一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只有「聖山」。
 不過,「聖山」裡的山神並不難相處。某些曾經被「神隠」過的人,下了山之後,都說是一個小孩帶他們出來的。
 於是,口耳相傳間,這個小孩便成了居民口中的「山神」,還動用全村之力在山上為他建了一座神社,祈求山神為小小的農村帶來豐收與好運。
 二十年前的林業,因為年紀尚小,精力充沛到用不完,時常在聖山的山腳下捉蟲抓鳥,儼然一副孩子王的架勢。當時他聽說山上的高處有一座漂亮的湖泊,便興致沖沖地說要去看看。

 這一去,就是三天。

 這三天來,沒有人見過他的蹤跡,所有人都說他是被「神隠」了,紛紛去往山上的神社,祈求山神將他找回來。果真,到了第三天傍晚,林業便自己走下了山。

 若是現在問當時在場的老人們,他們肯定都能答出來,當小小的林業走下山時,開口的第一句話,是──

 「慶典結束了嗎?」


05.

 隔天一早,即將出發前,辜司清叫了林業一聲,便把一個東西放到他的手上。

 「……這是?」
 「能夠保平安的御守。」辜司清笑著說,「也能兼差當GPS,你就不會迷路了。」
 小小的御守被繡成了白文鳥的模樣,看起來很不正規,但握在手心裡,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踏實感,似乎裝著什麼硬質的東西。
 林業忍不住笑了出來,「謝謝,我會好好收著的。」

 再次踏上山徑,這次所經之路較之前一天相比,不僅都有路可走,就連雜草也都是不妨礙人的程度,這讓兩人的進度快了許多。

 「司清,你說你住在這裡,之前沒有看過煙火嗎?」
 山徑上沒了昨天濃厚濕黏的霧氣,風景顯得漂亮了許多。落葉飛舞而下的瞬間,林業總能看見濺射其上的細小陽光,再一眨眼,落葉便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

 「沒有。所以這次終於能夠看到,我很高興。」
 他的聲音並沒有什麼不同,而林業走在前面,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那就好。」林業說。

 夏季的末尾,深林中的天氣並不算太熱。蔥蘢的樹葉為這裡搭起了一個天然的避暑地,兩人在林間一前一後走著,鼓譟的蟬鳴聲震耳欲聾,林業下意識地問出口:
 「司清,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前進的步伐沒有停下,後頭的辜司清只是笑了笑,說:
 「這取決於你。」

 什麼意思?
 「先在這裡休息,晚一點再走上去。」林業還來不及追問,便見辜司清前進了幾步,越過了他,走向林間的一處涼亭,「午餐時間到了。」
 涼亭已經多年無人使用,裡頭到處都是落葉與塵土。兩人簡單清理了一下,林業便從背包裡拿出先行準備好的能量棒,遞給了辜司清。

 「這是……?」
 「補充能量的能量棒。登山的時候很方便,如果你吃不夠的話,這裡還有多的。」
 辜司清聽著他的話,觀察了一會能量棒的包裝,似乎是在確認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給我吧。」
 林業拿回能量棒,撕開包裝袋,重新交還給辜司清。這次後者只是看了一會,便咬了下去。

 「好吃嗎?」

 辜司清正咀嚼著食物,鼓著臉頰搖了搖頭。好不容易咽下去後,才說:
 「有點乾。」

 可想而知。
 林業把一旁準備許久的罐裝水拿給他。

 「最近的天氣,已經不像之前那麼熱了。」
 「嗯。夏天快結束了。」

 今天是夏日祭典的最後一天,也是盂蘭盆的最後一日。隨著煙火的絢爛爆炸,人聲鼎沸的夏季也將隨之落幕。

 接下來,就是秋天了。

 兩人並肩坐著,一旁的辜司清自己拆開了第二條能量棒,慢慢地吃著。林業偏頭看著他,那副安靜的吃相,突然和某個塵封已久的記憶重疊了起來。

 腦中某個總是被雲霧遮蓋的地方竟是豁然開朗。

 林業想起來了。
 以前,他確實是見過司清沒錯。


00.

