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


賽西爾作了一個夢。

夢裡他在深深的海中,海浪的聲音拍打在他的耳際,熟悉地、安全地,從他的記憶最遠的那處蔓延至今,至他常常趴伏的那塊船沿,從未止歇。

海水由四面八方將他包圍,濃重的黑中看不著邊際,前望、回眸,哪裡都是同樣的景色。

他可以往任何地方移動,也可以在任何瞬間停留。
無論往哪去,舉目所見都是相同的骯髒濁色。


那感覺並不自由。



一點星光突然出現在視野中。

一點、兩點、三點四點……星光們明滅閃爍,漸漸連結成滿目悠游的星海。

發光水母游過眼前,一張一縮,宛如呼吸、宛如心跳,游入星海中,揭示星海的原貌。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碰。


一片隔閡的薄膜抵在他向前伸出的指尖上,他與海隔絕。

啊,他下意識張開嘴,震動沒有從他的嗓間發出,聲音化成圓潤美好的泡沫,從他的嘴角洩出,順從浮力一顆顆上浮,飛速離他遠去,去往更上更遠的地方。


他看向自己的手,低頭檢查自己身周。

他在水裡,也不在水裡。


他能夠呼吸,卻也能冒泡;他僅能飄盪,但無法游動。


偏深的長髮安分垂在他的身上,波浪流湧,它們一點也沒被帶起。


在這漆黑的地方只有他不屬於這裡,僅有無盡的海浪聲不斷持續。

聲聲不斷、千篇一律、無孔不入,令人感到安全地托住、包圍,然後無處可逃。


那些水母漸漸聚集、互相靠近,在海中飄盪的細絲構成粗壯的觸手,閃著如夢似幻的光。

觸手朝他伸來——那應該揚起波湧——而他什麼也沒感覺到,該是水的氣流拂過他的臉頰與耳際。




漆黑的、發光的、暗紅的、墜落的,汩汩冒著血。


海流遠去,只有他留在這裡。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觸手為何會出現,湧出切面的是什麼,何物破出肌膚,以原還富有萬千可能性的命運餵養生花。
人類與海妖的分界因何綿延成稱為詛咒的變異。


他沒在場,他沒看到。

鯊尾、腕足,只是一次日常不過的分別,那些扭曲就從他的船員身上破土,而他甚至連目睹都沒做到。



如果老師也在的話,他們還會成為詛咒體嗎。




透明的薄膜包著他漂進,順著海流,水母的星光點點一路蜿蜒,是他想要的方向。

不知何故出現的觸手們與他以相同的朝向前進,屬於海的一方游動得遠比他自由,一下子越過了他的身邊。



伊恩、法斯提斯、瑪隆尼爾斯,還有更多更多,在他的印象中並不是詛咒體的其他人。



游在最後的啞巴停下來,猛然改變的泳速造成水流的變化,海浪帶動啞者稍稍偏長的頭髮擾動,海水讓他的髮尾在水中劃出了弧圈。

他稍稍偏過頭,一如平常沉默,對著他微笑,以觸手代替雙掌,拍了拍他的頭,回過頭繼續前行。


向前,向前。


他們在漆黑中化成了沫。





只剩下規律的海浪聲及濃重的黑暗包圍著他。













賽西爾深深吸進一口海風鹹腥的氣味,緩緩睜開眼。

海浪聲日復一日拍在耳際,作為在海上的日子遠比在陸地上多得多的人,浪聲與人的呼吸一樣,都是理所當然存在的日常。

他撐著床板起身,柔軟的被褥在他的掌下被擠得變形。他的雙腳落地,硬質的後鞋跟踩在木造的船板上,咿呀的木聲回應他的踩踏,作為他們能夠互相影響的證明。

偏黃的燈光從門縫中灑進醫務室裡,他去取來一盞油燈,提著走到航海士的床邊。

面色平靜,觸手乖乖癱在一邊,沒有捲起來應是代表沒有併發額外的疼痛,體溫——噢,他都忘了,伊恩的體溫總是偏低,睡覺時呼吸還總是淺得好像隨時都要停了一般——總之傷口看起來沒有發炎,氣息……穩定吧。


一號傷患巡房結束,接下來換二號。

他帶著燈踏上甲板,碰碰木板標誌他的行跡。


船長室燈火通明,暖黃的光線隔著門透出來,他在門前吹熄了自己手上的燈省油,在門前停了停。






什麼聲音都沒有,除了海浪、海浪、海浪。






他推開門,逕自坐上啞巴船長的床緣。

軟被被他坐得有點凹陷,他沒有特意放輕力道,俐落兩手解開繃帶查看切面。

詛咒體這種身強體壯的存在沒那麼嬌弱,比普通人類來要更快的細胞增生速度快速分裂,下午還鮮血淋漓的傷面已經覆上薄薄的膜。


至於啞者後來有沒有被弄醒,有沒有睜開眼睛,有沒有被自己實質上的養子再唸一輪,那都是吞沒於海浪聲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