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西爾 02 - HackMD

### 「哈里迪斯的成鳥」上 --- 無羽、無喙、無爪、無翼。他是哈里迪斯的幼子。 生物上，毫無親緣的幼子。 𓇻 筆尖紙張相互摩擦，發出沙沙響聲。日光穿透哈里迪斯的帳篷，鋪灑在靜靜閱讀的孩童書面。 文字與文字併行，圖示與箭頭排列，小小孩子探頭，直到秀麗字跡自筆尖蔓延、鋪遠、停頓，才抬起頭發言。 「所以，羽毛的功能，主要是為了讓身體一直暖暖的。」 啞聲的照護者點頭，輕抬舉離紙面的墨尖，暫時沒有往下寫。孩子收到肯定的答覆，低頭看看自己舉起的短短手臂。美麗的銀白從表面浮起，很快消褪，又沉回細白的臂肉裡。 孩子安靜地重複試了幾次。無人能言的傾刻，陽光籠罩在成人幼子之間。光照中，巨大的羽翼與書籍邊緣，同等泛著黃金。 金黃映在幼子草綠的瞳底，他突然開口：「但鱗不行。」孩子滑回了座位，旁若無人捧起書本繼續。 「——所以我得穿多一點，我得比你們都還要多在意這個一點。」 初次為父的鳥族看著幼子，在孩子未抬頭意識的角度驕傲瞇起了眼。 能有主見地發問，自行往前推敲，最終得到適合自己的結論。相較於不該持有主見的奴僕而言，孩子能不經教導習得這些，那是多了不起而令人欣慰。 取代語言，他伸手，大掌將幼童細軟的毛髮輕輕揉揉。 𓇻 賽西爾四歲時才第一次見到歐索魯。那隻巨鳥有著和札希一樣的異色眼睛，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將他雙臂擁起，柔軟的細羽覆蓋他的身軀，那環抱的溫度——是如此溫暖，與愛護。 多一個照護者意味他多了一個玩伴，想看的書拿不動時有人幫忙搬，遇見未明的辭義，他也多了一個人可以發問糾纏。當札希坐在高高座位，面無表情批閱著成堆的紙張文件，他又被哪些字句昏亂了眼時，他就會抱著書，跑去拉拉肯定在一旁守衛的、歐索魯的袍子。 歐索魯垂下眼，總會為他而寫。 所以本可以沉澱的，都變成能脫口而出的。總會回應的促成了無須忍耐的。永遠關愛的導致了不懂謙遜的。 不隱忍，不謙遜，我行我素的，荒誕叛逆的，任性的，滿是瑕疵的。本不應被包容的，即使如此仍被愛護的。 無條件的。 他們都說他是被歐索魯撿回的一顆蛋。而獨獨僅有他獲得了哈里迪斯之名。薄殼會攏住幼小的生命，脆弱地吸納傷害與衝擊，無論內裏為何。也無論這顆蛋是否真有天能孵化。 殼不會想像，殼不會期待，殼不會失落。殼只會護育，始終如一。 歐索魯不會斥責他，不會講讓他聽不懂的話。歐索魯會替無喙的他挑去魚的細刺與脊骨。歐索魯會以利爪擊退意圖襲擊的天敵。 那或許都是本就會發生的。鳥類有育雛本能，他從書上讀到過。證據是，無論對象是誰，他都能同等報以溫和；即使只是路上偶遇的幼鳥，他也願意停腳步，分一塊麵包，摸摸頭。 他不需要做什麼。也不需要做得好。無關他是鳥、是蛇，還是其他的什麼。無關他是不是賽西爾。 在那個什麼都還不懂，還天真得過分的年歲，他就這麼跟隨其他負責偵查的鳥族人員從崖邊一躍而下。氣流颳過臉邊，他學著所有人振翅時那樣張開手臂，從喉底喜悅得尖叫出聲。 為首的強風扭頭朝他呼嘯。 伸手，抱穩，翻滾，滑翔，退回人臂的雙掌安穩地接住他。 他犯了錯，所以歐索魯被牽連著受罰。他抱著不曾擁有的鳥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歐索魯難得地，停了停。 他應該要被責罵。他說了對不起。 歐索魯深深呼出一口氣，最後，也僅僅張開總是溫柔的翅膀，將他攏過。 將字遞到他的眼前。摸摸頭。 *沒關係。* 沒關係。 後來他又學懂了很多事。學到了鳥羽除了禦寒以外，最重要的功能是協助飛行。他學到了飛禽善飛，蛇類善游，而在哈里迪斯，無關貴賤，一切資本唯有實力。 也學會了，不該在早知沒有結果的事上強求，浪費時間，浪費體力。 在他想做的事情前，其他的什麼都沒關係。 物品跟食材可以靠知識與技能換取，最差不過他自己親自走河邊，以雷系魔法電魚。他的獸態無助於陸上戰鬥，甚至干擾行動，那便收起蛇尾。