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at Sea


海水由四面八方將他包圍,濃重的黑暗中,並非真的看不著邊際。

漆黑從視界的中心慢慢退開,海面上的光線得以從縫隙透下。稀微的光亮捲入起伏的浪面,誘人眷戀的腥紅被破碎的光塊間歇翻亮,又一下子沒入沉重的純黑裡。

一切是那麼安靜。賽西爾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都說在極度無聲的情況下,人耳會聽到不自然的嗡鳴聲。

那都是真的。

他看到自己確實在遠離什麼,他沒有施力的雙手順著水流被舉起,肺裡的氣體爭先恐後化為一顆顆圓潤的泡泡溢出嘴邊,脫離他。

視線中,成串的大小泡珠從他不受自我控制的雙臂間游走飄去,遠遠地去了它們想去的地方。



輕盈、美好、無拘無束、無所依靠。



回歸光亮之處,回歸海面之上的大氣,回歸自由。





只有突然出現的絢麗螢藍是唯一逆著泡沫的存在,月光從他落海的水花破口刺穿海面、深入海中,沉靜地照著他、包圍他、擁抱他。









就像他被抱出木桶那天的夜晚一樣。













Bubbles 03











當陽光灑上海上漂泊的花園,微微上升的溫度將木造船隻吸附的鹽水緩慢蒸乾,空氣中飄散著暖暖的木質氣息,總讓人舒適得不禁瞇起眼睛。

啞者從後方將掛在舷側昏昏欲睡的人拍得醒來,赤足的踩踏是全船僅一人擁有的特有跫音,賽西爾揉揉眼,沒怎麼被嚇到,僅是回過頭。

「怎麼了?」

對方聳肩,掛起一個無言的笑。賽西爾不以為意拍拍自己的臉頰,依循十幾年來累積下來的習慣,自顧自接下去解釋。

「太陽曬得很舒服。」

「船板的氣味很好聞。」

「海浪晃得很規律。」

他小小打個哈欠,往旁邊騰挪一點位置。「你也要睡的話,這裡分你。」

溫熱和煦的海風捲著人類的髮尾在空中打旋。







他們的船被捲入逃離不了的漩渦,越往前行只會是越多不預期中的混亂與驚險。

漆黑一下子吞沒應當金黃的下午或是陰鬱的雨日,此刻與平時的每個午後不同,冰涼的氣流隨風而來,刺得彷彿穿破臉頰,使皮下的每一個細胞僵硬而失覺。

夜幕被整個塞入視野中,濃重的黑中看不著邊際,前望、回眸,哪裡都是同樣的景色。


他聽到了歌聲。那個東西在低吟。


它賦予旋律,奪走方向與重心;它以親暱與熟悉環繞,帶走感受與思考與愛與應當切實的現在。


嗡嗡——

嗡嗡——

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麼。




喘息卻沒吐出氣體,眼皮並未闔上卻一片空無。

大腦裡像是有什麼在撞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手腕不能靈活地轉動。


失光的同時剝奪他能確認船員狀態的視野,徒留無法關閉的聽覺,脆弱地強制收聽自他耳內自發響起的嗡嗡鳴聲。


這陣嗡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影隨形?

即使在腦中不斷向前探索,也只能成為驗證它早已存在正面證據。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或許是從他下意識盯著海面開始。那是什麼時候?

又或是抹香鯨靠近船緣的那一瞬間。那天天空劈著大雷雨。

又或者是更早以前,老師離開船上的那天。有時候他分不清楚腦袋裡所聽到的鳴聲,到底是耳內血流與神經的自然作用,還是來自大海。




海浪拍打岩石,浪間捲走流沙,同樣自然不過的海洋低語。

他不記得,他沒有印象。






記憶的最遠端是一片漆黑。


起起伏伏,搖晃著、呼吸著。

海浪的聲音一下一下拍打。







那應當……是種很溫柔的感覺。







唰啦——

海水拍打船緣。

唰啦——

海水拍打著船緣。

唰啦——

海水拍打船緣。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日日夜夜月月年年侵吞湮滅永無止盡。

它要他回去,它會把所有都吞噬而盡。

它會在那裡,它會永遠在那裡。











……到底是誰讓他覺得它想要他回去?











