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 - HackMD

### 你是對的 --- 那是他一生中聽過最有智慧的一句話：別試圖和與你不在同一層次上的人解釋。海生深以為然。 𓆓 午後的市集熙來攘往，日照打得路面發亮，陽光曬在遮光的布篷上，遮蔭下的空氣還沒完全熱起來，總是最適合擺攤。烘焙坊的糕點剛出爐，遠道而來的旅行商人將稀奇古怪的小玩具一件件掛起，吟遊詩人輕撥琴弦，輕快的曲調正要成形。 平時勞累而起晚的冒險者，勞動整個早上而短暫偷閒的平民階層，遵從主人吩咐出門辦事採購的奴僕，來自各方的人們，因為各自的理由，都在這時交會於此。偶爾更會有幾個閒得發慌、錢又多得要命的無聊貴族，心血來潮一攤攤逛過攤前，名曰「看看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值得收藏」，又在逛了兩排攤販之後失去耐性擺手而去。 今天街邊最末的一處畫攤旁圍滿了人。圍觀的民眾包了一圈又一圈，將市集的出口堵得水洩不通。路過被擋道的居民也停下腳步，加入成為指指點點的一員。 人群注目中，衣著亮麗的胖河馬脹紅了臉，打開錢袋，顫抖著手掏出二十枚銀幣。 看起來是畫師本人的攤主放下薰衣草茶，淚痣之上的一雙眼睛溫和地注視買家河馬。 「您終於下定決心了？」「你……！」 畫師微笑，點頭，起身，接過錢幣，在眾人的目光中，將畫前的標籤取下。 *《你說得對。》* 𓆓 畫師助手的工作有：將畫布在畫框上拉緊、在布面塗膠防止顏料侵蝕布料、磨炭筆、混合顏料、調色、底層陰影鋪色，補畫牆壁或織物紋理等畫面中不重要的部分。 「你說這名顧客特別指定，他的畫作要由畫師助手來繪製？」海生的視線快速掃視委託申請上的紀錄，行會的助理河狸尷尬眨著眼。「對。」 「有說明理由？」「對方說……助手的話……不用那麼多錢就能完成一幅畫所以——」 海生從紙面上抬起視線。「我們行會什麼時候開始同意這種自貶身價的要求了？」河狸眨著眼。「一般來說是不行，但是這幾週行會的接單狀況不理想，上面已經說死了『最近無論如何不能拒絕客人的委託』，我真是……可真是……我、我沒……」 「——唉呦拜託嘛海生！我知道你可以！」河狸猛地撲上前台，半個身體趴在檯面，兩隻獸化的短爪扒在海生手臂上。 「交給其他畫助我不放心，他們沒有完整畫完一幅畫的經歷，真讓他們畫會出大事的！」「當然畫作金額的部分我已經跟對方說清楚，無論是誰作畫，至少都是十銀幣起算，最終再看畫師的判斷定案，絕不會委屈你。」 河狸小小圓圓的鼻頭一下下抽動，好可憐的鼻涕眼淚也往他的手臂靠近。 「畫師老大們最近全都在忙大型作品啦，我是真的沒辦法找其他人了！求求你幫幫我！你想要的那種顏料，我下個月想辦法幫你弄到，拜託——啦——拜——託——啦——拜——託——拜——託——」 「……好吧。」 海生不著痕跡地把河狸從手臂上剝下來。 𓆓 「能請您再描述一次您想要什麼樣的內容嗎？我的流程是確認需求後，先報價。確認雙方認知一致，一直到畫完都不會另行加價，除非有提出一開始約定好的項目之外的要求。」展開畫具，架好預先處理好的畫布，海生站在畫架前，抽出鉛筆與便條。「哦，搞這麼麻煩……簡單啦，你就幫我單純畫個畫像，我要掛在客廳。」委託人是一隻河馬，河馬捧著自己的腰側，張大嘴說話時，眼睛幾乎瞇成一條不甚平直的縫。 「請問是要貴族式樣的肖像畫嗎？」「啊不，那種死板板的樣子我不喜歡，看起來很像欠了一屁股債的樣子，很不吉利。我是商人你知道吧？靠著自己的眼光與手腕投資，憑實力暴富的那種，不是靠祖先吃老本的貴族那掛。」河馬開始拍打腰側。 海生彎著弧度正確的嘴角與眼角，不洩漏一點變化，鉛筆筆尖懸在手中的便條上方。「具體來說，您想要……？」河馬繼續拍著肚子。「要有我本人的樣子啦，動作不要太死板，太浮誇也不要，要能夠看出我的氣場……」河馬挺出肚子。「啊就簡單點啦，你隨便畫就好。」 「那，請問有特別的背景要求？例如是否在室內、是否加入特定元素——」「哎呀。」河馬張嘴揮手打斷。「畫畫不是你的專業？不用我說那麼多吧，不然我來畫就好啦，還需要你？你看著辦啦。」 「確定讓我自行判斷？」海生的手腕輕輕放下，筆尖在紙面上。乾淨的紙面被抵出一點點凹痕與灰色的痕跡。「確定確定，有這麼囉嗦？」他這才注意到原來這對小得過分的眼睛還能做出皺眉的動作，而河馬的雙眼為此真的夾成了一條可悲的細縫。 可憐的河馬，難怪什麼都看不到。 「果然助手就是助手，比不上真正的畫師專業，問題一堆……」「請問？」