基於再簡單不過的食物鏈克制，若真面臨戰鬥，他會是他們之中的弱點——於是專注學習輔助與防禦。 他不該站在前方。他不能受傷，不能被俘。不能是負累。 哈里迪斯的鳥族聚集，為每一次偵察飛行揚翼。他還是會到準備的帳篷裡去，低頭，默念只有以人唇才能正確詠唱的語句。 銀白的細粉在他的掌中編織聚集，他如同所有人振翅時那樣張開手臂——防護的祈願沾附每一雙羽翼，在邊緣泛著光。 歐索魯彎著眼望向他。他會挺起肩膀，又別開眼睛。 「怎麼，我又飛不出去。」 他說。然後，歐索魯會偏過頭，再在他的頭頂輕拍拍。啞者不透過紙筆，能表達的也就這麼多。 「我知道。沒關係。」 他是真的知道。也是真的沒關係。 他做什麼錯事都沒關係。他有什麼缺陷都沒關係。 歐索魯一定不會發怒，也肯定不會生氣。他不用嘗試，也不用以自身的安危，不計代價幼稚挑釁。 殘留下來的不過只是無聊的、無意義的、沒什麼必要的不甘心。 他在眾人的身後才走出帳篷，硬質的跟底下陷，在濕軟的土地上印出與鳥爪不同的印記。鸚鵡、海鷗、白鴿、鷹隼，拉遠了距離之後誰都分不出差異。相似的翼形在雲間拍翅滑行，起飛時撲騰落下的片羽在半空飄啊、飄啊、飄啊，不會飛的終要落地。 棕白色羽毛落在他的鞋邊。他彎腰，一根兩根小心翼翼撿起。 *「我想飛的話要怎麼辦？」* *那我會在這裡。* 他將珍貴的羽毛一根根細膩梳順，收進已經裝了滿滿一大罐的玻璃瓶裡。封罐時他不由得想起當初聽了答案的自己，是如何把手貼上了啞者的臉，順著頰側的細羽輕撫，然後，恍神不知輕重地，生生拔下了一根初生的短羽。 當時的歐索魯只是皺皺眉，沒有抱怨。一如他喚他的那聲啞巴，他也只是接受，從不抱怨。 所以他也就僵持地、彆扭地，從未改口一聲父親。 如果。如果。 如果不被期待，不會失望，沒有怨言。如果只有關懷，只有包容，只有一肩扛起的溺愛。 那麼、那麼…… 他該如何令他為他驕傲。 他明明曾靠近過天空。四歲的第一次見面，他被擁入懷中，從更高的角度俯瞰世界。 他知道他一直不是聽話的類型，也無法乖順讓人放心。 當看著比以往認知中都要靠近的蒼穹，他貪婪、他渴望，他想要、想要、想要更多。 於是他終於找到合理的理由使用浮空魔法，材料備齊，完美施行，雙腳離地的那一瞬間，他幾乎差點察覺自心底滿溢的喜悅。 *得和他、和他、和他們說——* 但理智會比其他的什麼更快回籠，倒吊懸空的不便輾過其餘不存在的思緒，他抓起紙，他寄出字，真正被寫下發出的只會是趨於實務的抱怨與呼救。 他無法自立，他總是孱弱，他需要求助，他不屬於天，不屬於天的終會被擊回地面。 無羽、無喙、無爪、無翼。他是哈里迪斯的幼子。 生物上，毫無親緣的幼子。非鳥身而不忍嚴責的幼子。 **他永遠不可能真的令他引以為傲。** 所以、所以。他所撿拾的羽毛是為了煉化成施展咒術的材料。他不再睜開的豎瞳蛇眼是為了看清魔力的流向，而不因其他。不是期待，沒有失落，遑論怨言。 他不會再蛇化。彷彿不再蛇化人們終能遺忘。 遺忘他是鷹家之名中，唯一非鳥身的異己。 「這是什麼？」 曲提西將精緻的盒子擺至他面前，他抬首。對桌札希將手指撐在頰邊，抬起下巴，啞者站在札希身旁，亦無法言語。 管家企鵝躬著上半身，細心替主人完成說明，開啟盒蓋。 「哈里迪斯有為成鳥配戴飾品的傳統。」「——小少爺，恭喜您今日成年。」 銀質的墜星在他眼前顯現。 *成鳥。* 他看了眼耳墜，又看了眼啞巴。他的主要照護者對他欣慰地點了頭。 是啊。只要他足夠小心，足夠努力。人們就能忘記，人們一定能忘記。 𓇻 賽西爾・哈里迪斯站獨自站在崖邊，垂目俯瞰下方商團的駐紮地。他所認識的人們忙碌清點著貨品，醫療人員待命，傭兵在馬車旁就位，炊事人員升起白煙。 他閉上眼，一個人從懸崖上縱身躍下。 𓇻 歐索魯看著賽西爾沉回書本中，輕輕呼了一口氣。午後的金黃灑在幼子深色的髮際，他無法言語，無法及時同意或制止。但他能行動，可以表示，在孩子願意閱讀時，不厭其煩書寫。 或在孩子陷入迷茫時，輕輕撫摸小小的腦袋。 「為什麼只有你們有翅膀？」「你有，札希有，連曲提西都有！」「為什麼……只有我沒有？」 無血緣的親鳥拍撫幼子，一隻手握起筆，在孩子眼前書寫他本身也不記得的答覆。 ——*因為你很特別。*