又一陣冷風吹來,冰冷的感覺順著輕拂過他已經喪失感覺的臉頰,僅在末端稍稍刺痛一點覺知神經,賽西爾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地抽了一口氣。

利爾伯德拍翅過來,用濕濕的身體鑽在他的頸邊,把頭髮跟臉側還有衣服全都沾了一遍。

他猛地後退幾步遠離船緣,遠離他時常趴著的船側,眼皮不斷發顫。


他奪回視覺的瞬間下意識環顧一圈周圍的船員,他看見瑪隆尼爾斯靠近,露出的單眼望著他,接著是肩膀上安撫般地拍打觸感。

所以,那正一張一闔的嘴巴肯定吐出的是一些慰問的話語。


賽西爾背抵上船桅,半靠著酒桶坐下,強迫自己用鼻子吸入過於濃重的空氣。

無論怎麼呼吸,鹹腥的味道總是如影隨形。鹽分從大氣進到氣管、從氣管通過肺泡、從肺泡融進血液,永久地將他和海連結在一起。


瑪爾的身材跟誰比都算高大,他將目光從海上收回,抬頭仰視,寬大的肩膀後面是成片無拘的汪洋。

「嘿、這番波折想必是讓人挺疲累暈眩的,雖然船還是晃得要把我的胃袋給翻出來了,但你要不要稍微坐著或躺一下?」


他將目光從海上收回,搖頭。

「我沒事。」耳邊還在嗡嗡作響,這個動作讓他掛左耳上的星形墜飾於空中晃蕩。他發現自己又再次將目光從海上收回。



真的?回去?

他明知道有什麼去了海裡就不會再回來。



脫離掌控、沉入海底,化為海面上一顆微不足道的泡。

啵。














Don’t……


別……











因此他從來不去思考他們最終會在這片海上找到什麼。



























他想不起耳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卻突如其來迎來了終結。

他們抵抗著低溫刺痛他們的感官,而低溫將他的感官漸漸關閉。


長期以來的嗡鳴聲終於從耳裡安靜下來,前一瞬間與後一瞬間剎然分割的落空帶來的並不是平靜與坦然。


嗡嗡嗡嗡嗡嗡嗡——

鳴響並不存在。


嗡嗡嗡嗡嗡嗡嗡——

到哪去了?


然後他發現他在用聽覺、用視覺、用呼吸、用心跳在搜尋原不該纏著他的異音。

從下意識,到表意識。在哪,在哪?




記憶的最遠端是一片漆黑。

起起伏伏,搖晃著、呼吸著。

海浪的聲音一下一下拍打。




如果說始終托著他的海洋是令人恐懼的他到底是依靠著什麼生存呢。



他們說他是從海上撈來的那他又是什麼呢。

如果沒有人記得他是否就不算誕於海中呢。

失去了這個他是什麼呢。


他曾弄丟的到底是什麼呢那是什麼呢他忘了什麼呢。





去吧。他沒聽到任何聲音,但明白海洋正在說話。

來吧。它自靈魂中亮起,思緒一片澄淨,只剩下如此單純的念頭,紅色的海映在眼中。





或許他生來就該化為一滴水,落入大海中。





看啊,腥紅的,深色的,那並不令人恐懼。

是了,與曾經深深包圍他的黑暗差不多,是了,與每個閉上眼後,不斷向前探詢仍一無所獲的夜晚差不多。



那並不令人感到恐懼。






夢裡的啞者對著他微笑,然後,向前游動。

遠到伸長了全身也碰不到的距離。






所以,一步、一步,他朝船緣走去。

一步、一步,他朝海洋走去。

一步一步。





雖然那個傢伙只會苦笑無奈尷尬安撫,那個傢伙沒有教會他說話。

那個傢伙抓著他的手帶他練習寫字,然後同樣牽著他的手,交到教會他握手術刀的另一個師長手中。

那個傢伙不會言語,無法歌唱,哼不出他腦中快要想起卻永遠落失在黑霧之中的古老旋律。




即使他是個真正的啞巴。














Don’t drift away.