 半大不小的少年獨自一人踏上了旅途,一路上過關斬將,本以為即將到達目的地,卻對自己的處境渾然不覺。
 那是一種從骨隨裡刺痛發冷的感覺,延伸到了全身,每走一步路都覺得毛骨悚然,彷彿正在被什麼東西威嚇著。
 森林的上空不再是一碧如洗的藍天,而是換上了一層漆黑的罩幕。林業走在其中,本能地感受到不對勁。

 小孩子的第六感總是準確的。
 盂蘭盆的日子,也是生與死的界線最為模糊的時候。當他發現自己已經認不清下山的路時,一切似乎都已經太晚了。

 然而,他聽見了一聲鳥啼。
 「你迷路了嗎?」
 穿著狩衣、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從樹後走了出來,隨著他的現身,周圍的黑暗恍如潮水般退去,寂靜的林間也再度響起蟬鳴。

 「迷路的話,跟我走就好了。」

 少年說他叫辜司清,是這座山上神社的神主。似乎是因為自己最近時運不濟,所以很容易被怪東西纏上,如果要去哪裡的話,最好由他陪著比較安全。
 林業倒是認為更大的原因是出在自己的決斷上,要是他能夠再嚴謹準備一點,恐怕就不會在山中迷路,還麻煩神社的小孩出來協助自己──不過,林業認為自己和他很合得來,甚至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只覺得為什麼自己不早一點來山上迷個路,說不定就能更早認識辜司清。

 對此,辜司清不予置評。
 「迷路不是開玩笑。」他說,「如果你想的話,在山裡喊我一聲,我就會來找你。」
 「真的嗎?」
 辜司清想了想,還是選擇了一個比較保守的說法,「如果我有空的話。」

 兩人並肩坐在樹墩上,吃著林業家裡做的飯糰。林業三兩下就吃完了,反倒是辜司清吃得很慢,前者吃完時他才吃到一半。
 「對了。林業,你說你這次過來,是為了什麼?」
 「我聽說山上有一座很漂亮的湖泊,所以就來了。」喝完水的林業隨手擦了下嘴巴,「你有看過嗎?」
 「嗯,大概再走一陣子就到了,我帶你去。」
 「真的?司清,我真的需要早一點認識你才對。」林業狠狠地嘆了一口氣,「你怎麼就不住在山下呢?」
 「如果住在山下的話,我也會跟著一起迷路的。」
 「啊,說的也是。」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一會,林業將垃圾都收進自己的後背包裡,才跟著辜司清繼續上山。
 真的如對方所說,那座口耳相傳中的湖泊,很快就到了。

 那是一座巨大的湖泊,周圍都是淺淺的石子與雜草,幾乎沒有什麼樹木。湖畔的盡頭是一段落差極大的懸崖,上面建了一個簡單的觀望台,除了防止人們不小心失足跌落外,也提供了到達這裡的人們一個休息的去處。
 湖水很清澈,林業蹲坐在岸邊,甚至看得見身在其中的小魚。

 「好厲害……」
 等到林業抬起頭來時,辜司清正坐在觀望台上,看著底下的景色。
 他走近對方,順著對方的視線往下看,本來看慣的景物在此時竟顯得相當渺小,就像是一推就倒的積木。
 林業看著看著,突然舉起了手,指往一處,「那個土黃色屋頂的,就是我家。」

 辜司清看了一會,瞇細眼睛,好一陣子才說,「真的,那是你家。」
 「明天晚上就是夏日慶典了,聽說會有很多好吃的,還有煙火。」林業趴在欄杆上,說,「不知道從這裡看不看得到。」

 「如果天氣好的話,應該看得到。」
 「司清要跟我一起去夏日慶典嗎?」
 林業轉過頭,眼神中帶著躍躍欲試。然而,辜司清此刻的笑容,卻顯得有點寂寞。

 「我不能下山。」
 「為什麼?」

 林業回想,那時候司清說了什麼?

 ──「因為,我就是山。」


06.

 林業不信鬼神。
 可是,當他時隔多年再次回到村裡後,鄰居之間的口耳相傳,以及關於這座山的傳說,像幅濃墨重彩的浮世繪,在他的腦中一點一滴地延展開來。
 記憶中模糊的面孔逐漸明晰,和面前的人重疊。林業看著眼前似乎比自己要小上許多的少年,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司清。」他問,「你是『山神』嗎?」

