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1941年。 肩膀上的觸碰將杜尚從這半天以來的淺眠中再度喚醒,「我出去一趟,等等回來。」他今日的旅伴如是說,得到點頭回應後便離開了火車包間。 他看向窗外,規律而無止盡的機械式的搖晃下,外頭的世界夜色正深,而他對欣賞夜景毫無興致。動盪中的片刻寧靜,他在400多年的歲月中已不知度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若不是革命後的那場悲劇,他在這樣的時刻應是百無聊賴著,而非如今這般珍惜。 如果安雅如果還活著,應該已經46歲了。 火車暫停月台。杜尚翻閱起與旅伴共閱的報紙,他離開歐洲大陸時,那裡的狀況已經糟糕透頂,但英國的大眾傳播仍想辦法在慘烈的戰爭新聞中穿插一些樂觀的報導。他知道這是為了保持人們對戰事的信心和樂觀,可他年初在報紙上讀到首相向蘇軍保證提供任何對抗納粹所需的協助的報導後,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勞動營裡和集中營裡的狀況同樣慘烈。可惜到目前為止,他當初投誠時向英國政府告知集中營存在的資訊仍尚未被大眾所知。 在安雅死後,自責和悔恨成為午夜夢迴間造訪杜尚的常客。要是他即時掌握革命的風聲帶著安雅出走俄羅斯,或是研究典籍想辦法將安雅轉化成不死的存在,她或許仍在他身邊。可惜安雅天真地只想要像一般人類一樣終老。 杜尚以為自己身為400歲的吸血鬼早已經熟悉逝去與離別,但安雅,他深深愛著安雅,她的生命不該在惡疾肆虐的冰冷囚籠中孤單地結束–– 「喀擦––」 當杜尚以為是他那位寡言的特工旅伴歸來,殊不知伴隨一陣列車的晃動,一個硬物便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膝蓋。 「噢,抱歉! 我以為這裡沒有人。」 驚呼來自一名年輕的婦女,她身著厚重的毛呢大衣,手上提著一個與身形相較略顯笨重的皮質行李提箱。 「不好意思,女士,這裡有人了。」杜尚給予來人一個禮貌的微笑,心裡對於這個意外訪客的冒失感到有點反感。 好吧,他其實是有些惱怒的。他伺機往廂外窺視,搜尋旅伴的身影未果。他到底是在撇條還是幹什麼去了? 「噢天,我的票確實把我的位置劃在這裡。我想一定是票務員給了我錯誤的座位,真是的…」那婦人的帽子東倒西歪地掛在她的頭上,俏麗的捲髮從蓬鬆的圍巾與左耳之間的間隙露了出來,「沒關係!我去找列車長理論理論,不好意思打擾您了。」語畢,廂門關了起來,鞋跟頓地的聲音以輕快中帶著混亂的節奏離去。 意外的訪客就如炫風一般過境狹小的包廂,他的鼻腔似乎還殘留著那女士的香水味。端看穿著外貌,對方應該是一個富裕的女人,年紀落在約莫25至30歲的區間,她說話的腔調典雅,咬字間卻透露著細微利物浦人的發音習慣。他把握機會善用這幾個月來在特工初級學校的所學,快速地統整來人的特徵。 然後廂門再度開啟。 「非常抱歉,先生,又是我。抱歉稍早撞傷了您的膝蓋。」 「不會。請問您還有什麼事嗎?有東西落在這裡了?」 「哎,不是…是這樣的,先生,票務員的確把我排在了這裡。」 「可我們稍早被查票也沒有發生問題,這裡的確也是我的位置。」 「哎,我知道,都怪那位冒失先生和那不負責任的列車長……其他車廂已經滿了,而我也急需放下這些行李,先生是否介意多一位旅伴與您共乘呢?」 「… 我不介意,可我的朋友的意願我就不知道了。」杜尚意興闌珊地回答,希望對方知難而退,眼角餘光留意著行李箱的尖角。 「那麼,麻煩讓我借坐到您的朋友回來為止吧。」還等不到杜尚否決,那女人竟然逕自地將皮箱塞進了與自己面對的座位,而後自己又擠了進來。她柔軟的雙腿掠過杜尚的雙膝,將大衣的衣擺撩起了一小片,露出裡頭的深色長裙。 「呼…太謝謝您的慷慨了,我真的很需要坐下。」女人一手搭在行李上,一邊脫下圍巾和帽子,「我才剛從愛爾蘭回來,旅程幾乎沒有稍作喘息的空間。」捲曲的棕髮掙脫開束縛,在潔白的脖頸間搖曳,女人的嘴唇嫣紅,臉上畫著簡約的淡妝。