別走。











嘩啦——





海水溫暖地包圍了他。







實際落海的感覺與夢境裡一點也不一樣,海水撫過他的臉,撩開他的耳際,他的髮尾散開,所見所感都那麼溫柔、那麼溫和,那麼令人、令人得以安心地閉上眼。











就像久違地,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海水由四面八方將他包圍,濃重的黑暗中,並非真的看不著邊際。

漆黑從視界的中心慢慢退開,海面上的光線得以從縫隙透下。稀微的光亮捲入起伏的浪面,誘人眷戀的腥紅被破碎的光塊間歇翻亮,又一下子沒入沉重的純黑裡。


一切是那麼安靜。賽西爾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都說在極度無聲的情況下,人耳會聽到不自然的嗡鳴聲。


那都是真的。



它們又回來了,熟悉的感覺重回身邊竟這麼令人想要落淚。




他看到自己確實在遠離什麼,他沒有施力的雙手順著水流被舉起,肺裡的氣體爭先恐後化為一顆顆圓潤的泡泡溢出嘴邊,脫離他。

視線中,成串的大小泡珠從他不受自我控制的雙臂間游走飄去,遠遠地去了它們想去的地方。



輕盈、美好、無拘無束、無所依靠。



回歸光亮之處,回歸海面之上的大氣,回歸自由。





只有突然出現的絢麗螢藍是唯一逆著泡沫的存在,月光從他落海的水花破口刺穿海面、深入海中,沉靜地照著他、包圍他、擁抱他。










嗶——













「都是耳鳴,有差別嗎?」

當年才十幾歲出頭的少年將厚重的書本砰地放上床頭櫃,掏出另一本註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快速翻閱,至相應的頁數攤開呈現。

「這裡,根據你的紀錄,你曾聽聞一個六歲小孩有耳鳴的問題長達半年,你就立刻為他進行了開顱手術。」

「我對你後續處理流程沒有疑惑,但是我突然想到,普通人在睡覺時翻身,或是拾起一顆海螺靠上耳邊,也同樣能夠聽到耳鳴的尖銳鳴響。」
「我知道自體耳鳴可能意味著神經系統過度敏感、顱內壓力過高,或影響患者的睡眠品質影響生活,我想了解的是原理。」

賽西爾抬著頭,看向海之花曾經的船醫——那個時候,他們的船上,也只有一位船醫。


「差異在哪?」


「一個是神經系統對聽覺訊號的反應,這種聲音並不依賴於周圍的環境刺激,而另一個是周圍場景的聲音乃至於耳部血流的聲響,這些聲音在海螺的空腔內反射和共鳴,形成類似耳鳴或海浪的擬聲。」


豆大的雨水毫不留情地落下,猶如凱蘿黎爾斯在恣意發洩失去愛侶的憤恨與不滿。雨水砸得木造的船板啪啪作響,位於下層的船艙不受影響,暖黃的油燈靜謐向上拉出尖端,僅有在人翻閱紙張時稍微晃動。


未臻成熟的少年與他的師長兩人的影子在醫務室的牆上拉出兩條模糊的身影,亮與暗的分界在整齊排好了瓶瓶罐罐與資料檔案的櫃子上蜿蜒成無法一絲不苟的曲線。

亮的是船員們上船以來的基本資料與治療紀錄,暗的是孩子從河邊海邊市集裡蒐羅回來的、船醫也不完全明白功能的花草木石。

船醫抹了抹臉,咬字的尾韻帶著睏倦時特有的黏滯尾韻,但並無因此省略細節說明。


「簡單來說,一個來自內部,一個來自外部。」


「……懂。」少年以指抵著下巴輕點,在思考時垂眼,接著馬上很快又再度對上視線。「老師,那在神經系統中,耳鳴的機制具體是怎麼運作的?它是否與某些特定的神經元或腦區的活動有關?既然神經敏感或腦壓過高都可能造成耳鳴,在你開顱前,還做了什麼樣的評估?」

「我觀察……」



那場雨下了一整晚,再怎麼吵雜,都沒能讓習慣海上生活的一群無根者們中斷他們的甜美好夢,在虛影中洗劫哪個海底遺跡一夜暴富。

船醫利恩茨眉間的刻痕不知道是由於日常的緊皺形成肌肉記憶,以至於久久無法鬆開,又或是難敵夜半從睡眠中活生生被挖醒的疲憊,悶聲的淺氣從喉裡困成苦悶般的短短嘆氣。



其實對於一個才剛起步的見習船醫而言,只是過往案例分析而非真正面臨病患,這些問題一點也不需要急。

但那天晚上,老船醫的大量經驗藉由一次次的回答,全數填入了名為求知慾的溝壑。兩盞油燈見證整夜的雨勢,雨聲裡的問題一個個被解決,然後又是一個新的,再一個。












——痛!