 司清安靜地吃著能量棒,咽下去後,嘆了一口氣,「還是瞞不過你。」

 林業不信鬼神。
 可是,如果是司清的話──

 「現在的我,不足以被稱之為『山神』了。」
 一隻白文鳥降落在他們身邊,白色的腦袋好奇地張望著林業,似乎想說些什麼。

 神的力量來自於信仰。
 在無可避免的天災所造成的山崩之前,他的情況或許稍微好一點。然而,近幾年來,隨著農村的人口遷出,還記得他的老人們也沒有力氣上山了,於是祭拜他的人越來越少,這座山漸漸變得安靜了起來。
 沒有人信仰的神,會被漸漸遺忘,而後消失在無人紀載的歷史當中。

 「我的時間也不多了。」辜司清笑著說,「所以,我很高興,最後能夠和你一起看到慶典的煙火。」

 只要是在遠遠的山頭上看著就好了。
 但是,林業卻不這麼認為。

 「司清。」
 已經不再是少年的男人叫了他的名字,辜司清看著對方不同於往時、已然被歲月雕琢過的側臉,抬頭望向對方的眼睛。
 對方的眼瞳中,映出的是空無一人的涼亭,以及一隻白文鳥。

 「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看的吧?」


00.

 「所以,司清是大家所說的『山神』嗎?」
 林業並沒有花多長的時間,就接受了自己的新朋友是非人的存在。速度之快,就連辜司清也感到有點震驚。

 「你相信了?」
 「因為我覺得司清不會騙人。」
 林業理所當然地說,絲毫不覺得自己對初見面不久的人就報以如此之大的信任有哪裡不對。
 「如果我就是要騙你,你該怎麼辦?」辜司清反問。
 「那就被騙吧。反正我也沒有損失。」林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攤了攤手。見辜司清被他的話成功弄得啞口無言,只是無奈地笑著,態度又認真了起來。

 「司清。」
 「怎麼了?」
 「『山神』能夠實現願望嗎?」

 「可以。」辜司清說著,補充一句,「不過要視情況而定。」

 是這樣啊。林業點了點頭,開始翻起了他的後背包。辜司清安靜地坐在一旁,也不免好奇他究竟在找什麼東西。
 翻找許久,林業終於撈出了自己的錢包,從中拿出了一枚中間穿孔的硬幣。

 「司清,這個給你。」林業一手扣住了辜司清的手腕,後者便張開了掌心,於是,一枚五圓落到了他的手裡。
 「這是……」
 「賽錢。」林業笑著說,「這樣,山神大人就聽得見我的願望了吧。」

 小小的硬幣似乎有如千斤重,辜司清緩緩睜大眼睛,看了一眼林業,又看向自己的手掌。
 而後,手指緩緩朝掌心收攏、握緊。

 身前的林業,大抵是在模仿參拜神社的規矩,朝著辜司清點了兩下頭,而後雙手合十、兩道清脆的合掌聲在林間迴響。
 「之後有機會的話,請司清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夏日祭典。」說完,又朝辜司清點了一下頭,再次抬起頭來時,臉上的表情寫滿了期待。

 這次,辜司清沉默了許久,一旁的白文鳥拍拍翅膀,跳上了林業的肩,在他的臉頰上蹭了幾下,跟著對方一起望向了自己。
 被這兩道目光追著,辜司清平靜許久的心中,久違地被激起了某種名為「期盼」的情感。

 辜司清收回了手,將那隻握著硬幣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處。
 「好。我答應你。」


07.

 他是即將被忘記的神。
 在很久以前,當鳥居與神殿都還是嶄新模樣的時候,他能夠保護整座山與農村不受邪祟侵擾。
 那時人們還記得他,尊稱他為「山神」,而他也能夠護佑農村的人民安居樂業。
 不過,就如同花期總有結束的一天,對神來說,人們的信仰也是一樣。隨著記得他的人越來越少,辜司清的力量也越來越弱,直到現在,他只能替迷路的人們指引下山的路,對於趁機而入的邪祟,頂多只能嚇唬祂們、而非祓除對方。

 這樣弱小的山神大人,除非有信徒朝他許願,否則他沒有力量做到其他事情。

 可是現在,林業卻這麼說。
 「雖然晚了很多年。但是,請你實現我的願望,山神大人。」
 他將那個裡面裝著五圓的文鳥御守,再次交到了辜司清的手中。

 「司清,和我一起去參加夏日慶典吧。」

 夏季的末尾,天色依然明亮。
 蟬聲陣陣,不停歇地持續唱著初秋的行板,有些落葉已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橘紅。

 盂蘭盆節後,秋天就要來了。
 辜司清握住了御守,再次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