看得出來她的天生麗質,美中不足的就是舉止有些無禮。不過,說不定就是因為她生的甜美可人,因此所有的蠻橫都能被旁人所包容。 杜尚快速內省了一下,確認自己並沒有在包容她,僅僅是不能拒絕又嫌麻煩罷了。 「您要坐到那一站呢?」 杜尚低頭做出看報紙的樣子,「… 達爾維尼。」他隨口說個站應付道,他不需要老實和對方交代自己要去奈恩。 「啊,真巧!我也要去達爾維尼。」女人說,「您要去那裡做什麼呢?」 「陪我的朋友回鄉探親。」 「看來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要是我也和您的朋友一樣幸運,有同伴同行就好了。」 「…我以為您是利物浦人?」杜尚說。 「是啊,您說對了。」女人淺淺一笑,「我的丈夫和婆家來自達爾維尼。」 「那您的丈夫沒有與您同行嗎?」 「我也希望他能與我一起,不過……他失蹤了,MIA。」女人略顯悲傷地說著,揉起手腕。 「我很抱歉,不該問您這種事。」 「不會,我相信我的丈夫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安然無恙,但,我的婆婆就沒有這般信心…… 這趟回達爾維尼是為了照顧我那傷心欲絕的婆婆,順便處理一些產業的事情。」 「產業?是酒廠嗎?」 「嗯,先生真會猜。」女人脫開手套後,將纖細的手指相互搓揉,「我丈夫在他在寄回來的最後一封信裡,將處理產業的這份重責大任賦予了我。」 女人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只戒指,不是銀質的。杜尚認為對方也應該不會想用那只戒指傷害自己。 「抱歉,我總是改不掉碎碎念的習慣,」女人說,「您是哪裡人……喔等等,先別說,讓我猜猜看。」對方歪著頭,傾斜身體觀察,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杜尚平靜地看著女人,對於對方的遊戲一點都不感興趣。 「您不是蘇格蘭人吧?」 「我不是。」 「嗯……讓我繼續猜,您是斯拉夫人吧?而且是真正來自大陸東邊的斯拉夫人?」 確實是如此,杜尚有些驚訝,他以爲初級學校的訓練已經將自己的口音擦得足夠乾淨了,「您從何猜起?」 見杜尚沒有否認,女人孩子氣地一笑,「我走進來的時候,您剛剛微笑了吧?你們大陸來的斯拉夫人打招呼總是點到為止,雖然不愛笑但總是彬彬有禮,而且很安靜,嗯,也許太安靜了。」 「光是這樣就可以猜出來?」 「是呀!絕對不是因為口音的關係。噢還有,你的面色很蒼白。」女人眨了眨水靈靈的綠眼睛。 膚色很白這一點可能和身為斯拉夫人沒有直接關係。杜尚發出了輕笑聲,「我以為我藏的很好也足夠友善了。」 「不、不,我沒有說您不友善的意思。您很友善,不過我還感受到您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 「您是指什麼呢,女士?」 「一種很乾淨而純粹的感覺,來自於追逐著一個特殊的事物。因為過度掛心又求不得,而帶著類似於悲傷又屬於憂鬱的氣質。虔誠卻悲觀 …… 就是這個詞,用『虔誠』形容似乎更為貼切。」 杜尚就聽這女人自顧自地說著,當對方說到到悲傷的時候,他萌生了打斷話題的念頭,但這女人又說了虔誠,他有些好奇這虔誠意指什麼,所以就安靜地聽了下去。 「我那遠征的丈夫也是這樣的人,都大戰臨頭了,還一直掛心著酒廠勒令關閉後的那些設施和工人。他總是因為做酒的事情操心,我明白那不是只是為了賺錢,而是他對製酒的虔誠,他因此常常悶悶不樂的,也常給我一種遙遠的感覺。」女人低垂著眼眸,依然躁動地搓著指尖,紅唇微微撅起。 「您是覺得您的丈夫因為事業的關係而對您不上心嗎?」他刻意打探。 「不,就只是好像他的心裡有塊淨土、一塊聖地,那是任何人、任何法則都無法踏足的地方,唯有製酒。」女人的嬌嗔是源於愛意和思念,杜尚了解,因為他看過安雅這副模樣,女人的鼻型近看甚至和安雅的有一點點相似;然而,他又感覺女人的話語之間,似乎對口中的丈夫有一種說不上的疏離感–– 就好像她其實不奢求愛人的注意,就好像她描述著的是其他人的故事。 