「……沒什麼，沒什麼。」 「……那麼，如果沒有其他要求，將依行會報價，收取十銀幣。」海生幾乎無聲地吸進一口氣，職業微笑完美，溫和的語氣他擅長。「草稿完畢會與您確認，完成後，能夠提出修改意見，所有需求請在屆時提出，否則將另行計費。」「若以上都無問題，我將開始繪製草稿。」 自稱憑實力暴富的河馬從鼻尖呼氣，擺擺手，就此離開客廳。 管家長頸鶴領著海生，在半小時內敲響河馬的門。河馬在半分鐘內，把他們都掃出了房間。 *啊可以啦可以啦，差不多就這樣。你就大概照這樣畫啦。* *我怎麼會懂專業的東西？你們畫師不就是應該自己知道怎麼改？不要一直來煩我。* 海生獨自站在畫布前，低眸望著炭筆勾出的弧線。人形的圓瞳收為蛇類的豎瞳，他提起筆刷，將底色刷上布面。 𓆓 「先生，畫像完成了，請您確認是否符合心意，有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請提出讓我知道。」 等河馬終於從房間裡出來，海生洗淨的畫筆已經開始發乾。他將畫架轉向河馬的那側，沒收起自己獸化的豎瞳及臉上的蛇鱗，跟著偏過頭，以側視的角度檢查畫作。河馬只看了一眼，一瞬間，整張臉幾乎要擠上畫前。 「不，完全不對！這不是我要的！」河馬大叫。 「有什麼問題嗎？」海生問。 「你把我畫得看起來很笨，也沒有展現出我的氣質！」「然後我的姿勢看起來也很小氣，很窮酸，看了就沒人想結婚。」 他記得他應該沒有畫出來。 「具體而言，您想要怎麼修改？」「這還用說？你那個陰影的位置不對，陰影要打在我臉上，這樣比較有神秘感，才能凸顯我的大氣與神祕。」「……還有呢？」 「我的姿勢也是，我要更霸氣一點，像坐在椅子上那種——可是不要畫椅子喔，椅子太普通了，會破壞格調。」「還有？」 「還有，整幅畫的氣氛都不對。顏色這麼淡怎麼行？你幫我調一個看起來比較貴的顏色，像金色那種，但是不要真的畫金色，會太俗。」「我要那種，很高端、很大氣，那種雍容華貴、很高級的感覺啊！」 「嗯……你是說多畫幾隻蒼蠅還是……」「什麼？」「我是說。」海生露出抱歉的笑容。「幫您把衣服改成黑色，皺領——也就是那種皺布圍在脖子周圍的款式——這樣好嗎？」 「好啦，還行。但我還是覺得我的氣場不夠，這點還要再加強啦！這樣啦，你在我腳邊跟身後都畫金幣，多畫幾堆。」「越多越好嗎？」「對啦對啦對啦，你終於聽懂了。跟你溝通真的很累，你到底會不會畫畫？」 當海生將乾淨的畫筆沾到畫盤上調色，一筆一筆細修金幣的光澤與輪廓時，河馬領著他的客人們到來。他們在沙發坐下，管家替他們倒了茶。他們交談、他們拍手、他們說著海生可以依樣畫葫蘆默想出的八百種恭維，他們的目光時不時往海生這裡瞄來，女士們用手帕按住了嘴角的笑意。 海生的畫筆停在畫布上，提腕、沾色、刮去過多的顏料，他繼續塗抹。 河馬的視線在他的客人與海生之間幾度來回，哈哈大笑出聲，夾住了眼睛，拍著肚子：你們不用太好奇，畫畫的就是畫畫的，跟我們這種上層人不一樣。他連該怎麼構圖都需要教，色感又土又矬，要講好幾次才懂，要他正確畫圖可花了我好大的勁咧。所以說，別試圖和與你不在同一層次上的人解釋。直接下指令，他們照做，這樣就對了。 海生抬起眼，朝著他尊貴的顧客輕輕點頭，始終保持著溫潤如玉的笑容作畫。 𓆓 「你終於畫完啦？」「……好吧，勉強可以。就是不太值得這個價格。」「反正請你來畫畫還要我教你畫，我就扣個兩銀幣當作教學費吧。」「拿去，八銀幣。」 𓆓 海生後來把這個畫面畫下來，在街上展示了一個月。畫名：《你說得對。》 一個月後，他把攤位徹底布置好，親自坐在攤上，優雅守著他僅有一幅作品售賣的畫攤。 一開始是幾名過路客總會重複經過攤位前，離遠後還要探頭探腦地回望。接下來是長頸鶴禮貌地向他詢問售價，他同等禮貌地搖搖頭。 最後他看到了河馬。拉著領巾遮住半張臉，大衣包住了肚子，只有小小的眼睛露在衣領外面。他總算在攤位上寫下金額。 人群注目中，衣著亮麗的胖河馬脹紅了臉，打開錢袋，顫抖著手掏出二十枚銀幣。海生放下薰衣草茶，淚痣之上，一雙眼睛溫和地注視買家河馬。 「您終於下定決心了？」「你……！」 他微笑，點頭，起身，取下畫作，以蠟紙覆上。海生將畫面朝內小心捲起，最後，在外再覆一層麻布。動作流暢，沒有拖沓，亦無遲疑。 「對了，與您詳細說明，這幅畫是複製品。」 他一邊用皮繩把畫纏繞綁好，一邊抬眼。 「請問要替您標註『原畫』或『複製品』，何者較符合您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