灼熱的燃燒感從呼吸的深處燃燒,燒烙一種標記、一種驅逐、一種對於異己的排除,標示著他不屬於這裡。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能在汪洋失去形狀的一滴雨,生物的本能在那一刻忽然甦醒過來,狠狠在缺氧的腦中敲出陣陣警鐘。

賽西爾瞇起的眼猛然睜開,令人疼痛的海水灼燒他的眼表及喉嚨,他的四肢自發動了起來,在身邊的海水攪出亂流,朝海面掙扎。



人類破水而出。







綠光燃燒,如他追尋的永恆;火焰熄滅,不知其始不知其終。

何謂生、何謂亡、何謂神、何謂人。


那都無關緊要。

活著才能觸碰更多未知。

活著才有機會見證所有的推論揣測理論與現實是否應和。

活著才有機會弄清楚生是什麼、死是什麼、神是什麼、人是什麼。







     ——那片黑暗的最深處到底是什麼。







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他要活著。









「……你們該不會,都打算跳下去吧?」發問的人吞吞吐吐,月色照在他與他顏色相似的髮鬢上,將他們的相異之處輕攏掩於薄霧的黃藍中。


月光灑在海面上,無波的水面將所有的光亮充分反射,不自然的螢光反在他的睫下,以及綠色的眼底。



「我要跳。」他回答。



「那下面是什麼,我全都要知道。」












呼——嘩——

呼——嘩——

呼——嘩——


哪裡都是海水的聲音,從他的記憶最開始之處,日復一日,不斷拍打至今。

無盡的海浪聲在他話音落盡的一刻止歇,連同腦中嗡鳴與追尋的迫切都歸於平靜。

世界以極靜予以他熱烈的慶賀,祝賀他反抗本能、反抗呼喚、反抗根源、反抗人類本應追尋安全迴避凶險,以自我意志選擇擺脫的桎梏。



高鹽度的風劃過頰側,海洋的鹹腥、液體灌入鼻腔之後咳嗆腥痛的鼻息全都不值一提。

他在下墜,細胞為求生悚然,靈魂為未知戰慄,趨向死亡、趨向海妖、趨向海。



如果在這裡死去,他會做為詛咒體再睜開眼嗎。

如果不再是人類,他能夠知道更多嗎。


觸手操控起來是什麼樣子,海風聞起來會是什麼味道。

所看見的景象會不會有所不同,已知的終點——是否終能讓人變得更加坦然。

譬如瑪爾、譬如伊恩、譬如……譬如……







水面破開,比預想中還要疼痛一些。







這應就是他渴望的一切。

他自由了。
















海流終會帶他回到那個地方。

失光的天色吞噬大海,海潮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分不清楚誰遠誰近。

天與海的邊際線上,藍色的瑩芒反出一條明確的界線,驅逐整夜的星光。

規律變換的月,吹拂耳骨的風,彎起翻捲的浪——全是些亙古不變的常理。








哪個海盜不喜歡親近海?












陽光灑上海上漂泊的花園,微微上升的溫度將木造船隻吸附的鹽水緩慢蒸乾,空氣中飄散著暖暖的木質氣息,總讓人舒適得不禁瞇起眼睛。

多年前撈了一個糧食桶上船的啞者手肘抵著船側壁,單臂撐著臉,從口袋裡摸索一陣,遞出一個物品來到年輕的船醫面前。


那是一枚星形的銀質耳墜,被清洗得乾淨,反射午後的陽光,冷銀折射著破碎的七彩火光。


『 前陣子我測試新買的打撈機台,在近岸的海床上撈到的。 』


賽西爾不解地微皺起眉,將耳墜拿到掌中翻看,挑起眼。

「質料看起來挺好。下次靠岸要我拿去賣掉?」


啞者無法回答,搖搖頭,點上自己的耳垂示意。

『不知道你確切是幾月生的,不過,今天是你當初來到船上的日子。』

『 所以,送給你。 』


長者咧出一角痞笑,單手比出撈鏟的手勢。


『 撈日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