「您讓我想起了他,但您又跟我的丈夫唯一不一樣的一點是……雖然我不認識您,但我覺得您又比他更像道飛鳥的影子,隨時都會從眼底消失,因對某個事物的虔誠而不停下駐足。」女人抬起了頭,讓杜尚毫無預警地與她相視。那綠色的眸子裡承裝了好似淚水的閃爍,「…… 瞧我又碎念了。總之,其實我想說的是,您有著一種乾淨而憂傷的氣質。」 杜尚折起了報紙,用捷克語咕噥了一句:「乾淨…… 很少人這樣形容我,可真會說話。」 「嗯?剛剛那是什麼意思?」女人眨去眼中的水光,淘氣地開始學舌,發音歪歪扭扭。 杜尚被對方笨拙的樣子逗樂了,再說了次「乾淨」。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您是在稱讚我嗎?」 「…… 一半吧。」杜尚淡淡地笑道。 「哇,真令人開心!我還以為您覺得我很 ––– 嘶!」女人不知怎樣,一個激動竟然把她自己的拇指摳出血了。 「哎!我就討厭高地這種冷冰冰的天氣。」女人將掏出手帕包住自己的傷口,而在她身為一名人類無法察覺的當下,血腥的味道溢了出來。杜尚的瞳孔本能地綻放開來,但僅有維持幾秒,這一點點血腥味不足以讓他這隻在人間橫行百年的吸血鬼為食物失去禮儀。而且,他還注意到這個味道有別於以往所聞到的血,少了一股動物的腥臊––哪怕是人也被杜尚算在「動物」裡頭 。他想這應該是女人身上香水的作用,草本與花精心調製的香甜蓋過了腥味。香水大概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他從不了解女香,不過安雅尚在世的時候也為之著迷而收藏了許多。 「妳還好嗎,女士?」 「抱歉嚇著您了,我很好,大概只是因為連夜趕路,精神有些緊繃。哎,可惜我的香菸一路上都抽完了。」 「說到這,我很好奇,愛爾蘭到這裡的航班還多嗎?」 「少了一些,而且還不是想搭就搭,得要許可證才行。」 「您平時住在愛爾蘭?」 「並非如此,我是去那兒處理婆家的商務。」 「這樣啊,您是從老家利物浦上岸?」杜尚問。 「並不是,可要是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在那裡上岸。」女人壓低聲音,「不瞞您說,我現在有點害怕利物浦了,要是可以的話連經過都不想經過。」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空襲啊。自從去年開始德佬就輪番轟炸利物浦,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我可是嚇壞了,和左鄰右舎的所有人躲在避難所裡,連夜深了也不敢闔眼,早上醒來市街儼然變成一副地獄的景象。誰知道哪一天轟炸機又要飛來那裡!」 「這件事我稍有耳聞,聽說五月的那次還把當地的教堂都炸光了吧?」 「是啊,基督座堂、聖路加教堂……天啊,所有的玻璃窗和牆壁,全都被炸得一點渣都不剩!您應該有經歷過那個時候吧?」 杜尚瞧了瞧車廂外,搖搖頭道,「那時我應該還沒來到英國。這聽起來很糟糕,我替家鄉的憾事感到很抱歉。」 「請別為我感到悲傷,您的家鄉自戰爭開始就深陷苦難之中,您一定也很難受 …… 哎,這該死的戰爭!」女士皺著眉頭,憤恨地說道。 杜尚點頭表示贊同,但此舉並非來自真心誠意。 「是啊,真是煩悶。」他掏出菸盒向女人示意,「雖然不清楚我的朋友會不會介意菸味,但是您現在看起來很需要來一根。」 後者眉眼彎彎地著從裡頭抽出了一根,「感激不盡,您真是個很好的人。」杜尚回了一句不客氣,順手掏出了打火機為對面的人點菸。 女人低頭靠近時,杜尚的鼻尖盡是對方脖頸間滿溢的清香,如此貼近的時候,他發現女人並不是著淡妝,這張漂亮的臉蛋上沒有半點粉脂的痕跡。 他猛然擒住女人的點煙的手腕,將她的手臂快速跩起。 「妳是誰?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女人吃痛地呻吟,委屈無辜的眼淚隨即奪匡而出。見狀,杜尚竟忍不住放開了她。 「妳是個糟糕的騙子,女士。」 女人擦去眼淚,「既然如此,那是什麼使您鬆手了呢,先生?」 杜尚愣住了,因為對方是用著男人的嗓音質問自己。正當他以為自己聽錯時,在眨眼之間,那個身形嬌小的女人變成了一位穿著女士大衣的男人。 「德羅西先生,」對方俐落地脱去毛呢大衣,「初次見面,我是特別行動執行處的艾許溫少校,我需要請您幫我一個忙。」 「……什麼?」杜尚看見對方旁若無人地開始給自己身上的女用襯衫解扣子。 「我需要您幫我爭取至兩分鐘的時間,確保沒有人會經過這個包廂。」 陌生男人的語氣冰冷,就像是在下命令一樣。而對方身上的香水味證明著這位男士和前一秒還在包廂裡的女人確實是同一個人。 「這是認真的嗎?」 不幸地,眼前的男人很確定 –– 他上半身此時只剩下背心,並且已經開始動手解起長裙的扣子了。 「這是您的第一個任務,德羅西先生。」男人冷淡地說,說話時甚至沒有轉頭看杜尚,「現在開始,一、二、三 –– 」 對方開始讀秒,杜尚也只好擠出包廂到走道站著。他釋放出他的能力,讓這間車廂裡的乘客和經過的人感到疲乏和冰冷,甚至讓從其他節車廂迎面走過來的人突然跌跤並沿途折返。前後車廂裡的兩隻狗一來一往地鬼哭狼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杜尚終於聽到包間的門被從裡頭敲擊了兩下,「謝謝,您可以進來了。」 「您好,德羅西先生,我是來接你到下一個訓練營的艾許溫少校。」與自己面對面的男人看起來約莫30來歲,樣貌斯文,看得出來對方的頭髮在極短的時間內梳理成背頭,幾縷髮絲微微地垂綴過額角。縱然車廂的光源很有限,對方棕色的毛髮卻異常地有光澤。 「雖然我可以變換我的外表,但僅限肉體,服飾就沒辦法了。造成一些不便還請您諒解。」穿著整齊軍官制服的男人遞出了右手。 杜尚與對方例行地握了握手,伺機觀察眼前的軍官。男人的眼角還發著紅,那是剛才扮作女人哭泣時留下的痕跡。此景對比他制式而幾乎毫無感情的語句,簡直呈現極大的反差。 「您的觀察力很敏銳,不過在執行上需要再果決一點。」 「您是什麼?」 「軍階還是神秘學上的族類呢?後者的話,應該算是妖精吧。」 杜尚點點頭,「我確實有看過 …… 您這樣的存在。」 「我不感到意外。從16世紀到現在,從波希米亞到俄羅斯帝國,帝國覆滅後前往巴伐利亞、德國,發現納粹與您的個人理念不合,之後便叛逃至此 …… 您在這漫長的歲月中遊歷了很多地方,想必一定也見識多廣。」 杜尚補捉到軍官語氣裡的高傲,「您不也是呢?」 「您想必有看過很多我的同類,但我自己倒沒有機會去好好認識他們。我入世的時機比較不幸,成年不久後大戰就開始了。」 杜尚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無需猜對方的年齡,從言談間的態度就能確認自己從出生至今所參加過的戰役大概比眼前這位英國妖精喝過的茶包還要多。「我猜您從當時開始為國效命?」 「是的。騎兵,但後來我發現了更適合我的去處,而那也是我將要帶您去的地方。」少校拿出一份信件,上頭的資訊與杜尚身上的通行文件吻合。 「我以為我應該是要跟一位特工一起前往,而不是一名陸軍少校。」 「這倒不用擔心,我跟您的旅伴打過照面,他也早在前一站就下車了。」 「真是有勞少校您親自接應了。」 「一點都不會麻煩。比起在辦公室等待報到,我更喜歡親自跟未來的部下打照面,親自領會他們非凡的能力,還有複雜的過往。」 少校語氣平靜,杜尚卻明顯感覺對方意有所指。 他回想起剛才那女人機靈而淘氣的話語,舉手投足的樣態 …… 種種都讓杜尚感到一陣惡寒。眼前的精靈或許年輕,卻給他一種從裡到外都被看透的感覺;他的異能或許不如自己強大,但種種跡象顯示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特工,更可能是名實力不容小覷的戰士。 「我們不去奈恩。您通過了我的考核,我們在印威內斯下車。」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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